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年前的北京亚运会,邢芬奋力一举,夺下首金,名满天下。对于中国人为何这么看重首金,邢芬的回答是,“开门红”很重要,毕竟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上午十一点,客人不多。这家位于梅林一村大门口的茶馆是安静的,除了服务员的私语,整个大厅也就三两人。茶香浓郁,但我们未敢动杯。老板娘见状,好奇地问:“还在等人吗?”“是啊,等一位贵客。”我灵机一动,反问,“老板娘,你知道邢芬是谁吗?”她茫然地摇摇头。我苦笑了一声,有些黯然:一位退隐多年的迟暮英雄,就这般雁过无痕地消逝了吗?大约过了五分钟,一个穿着中国国家队队服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我赶忙上去迎接。33年前,在北京亚运会,她奋力一举,夺下首金,名满天下。“邢指导,杭州不正举办亚运会嘛,我们想跟你聊聊亚运会。”“亚运会?”一丝亮色在邢芬眼神中稍纵即逝。她平静而憨厚地笑着说,“好啊好啊,你们随便问吧。”2023年9月24日,杭州第19届亚运会,赛艇女子轻量级双人双桨决赛,中国组合邹佳琪/邱秀萍夺下首金。媒体趋之若鹜,各大媒体争相报道。整个这一天,邹佳琪和邱秀萍雄霸热搜。邢芬给出的理由是,“中国人传统理念中,‘开门红’很重要,毕竟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的确,在参赛代表团看来,首金不仅能给国家带来荣誉,还能鼓舞整个团队的士气;对运动员来说,它显现出了个人荣誉的特殊性和重要性;对媒体而言,它颇具新闻性和观赏性。在赛场上,中国军团特别擅长夺首金。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当时首金得主是中国射击名将许海峰,此后的30多年里,杜丽、易思玲、杨倩等先后为中国军团打响第一枪。而1974年在伊朗德黑兰举行的第七届亚运会,首个金牌产生日,射击国手苏之渤在男子手枪慢射项目拔得头筹,实现中国体育亚运会金牌“零的突破”。1990年,第十一届亚运会在北京举行。组委会将女子举重44公斤级比赛设为首金项目。9月23日比赛当天,地坛体育馆,600多名中外记者汇聚,等待首金诞生。“那一年我才17岁。”邢芬回忆着多年前的这一场盛宴,如烟往事像泛黄的日历渐次展开……“当时教练可能是怕我有压力,只说要认真准备比赛,没提首金。”后来队友和教练告诉她,也许是媒体早已放出风声的缘故,那天的地坛体育馆被围得水泄不通,2元一张的门票早已售罄,等退票的有几千人。等到邢芬登场,全场山呼海啸的欢呼声吓了她一跳。镇定下来后,邢芬轻松地将65公斤的杠铃举过头顶。邢芬记得,放下杠铃产生的撞击声被全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埋没。经过两种举姿的6次试举,她如愿以偿地获得了首金,“我的总成绩高出获得亚军的日本选手整整20公斤。”拿下金牌那一刻的悸动,恍若昨日。队友冲过来,教练、领导冲过来,抱着她向她祝贺,而场边的观众一刻没有停止欢呼,很多人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热泪盈眶。“自己干了什么,说了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觉得特幸福。”邢芬回忆说。夺冠后,她入选了当年的“全国体育十佳运动员”。要知道,“全国十佳”是那段时期中国体育界影响力最大的年度评选活动,邢芬跻身“全国十佳”行列,影响力超过了她问鼎世锦赛赛场,这是绝大多数奥运冠军缺少的一项荣誉。▲1990年,邢芬为中国代表团夺得北京亚运会的首枚金牌。
北京亚运会,铭记了邢芬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刻。“那是中国第一次办这么大规模的洲际大赛,从上到下都很重视。”尽管之后,广州和杭州先后成为了亚运会的举办城市,但从历史上看,北京亚运会的重要性和独特性没有可比性。名记杨毅曾讲过三个关于北京亚运会的小故事,听完或许能体会一二。第一,亚运会开幕式上有大型团体操表演,是由全北京数万名小学生承担的。提前一年,学生们天天下午去训练,然后选拔。不管冬天多冷,夏天多热,孩子们全都努着劲儿,家长没有一个说心疼不让去的,最后没选上的孩子都得哭,仿佛错过了今生最重要的任务;第二,亚运会之前,国家开了亚运福利彩票。家长就给小孩子钱,去刮彩票。一块钱一张。有时候刮开一张,能中5块钱得奖。但家长一直让小孩子把刮出来的钱再继续刮,一直刮到没钱了为止,因为这是给亚运会集资;第三,北京亚运会宣传曲叫《亚洲雄风》,韦唯唱着“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河像热血流……”这首歌后来基本上每个人都会唱。牛群和冯巩在1991年春晚的相声里说,北京街上小伙儿打架,一提亚运会都不打了,嘴里还唱:要不是亚运会,让你热血流。夺得国人瞩目的北京亚运首金后,邢芬彻底成为名人。当时电视上的体育新闻报道,第一个镜头准是她。走在北京街头,邢芬也很容易被人认出来,“现在回过头来想,才感觉好像当时真的挺有名。”不过相比现在,那个年代对于冠军运动员的物质奖励有些寒碜。“夺冠后,国家奖励我6000元,我们省里奖励3000元,就这些钱,我们镇就奖励了一台电视。我们那时候也没有拍广告,没有代言的。”邢芬的父母在海南当了一辈子农民,此前根本没看过电视,也不懂什么叫举重。邢芬夺金那天,是镇政府工作人员把两位老人接到镇里,他们才看到女儿的辉煌时刻。那个年代,名气带给邢芬的也仅仅是名气。“那年代太早了,你想想现在的全红婵,她夺冠后,你说一条街、一个镇、一个村多热闹啊,都知道了,那不一样。我们比赛太早了,那时候温饱都没解决,谁去关注这些东西?到后来关注的人多了,我们都退了,谁认识我们?我们同一批队员,那时候拿一两届世界冠军或者拿一届全国冠军什么的,根本没人知道的,我还算幸运的。”快到午餐时间了,茶馆里的人多了起来,服务台榨果汁的声音越来越大。后厨升腾起来的牛排香味,慢慢掩盖了龙井的茶香。很多人从我们身边穿梭而去,没有谁认出这位昔日赫赫有名的冠军。邢芬不是很擅长表达,但每一句话都透露着朴实,真诚。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人声嘈杂中,邢芬的脸庞变得模糊而遥远。她说,我这一辈子都记得那届亚运会,那块金牌是一生珍宝。“东莞的举重之乡石龙镇最近搞了个举重博物馆,我一口气把所有的金牌和奖杯捐了出去,唯独留下了那块北京亚运会的。”沧桑风雨早已将邢芬的名气洗刷殆尽,正如大多数人提起昔日首金获得者时,犹如天宝宫女说旧事。“不多,可能我们这帮人过时了吧,拍在沙滩上了。你们是今年第一家找我的媒体。”说完,邢芬自己笑了起来。有人问,冠军之后是什么?其实是伤痛和遗忘。这句话,贯穿了大多数退役运动员的一生。北京亚运会后,邢芬的职业生涯略有起伏,也经历过一些风波。她运动员的身份一直到2006年才结束,目前在深圳体校从事教学工作。现在的邢芬,专注培养新一代的举重选手。多年的举重生涯,使邢芬伤病缠身。最严重的有两处,一处在腰椎,一处在左膝。邢芬从1986年开始练举重,一直以来都是冠军。但左膝的那次受伤成为了她职业生涯最最痛苦的回忆。“我是1994年受伤,1995年底做手术,接着一年没练,1996年底出来,就是高峰。我就是一下子到低谷,低谷再爬到高峰,爬上去很累。”但幸运的是,邢芬还坚持住了。“八运会我拿了冠军。那个冠军,是低谷之后起的高峰,高峰完之后平平淡淡,九运会就那样结束了,之后又参加了两次省运会。”相比于其他运动,举重运动员的艰难处境往往并不主要来源于身体伤痛。尽管举重是一项需要高超技巧的竞技项目,但在很多人的主观臆想中,举重是一项强消耗、伤身体、反人类的运动,但其实在各项运动伤残率的调查中,举重一般都位于中下等,远低于摔跤、柔道、篮球、排球。比赛观赏性不够,变现难度大和职业化程度低,才是导致举重运动遭受偏见的主因。射击运动员杨倩在夺得东京奥运会首金之后,有企业直接发微博说要送她一套房。第一个冲进百米奥运决赛的亚洲人苏炳添,是多个品牌的代言人,年度代言身价超千万。中国乒乓球队一直与国产运动品牌保持着战略合作,此前有龙头企业也曾是乒乓球队的赞助商。而举重运动员往往只能在夺冠当天短暂占据热搜,很快就淡出了公众视野。举重运动员通常身材不高,长相朴实,取得成绩后也很难获得额外的流量,因此很难像其他热门项目运动员一样破圈,成为真正的明星。尽管如此,邢芬依然以自己曾是举重运动员为傲,至今为止,她还有个永不能弥补的遗憾,“我没参加过奥运会。”这个从1988年到1992年共18次打破世界纪录的举重冠军,未能走上奥运舞台,究其原因,是在其职业生涯最辉煌的时代,无论是巴塞罗那奥运会还是亚特兰大奥运会,女子举重并不是奥运项目,等到女子举重在2000年进入奥运大家庭时,邢芬已过黄金期。“当然心有不甘,但任何事都改变不了。”邢芬说。北京亚运会共有183名冠军,被时代记住的只有寥寥几位,而他们多为后来的奥运冠军。▲一柜子的奖杯是邢芬运动生涯的最好见证
来自北体大的实习记者,抛出几个举重专业问题。邢芬热心给年轻一辈细细讲述,声音中气十足,仿若多年前的渔阳鼙鼓。事实上,现在的邢芬离真正的赛场已很远了。除了每个工作日准点去体校上课,剩下的就是相夫教子。“我也想平淡一点,也没什么可想的了。国庆节在哪儿都是堵车,每年都这样,我不喜欢这样子,我们有假期还不如回乡下,我不喜欢凑热闹,我就喜欢安静。”邢芬住在梅林一村,一住就是十多年。但周边的邻居没几个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我们不去炫耀,人家怎么可能知道。”等到她的小孩写作文写妈妈的时候,班主任才知道,然后班上一些同学和家长也慢慢知道了,当然也仅限于少数范围的人。“他们来我家一看就知道,因为以前我有奖杯、照片啊。后来也就有一两个和我同龄的家长见面,就开玩笑地叫我‘冠军’。我觉得其实也没什么,自己也不是多了不起,冠军多的是。”如果说冠军是虚妄的名号,那么体育依然是邢芬生命的脐带。她说希望自己能培养出优秀的运动员,也依旧会关注奥运会、亚运会,不光举重,还会看女排、乒乓球、跳水等。体育的话题太多,密集得让人有些窒息。我想换个轻松些的话题,便问邢芬日常爱好。刷到李佳琦翻车,“现在的年轻人太浮夸了,没有我们那个时候实在。”刷到伍佰演唱会,“伍佰人家才叫成功,一句不唱,就把演唱会给开了,把钱给赚了。”▲邢芬住在梅林一村,一住就是十多年,但周边的邻居没几个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恰好,马路边上有一处高高的植被,邢芬置身其中,面容自信淡定,气质拿捏得还是当年那个淹没在掌声和鲜花中的冠军女孩。说再见的时候,我们挥手告别。刹那间,我发觉她两侧的头发也有了些许斑白。在中国体育刚展翅高飞的岁月里,她带给我们最初的美好,不该被遗忘。让我们充满敬意地目送每一个曾为中国体育事业鞠躬尽瘁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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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晶报APP
统筹 | 李岷
记者 | 朱健(实习生 李雨秋)
制图 | 勾特
编辑 | 叶辉 李一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