从深圳工厂保安到中国作协会员
深圳有着数量庞大的写作人口,其中一部分人如李业康,因为写作,在这里实现了身份的巨大跨越。深圳造就了他们,他们也塑造了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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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李业康的时候,他刚从河南回来不久,摊开的行李箱摆放在书房,还没来得及收拾。
2023年4月,他跟随深圳市龙华区退役军人关爱基金去了一趟河南信阳,参加一场援助仪式。他是这个基金的副主任。
“参加这个活动,一来我自己也是一个退伍老兵,二来我有一个私心,想从他们身上找点故事,找点写作素材。我经常提醒自己是个作家。”
他很看重这个身份。
二十多年前来深圳当保安,一直坚持写作,202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他应该可以被名正言顺地称为一名作家了。
刚到深圳时,口袋里只剩下2块钱
1996年3月,李业康从部队退伍回到湖南新邵县农村老家。没有合适的事情可做,他决定来深圳闯一闯。那时老家有不少亲戚老乡在深圳坂田一带打工,李业康打算先投奔他们。他朦胧地觉得,深圳是一个能够改变命运的地方。
长途大巴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颠簸,终于来到了深圳,在石岩一个叫水田收费站的地方停了下来。由于收费站要收7块钱的过路费,司机为了省钱,不肯往前走了,骗他说坂田到了,快下车吧。
李业康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下了车。由于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他已经饿得不行,到路上小店买了一块钱的方便面充饥,再一打听,这里离坂田还有3块钱的车程,可他的口袋里只剩2块钱了,这可怎么办?他找到了一辆开往布吉的公交车,但因车费不够,被赶了下来。
连老乡的电话都没有,借钱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没办法,他决定先就地找份工作再说。
还好,凭当过兵的经历,他没费多少周折,就在石岩一家工厂当上了保安,每月500元。尽管工资不算高,但好歹有了安身之地。而且,当保安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用巡逻的时候,有大量时间看书。
他在部队时就喜欢看书,也因此没过多久就被领导相中,担任文书工作,负责撰写通讯报道。现在虽然离开部队了,要直面生存的压力,但爱看书的习惯还是改不了。
▲李业康(左二)早年在深圳和朋友合影。
当保安毕竟不是长久之路,没过多久,他打听到观澜一家大型企业招工,便跑过去应聘,并被顺利录取了,工资涨到了800块。
打工很辛苦,也很枯燥,还经常要加班。下了班,工友们要么一起去附近打桌球,要么回宿舍呼呼大睡。李业康不想浪费时间,没事就在宿舍里看书。那时像《深圳青年》等青年类及反映打工生活之类的杂志影响很大,李业康常常四处削尖脑袋去借。一天,他在杂志上读到一个四川籍打工作家写的一首诗:“我们为命运加班”,一刹那有一种触电的感觉,他想,看书充电,就是在为命运加班。
还有一次,他下班后照例躺在集体宿舍里看书,碰巧公司老总前来检查,他一时慌了神,生怕受到批评。不想老总见他喜欢看书,又顺手翻到他在一个笔记本上涂写的打工随想类文字,津津有味地读了一遍,问他:“没想到厂里流水线上还有这样的人才啊,愿不愿意去坐办公室?”
在工厂里,流水线与办公室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身份概念,能够进办公室吹空调,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没想到,一个偶然的机缘,李业康就实现了从蓝领到白领的跨越,被很快调进了人事部,并从8人一间的宿舍搬进了两人一间的宿舍。
半年多工夫,李业康就做到了公司人事部主管,工资也涨到了1600元。
令许多人想不到的是,不安分的李业康,这时候却突然要辞职。原来,他从一个朋友那里得到消息,龙华清湖一家台资企业需要招聘一名企业内刊主编,并负责整个企业的宣传策划。李业康觉得这份工作更适合自己,于是偷偷跑去应聘,结果在上百个竞争者当中,他脱颖而出,转型成了内刊主编,离文字越来越近了。多年以后,他回忆说:“当时很多朋友不理解,做内刊主编只有1200元一个月,比做人事主管少了400元,这不是一个小数目,跑过去图什么?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过来了,我喜欢文字,希望工作与爱好更靠拢些。”
“手里的这支笔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就会生疏了”
深圳的三来一补企业经过最初的草创期后,也逐渐开始重视企业文化与品牌形象,也因此,在这家叫胜立厂的台资企业里,李业康很受用,他一个人办起了四开小报《胜立报》,采访、组稿、排版等全由他一人完成。
更让他有成就感的是,他在这里还收获了爱情,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一个喜欢看书的四川姑娘。
那时候,这个四川姑娘在胜立厂附近的另一家公司上班,与胜立厂有些业务往来,也因此有机会读到《胜立报》。
有一次,李业康到姑娘所在公司办事,临走时姑娘叫住他,手里摊开一张《胜立报》,指着上面一篇散文,问李业康认不认识这个作者,写得太好了。李业康一看,那不是自己的文章吗?由于自己是编辑,为了避嫌,他一般用笔名。自己写的东西能够得到他人肯定,李业康心里当然很高兴,但他还是努力掩饰自己,故作谦虚地搔了一下头说:“那是我随便写着玩的……”“啊,原来是你的大作呀!”姑娘惊讶地望着她,又是佩服,又是欢喜。
▲“打工作家”李业康
就这样,两个爱书的年轻人走到了一起。一年半后,女朋友成了他的妻子。结婚后,他们搬出各自的宿舍,到附近租了一间只有8平方米的出租屋。不管怎么样,在深圳,他们开始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家。
那时候条件相当艰苦,下了班,当别人忙着打桌球的时候,李业康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写东西。没有空调,有时连风扇都舍不得多开。尤其是夏天的夜晚,蚊子像一架架微型轰炸机一样对他进行轮番攻击,写完一篇文章,身上往往要被叮咬五六个红包。
就在这种情况下,他写出了大量的散文、随笔和小说,并由湖南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叫《洞察人生的智者》。这本书给他带来了荣誉,很多同事对他的才华刮目相看:哟!想不到身边还隐藏着这么一位打工作家!
但巨大的喜悦很快过去,文学并不能改变他的现实生存状况。那时他和妻子的收入都不高,除去房租水电及日常零用开支,基本上所剩无几。妻子有时候也会劝他:“在深圳生活压力这么大,能不能先想办法赚点钱,再来搞你的创作?”
李业康的回答振振有词,多年后,他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说:“当时我是这样跟妻子说的,身边很多朋友都说等有钱了再写,但真有钱了,条件好了也未必会去写。手里的这支笔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就会生疏了,即使哪天有钱了,我可能也写不出来了。”
话是这么说,李业康心里还是觉得亏欠了妻子。他想起了一句古人说过的话:“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当一个人上不能孝敬父母,下不能养育妻儿,却关起门来一门心思搞文学,是不是太自私了?妻子的一番话惊醒了李业康。他决心在一边写作的同时,一边辞职创业。
这些年,李业康经常开着他那辆著名的大奔在朋友间穿梭——说著名,是他急公好义,乐意开着它帮朋友迎来送往。当然,这辆车,也提示他当初的辞职决定是对的。
做房东,赚老板的钱
他可能是全深圳最早从事工厂物业出租的那一批人。
辞职后,李业康先是和朋友一起租了间小店面,办起了一家作坊式的小模具加工厂。这个行业利润高,竞争也激烈。不巧的是,李业康进入这个行业时正碰上全球经济不景气,订量下滑得厉害。后来,他又和朋友一起到布吉坂田开办塑胶制品工厂,但生意还是不行,而且整天忙活,根本无暇写作。一天,他和朋友喝酒,在聊到什么样的人的钱最好赚这个话题时,朋友脱口而出:“肯定是老板的钱最好赚了,你看那些房东,不就是在赚我们这些小老板的钱吗?”
一句话点拨了李业康。
经过一番考察,他发现由于经济不景气,很多厂房处于空置状态,以极低的价格就能租下来。于是,他东拼西凑借了一笔钱,再找到几个朋友,联手租下了龙华的一栋四层小工厂。然后,将厂房进行重新切割装修,准备租给那些刚刚创业的小老板。
当然这也是一种冒险之举,如果招不到租户,很快就会倾家荡产。因此,除了自己亲自沿街派发广告传单外,李业康还决定掏钱到报纸上打广告——那时候互联网新媒体还没有兴起。但是,此举遭到了妻子和朋友的反对,大家认为生意还没有做大,租厂房前期已经花了不少钱,再花钱打广告有点奢侈。但李业康的想法相反:“舍不得孩子就套不着狼,要想将生意做大,就要敢下血本!”
结果事实验证了他的判断,报纸广告效果和派传单不是一个档次,他的厂房很快就一租而空,在免租期内,李业康就足足挣了十万元。那个时候深圳的房价才四五千元一平方米,十万块是一笔不算小的数目。
李业康就这样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他终于有时间和心力坐到自己的书桌前了。
他决定“干一票大的”。
《深圳三部曲》可能是篇幅最长的深圳题材小说
2020年9月24日《深圳特区报》曾有一则报道称:海峡两岸新媒体原创文学大赛颁奖典礼日前在京举办。经过典礼现场最终投票,深圳作家李业康的《深圳三部曲》获银奖(金奖空缺)。
李业康斩获银奖的《深圳三部曲》分为“南下”“重生”“深圳路”三部分,故事跌宕起伏,张弛有力,是一部上乘的励志作品。作者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深圳改革开放作为小说的历史舞台,以主人公李宝焆为主线,讲述了深圳商场的变幻风云。小说具有影视化特点,以主人公南下闯荡开笔,以虚构的角色展开故事情节,以坚强威猛的形象开展奋斗之旅,讲述了主人公历经艰难创业成功的过程。
关于大赛的新闻稿说,此次大赛于2019年7月在广东东莞启动,征稿半年内共收到作品近4000部,其中100部作品进入终评。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评论家李敬泽,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文学评论家阎晶明,中国出版集团有限公司副总裁潘凯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白烨等莅临现场,与包括作者在内的50余人共襄盛举。
但是报道里没有说,这部小说长达120万字。以深圳为题材的小说很多,但单以篇幅而论,这部《深圳三部曲》应该是创造一个纪录了。
▲李业康近照
我很好奇,问李业康,百万字数之巨,哪里有这么多故事可讲呢?
他哈哈一笑,说,深圳是打工文学的重镇,很多人靠写打工小说出了名。当我的经济状况有所好转、可以静下心来写东西的时候,我就不服气地想,一些人凭虚构就写得那么好,我在工厂那么多年,经历过那么多复杂的人和事,不写出来就太浪费了。
他最开始写出来的是一部叫《深圳诱惑》的长篇小说。这个似乎有点暧昧的书名背后,展现的并不是由酒吧、歌厅、白领公寓、香水等简单意象构成的深圳生活,更不是“身体写作”,而是一部展示原生态深圳工厂生活的小说。由于太过真实,很多熟悉人他的人都知道书中的“宫亚康”就是他自己。
这部小说出版后,《宝安日报》连续8个月进行连载,一些工厂和学校请李亚康去讲课,宝安文化大讲堂请他担任主讲嘉宾。
他仍然觉得不过瘾,这部小说只是他的一次练兵,不久后他就开始了《深圳三部曲》的写作。媒体报道说,小说塑造了一位刚强的男子汉形象,以主人公曲折的创业经历为主线,讲述他只身前往鹏城谋生,继而辗转北上又漂泊海外,最终回到鹏城克服种种困难有所建树的故事——私下里他跟我承认,这本书里其实同样有他自己的影子。
他就像一个矿工,不停地在时间的坑道里挖掘自己的深圳记忆。
这部小说断断续续花了三年半时间,这次写得太投入,在写到第十一章时,由于连续写作15天,凌晨三点半,李亚康虚脱倒下,在龙华人民医院躺了3天。
小说于2016年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当年7月,在深圳中心书城举行了新书首发式。8月,《深圳特区报》对部分章节进行了连载。当年8月26日,也即深圳经济特区的生日这一天,在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举行了一场创作分享会。相较网络版,图书版的《深圳三部曲》命名为《鹏城三部曲》,只有82万字,那是他花八个月时间忍痛删减的。
▲2016年,李业康在北京的创作分享会上签名售书。
凭着这本书,李业康的名字,出现在2021年中国作家协会新增会员名单中。
25年,从深圳工厂保安到中国作协会员,他终于让自己也成了一个故事。
深圳是一口生活的深井
说深圳是一个有故事的城市,是因为深圳盛产有故事的人。
以深圳的写作群体为例。据说深圳有着数量庞大的写作人口,估计有10万之众,这可能超乎很多人的想象。其中一部分人,因为写作,在这里实现了身份的巨大跨越。
上世纪90年代,我认识诗人、深圳市罗湖区作协主席谢湘南的时候,他在深圳一家区级图书馆工作。而更早以前,百度上一段对他的介绍是这样的:“1993年,19岁的谢湘南从家乡湖南来到深圳,做过装配工、搬运工、保安、推销员等工作。1997年,谢湘南参加了第14届青春诗会”。
鲁奖得主、广东省作协副主席王十月,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他还叫王世孝。多年前他来深圳,“晚上栖身于宝安松岗的一幢烂尾楼里,白天出去找工作。后来,他在一家造漆厂找了一份调油师的工作,包吃包住,月薪600元。“
在谈到深圳生活对他写作生涯的影响时,王十月对媒体说,“深圳给我的创作提供了什么?这里的经历、人物都是我最宝贵的财富。”
他们的作家、诗人身份,当然还包括一些人的画家、设计师等身份,是深圳赋予的。是深圳造就了他们,反过来,他们也塑造了深圳。
很多年以前,我在《深圳商报》“文化广场”专栏上写过一篇文章,叫《深圳的文化“游牧部落”》,记录了一批这样的深圳人,他们是保安、流水线工人、公司业务员等,同时也是写作者、野生画家、摇滚爱好者……而今,这样的文化“游牧者”已大都在深圳定居下来。
“我来深圳已快三十年了,不管从户籍上还是从心理上,都早已是一个深圳人。写《深圳三部曲》,是因为我总想着将自己在深圳打工的经历以文学手法记录下来,对我来说,深圳是一口生活的深井,我还将继续挖下去。”李业康一边跟我说,一边在他的书房收拾出差归来的行李,一边顺手拉开了窗帘。
初夏的阳光倾泻进来,满室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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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晶报APP
统筹 | 李岷
记者 | 李跃
制图 | 勾特
编辑 | 李慧芳 李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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