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荔枝树被深圳市民评选为深圳市的市树,成为一代深圳人的乡愁。如今,深圳大学将荔枝树杈连同泥土、水和空气一并处理后送给毕业生,象征“把母校打包带走”。荔枝对于深圳人,不仅仅只是一种季节限定的水果,更是一个身份、一种联系、一份传承。
早晨8点,深圳大学刚刚苏醒。李富强与园林师傅们结束早班的荔枝采摘工作,准备去饭堂吃早餐。这是一年中最繁忙的荔枝季。随后,新鲜的果子就会免费分派到全校学生的手中。转过学校教工宿舍区,一位正在散步的老人叫住他们,小心探问道:“能否给我一串荔枝?”老人称自己是深大一位老师的妈妈,刚从东北来到深圳帮女儿带孩子。这对李富强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满满当当的果筐中,鲜红欲滴的荔枝还裹着湿润的露水。他挑了一串递到老人手中。没想到,拿到荔枝的那一刻,老人突然红了眼眶,一行泪水直淌下来。正在谈笑的园林师傅们见状都安静了。李富强忙上前安慰:“老妈妈,荔枝是我们南方比较常见的水果,不值什么钱,您喜欢就带回去给孩子品尝。”老人说起了缘由。原来,她在东北地区生活了几十年,从未到过南方。因为女儿来到深圳工作,她才有机会来到这里。老人很喜欢吃荔枝,但她所吃过的荔枝都是深褐色的,荔枝壳很厚、很硬。红色的荔枝,她只在图画或者电视上才见过,更别想摸到这样还带着新鲜汁液的荔枝了。这是一个发生在十几年前的故事。直至今日,李富强仍记得这令他动容的一幕。“十几年前,高效便捷的快递服务还没这么方便,高铁飞机路线也没有如今这么发达,要在偏远地区寄送一箱荔枝,恐怕是十分困难的事情。”李富强说,“只有采摘的果农才知道,新鲜的荔枝到底有多新鲜。这种水果很奇怪,极难保存,只要离开枝叶,就会开始变色,越久口感越不好。”关于荔枝的故事,最脍炙人口的无疑是“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典故。在西汉司马相如的《上林赋》中,将荔枝写作“离支”,割去枝杈之意。古人早已认识到,这种水果不能离开枝叶。唐代白居易在《荔枝图序》中记载:“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我问,从采摘荔枝到分派到同学们手中,大概需要多久?李富强答道:“采摘、剪枝、分装、分派,最快也要三到四小时。”在网络搜索“深圳特产”,闻名有三:沙井鲜蚝、南山荔枝、光明乳鸽(另有一说为公明烧鹅)。其中,南山荔枝是全国首个获得国家地理标志产品保护的荔枝,也是深圳市唯一国家地理标志产品。作为深圳人,只要不怕“上火”,盛夏实现“日啖荔枝三百颗”并不困难;作为一名深大毕业生,回味在校生活,每年享受母校赠予的这份限定美味似乎也是理所当然。却没意识到,原来这新鲜快送竟如此珍贵。荔枝开花结果,每年的成熟季至多只有一个月。荔枝树与人共处的大部分日子,是无花无果的陪伴。若遇上灾年或遭遇虫害意外,存在感则更低。收获的喜悦固然令人欢愉,但生根发芽的源头却最容易被人遗忘。当果香飘远,盛夏的余热褪去,你可否记得荔枝的故事?7月18日早晨6时,台风“泰利”调皮地拐了个弯,深圳市气象台解除全市台风蓝色预警。作为深圳大学后勤保障部园林绿化中心副主任,李富强并没有懈怠。在与我约见采访前,他早早就把校园重点防御区域巡视了一遍。李富强来自湛江,二十年前入职深大时,学校正在扩招布局,那时还没有文科楼、科技楼,也没有乔木乔林这些宿舍楼。学校的一草一木,他走过、摸过、呵护过、记录过。他说自己的脑海中仿佛有一张3D地图,拐过哪个角落,是什么样的场景,闭上眼都在眼前。除了管理园林,李富强业余时间还喜欢扛着摄影机,记录下校园的春夏秋冬、人来人往。我提出让他带我去学校转转。深圳大学又名“荔园”,因校内荔枝树几千棵,覆盖面积近万平方米而得名,不少荔枝树从建校之初留存至今。目前,荔枝主产区集中在粤海及丽湖两个校区,共有荔枝树5000余棵。其中,粤海校区荔枝林成片状分布,占地约20万平方米。这也是深大园林维护中最重头的部分。每当荔红满树,正是学子毕业之际。今年正值深大建校40周年,可以说,荔枝树是这片土地上资历最深的“居民”。“这里年纪最大的荔枝树有多少岁?”我问。李富强笑笑,据不完全统计,至少80岁。实际上,如果要测量荔枝树真实的年龄,需要专业的仪器才能确定。李富强说,这要从深大建校的历史聊起。当年深大征地主要涉及粤海门村、桂庙村、田厦村的土地资源,其中以田厦村征收的荔枝树最多。“原来许多荔枝树底下都是杂草或裸露的黄土,村民们在底下养家禽。我们征收后把它作为景观绿化地进行管理。为了防止水土流失,做了很多绿化覆盖的东西。”同时,为了尽量保留土地的原貌,校内景观依地形建设,荔枝树基本保留了原来的地形和位置。现在寻找当年的荔枝风貌依然凭地形清晰可辨,大部分的荔枝树仍生机勃勃。每年,不少田厦村原居民会在特定的日子里,带着子孙后代找到当年宅基地上这些古老的荔枝树,参拜这片祖祖辈辈曾经耕作的土地,与后人分享前人的故事。“年纪比较大的村民现在都80多岁了,他们少年时就见过这些荔枝树。”这片草地与荔枝林,就位于深大科技楼与文科楼之间。这片绿地我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学生时期社团活动、谈天说地、拍照打卡的绝佳场地。在学校读书四年,我无数次从这片荔枝林中穿过,也接过同班同学从树上投下来的荔枝,却从未如此认真地观察过它们。荔枝林随着高高低低的丘陵原貌起起伏伏,树伞层层递进,远看似一片绿色的海浪。科技楼侧面的一块土地上,留着一个小土坡,三四棵荔枝树立在土坡上,似乎有些突兀。李富强说,这是为了纪念这里曾有一片荔枝林,特意留下的地标。荔枝树有几个特点,木质坚硬、不易生病,但生长周期长。与香蕉、菠萝等热带水果不同,它是厚积薄发的,需要较长的年份才能开花、结果。苏轼说,“荔实周天两岁星”。意思是,荔枝树种下去,要等到岁星运行两周天即24年才能结果。“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里还蕴含着先人的远见。“其实,田厦村不是现在才富起来的,他们以前就已经很富有了。”当年深圳南山一带临海地区,居民以荔枝林作为防风林,留下了成片的荔枝古树。相对其它水果,荔枝不仅能防风固土,也具有更高的经济价值。李富强回忆,在他出生的年代,荔枝还是比较昂贵的“贵族水果”。“20年前,深圳最低工资标准才600元,那时的荔枝25元一斤;现在深圳人的最低工资为2360元,而荔枝价格与以前差不多。”李富强笑,“我们乡下一般种龙眼、杨桃、香蕉,当然也有一定的经济产量,但还真不如荔枝,深圳的村民真的很有智慧。”
▲今年气候温和、日照充足、雨水充沛造就了荔枝大丰收,深大校区收获总计16万斤。
就在我采访李富强的前一天,身在云南楚雄的马一强收到了一份来自深圳大学的珍贵礼物——一个名为“高枕无忧”的枕头与四支特别的试管——试管里分别装着树杈、泥土、水和空气。马一强颇有感触地发了一段朋友圈,配上了6张大图:“谢谢远道而来的学弟学妹,给(建校)30周年时入学的我带来了40周年的毕业礼物,母校没有忘了我,还送上了满满的祝福。”马一强是我在深圳大学低一届的学弟。我知道,枕头与试管都是今年深大给毕业生准备的礼物。自毕业季来,这份别出心裁的礼物频频刷屏,枕头寓意好梦好眠、勇敢追梦;试管则象征“把母校打包带走”。为了准备这份礼物,园林师傅们需要顶着30℃的高温酷暑忙活数天,到深大丽湖荔枝林里选枝去叶剪成标准长度,从校园里一箱一箱地铲土,再上文山湖边一瓢一瓢地舀水,再将材料进行消毒杀菌处理,才能将毕业生在荔园4年里最熟悉的日常装进他们的行囊。但是,已经毕业多年的马一强为何还会收到礼物?很快有人评论:“怎么现在有这么多好东西了!”“羡慕!”“你是咋回事?在深大读十年?”被好奇裹挟着,我向马一强发去了私信。原来,在深大学生部就业中心有一项“大学生毕业返乡就业”的调研选题,对于学生毕业后的走向,深大都会跟进把握。从深大毕业后,马一强回到家乡楚雄成为了一名公务员,刚好符合调研的条件。“不久前,我还在朋友圈评论别人,好想也拥有一份这样的毕业礼物,不知道有什么渠道能获取。”没想到,远道而来做调研采访的学弟学妹就给他带来了,愿望还是要有的。马一强将四支试管郑重摆在家中的展示柜里。深大的气息仿佛穿出透明的管壁迎面扑来,将他拉回到在校的时光——也是盛夏时节,荔枝缀满枝头。当年斋区宿舍门前蚊虫的烦扰、排队领取荔枝后尝到的鲜嫩清甜,夏天的记忆一齐涌上眼前。“仿佛母校的空气、泥土、水和荔枝树就在身边。”听到毕业生对校园的这些感念,李富强很是欣慰。园林管理工作,不可谓不累,但他总是能找到乐趣。育树如树人,满目绿荫与丰硕果实,便是他与学子们的桥梁。今年气候温和、日照充足、雨水充沛造就了荔枝大丰收,深大校区收获总计16万斤。“深大摘16万斤荔枝请全校免费吃”的消息连续一周占据热搜头条,引发全国网友在线羡慕。不过,仍有深大学生说学业太忙,没时间或来不及领取荔枝。李富强说,没关系,学校总有办法让你吃上。在粤海校区,听山餐厅优选古树荔枝,制作荔枝特调、荔枝果木烤肉、荔枝慕斯蛋糕……单就一碗晶莹如玉的荔枝冻,点心师傅的认真堪称匠心。在丽湖校区,只要学生跑得快,就有各种口味的妃子笑在采葛、伐木、伐檀餐厅等着。以荔枝为主题的料理大赛、知识竞赛轮番进行,“荔枝文化节”红红火火地持续了一个月。▲试管是今年深大给毕业生准备的礼物之一。
▲在深大,从采摘荔枝到分派到同学们手中,最快也要三到四小时。
据中国文史出版社《南山街道自然村村史——永远的家园》记载,“南山荔枝”包含深圳市范围的荔枝,以位于南头半岛南山西坡的荔枝而著称,故名“南山荔枝”。据国家荔枝龙眼产业技术体系深圳综合试验站站长、深圳职业技术大学教授乔方介绍,高峰期深圳荔枝种植面积超10万亩。仅公明一地就有3.5万亩,更有曾经的“中国荔都”“中国荔枝第一村”之称的光明楼村。目前深圳大面积的古荔枝树主要分布在南山,南山区尚存万余株年龄百年以上的荔枝古树。小南山荔林公园的一株桂味古树,据专业测定,今年已332岁,公园内树龄在250至300年的有近80株。1986年,荔枝树被深圳市民评选为深圳市的市树,成为一代深圳人的乡愁。每到荔枝成熟的时节,不少深圳人都会邀请香港、澳门以及国外的亲朋好友一起来品尝荔枝。1988年2月22日,深圳市政府专门下发《关于建立“深圳荔枝节”的通知》,借助民间早有的“啖荔”风俗,把荔枝节的时间定在每年6月28日到7月8日这个品尝“桂味”和“糯米糍”两种荔枝最好的时段。同年6月,深圳第一届荔枝节举办,吸引中外宾客达20万人。以品尝荔枝为媒,更多人了解了深圳,来到了深圳。从1988年到1997年,“深圳荔枝节”共举办10届,为深圳招商引资、贸易和旅游拓展、科技和文化交流、“三胞”联谊活动以及开展推介城市形象等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1998年,深圳荔枝节更名为“深圳高新技术成果交易会”(简称高交会),截至今年已连续举办25届,被誉为“中国科技第一展”。从荔枝节到高交会,荔枝对于深圳人,不仅仅只是一种季节限定的水果,而是一个身份、一种联系、一份传承。2006年,南山原产的糯米糍、桂味、妃子笑三个荔枝品种获得了国家质检总局授予国家地理标志证书,“南山荔枝”成为了全国首个获得地理标志保护的荔枝品牌。在南山,如果夏天有颜色,那一定可以称之为“荔枝红”。“深圳没有农村,但是不能没有农业。”乔方说,“荔枝这一片绿意,一抹轻红,是深圳人美好生活的一个侧面。”事实上,荔枝与深圳人的故事随手可得。我在朋友圈输入关键词“荔枝”,就看到了同学小莹不久前发的朋友圈,定位在西丽大学城。配文来自她的老师、哈尔滨工业大学经管学院副教授翟凤勇所作的一首《荔枝颂》:荔枝树下荔枝香,荔枝树下读书忙。若有鹏翼宏图志,直把他乡作故乡。“我对深圳的了解和理解,是从对深圳的年轻人,或者,具体地说,是从了解深圳学生开始的。”2010年,在美国普渡大学做了一年访问学者后,翟凤勇应哈工大深圳校区邀请来深讲授博弈论课程。有出行恐惧症的他赶上了一个下雨天,出地铁口已是深夜。前来迎接他的是一位学生。见了面礼貌问好后,学生坚持帮他拿行李箱,然后带他到了预定的酒店。等忙碌完毕,这位学生已经满脸分不清是汗水和雨水,就礼貌且平和地告别离开。次日上课,迎着雨后的朝霞,闻着空气的清新,这位学生在大学门口等候,引导翟凤勇穿过了一片茂密的树林。翟凤勇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树,答曰荔枝林,当初开辟为大学校园的时候,连里面的农户也都一并留在了这里,等果子成熟了的时候,可以卖到市场。翟凤勇第一次听到这个,感觉颇为惊奇。境由心生,翟凤勇因此对哈工大深圳校区也充满了美好的记忆。多年过去,那个学生的名字早已模糊了,但翟凤勇仍然记得风雨中撑伞的那位瘦瘦的女生,在地铁站旁边等待的身影。他的学生也从城市规划与管理学院研究生扩展到MBA班、EMBA班。与纯粹的学位研究生不同,这些同学是工作后继续学习的研究生,有些甚至是略有成就的企业家,翟凤勇面临着不同的体验与挑战。在与学生一次次的学习、交流、碰撞中,他不断调整着自己的教学方法与理念,也与深圳青年人一起同频共振着。在绿意盎然的校园里,翟凤勇和同学们利用业余时间共同领略围棋的博弈奥妙,围绕美丽的运动场,边跑步边齐诵《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在某一瞬间,翟凤勇突然明白,深圳发展的背后,就是他身边的这群青年人,还有那些曾经年轻、现在两鬓微霜的人士,他们的智慧和汗水,共同创造了深圳高速发展的奇迹。“当初第一批来深圳的青年人,怀揣梦想,离开家乡。在他们的努力下,深圳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漂亮,他们见证了深圳的变化,成为了深圳人。”翟凤勇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作为一座以年轻著称的城市,深圳就是在这些年轻人的梦想和践行梦想中发展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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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晶报APP
统筹 | 李岷
记者 | 罗婉
制图 | 勾特
编辑 | 叶辉 李一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