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深圳市盲人协会副主席黄跃红来说，“安安”不是普通的宠物；作为深圳第一代导盲犬中的一员，“安安”已经陪伴了黄跃红6年，不但充当她的“眼睛”，而且俨然成了她的家人；然而，随着最近恶犬伤人事件的发酵，黄跃红感到人与狗之间的空气，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许多人在社交网络上转发一张海报，上面写着，“我救过你的同类，可以放过我的同类吗？”海报上还有一只工作犬的画像，目光如炬，盯着屏幕外的人。自罗威纳犬咬伤2岁女童事件发生之后，养宠与不养宠的家庭，在路上看到彼此时都谨慎了许多。红姐是视障人士，她身边24小时都有一只叫做安安的狗陪伴，上下班通勤、出门旅游，都是这只狗陪着她。红姐不是完全看不见，但车流与台阶对于她来说只是光影的变化，她分辨不出前方是怎样的障碍物，而因为安安的存在，红姐说她能看见了，安安是她的“眼睛”。安安陪伴红姐六年了，中间也出现过打车拒载、有人不能接受狗的情况，但大多数人对于她和安安都是友善的，慢慢地，越来越多人知道了有工作犬的存在。但因为最近的新闻事件，红姐与安安的生活也开始谨慎许多，从外表看，这些新闻与讨论并未改变他们的日常正常出行，但人与人、人与狗之间的关系正在变得紧张，从细微处，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变化。红姐说，最近和安安一起出门，外面世界安静了许多。过去经常听到孩子凑过来七嘴八舌说，“好可爱的狗狗”“导盲犬啊”……这种声音这段日子听得少了。安安是一只导盲犬，一只白色的拉布拉多，今年是它陪在红姐身边的第6年，它引领红姐上下楼梯、在人行道上避开障碍物、过马路、上下地铁，因为它的存在，红姐形容自己成为了一个自立的个体。安安有自己的工作服，穿上衣服后，在前腿与脖子连接处还会套上一个导盲鞍，出门时，红姐可以通过导盲鞍的收缩程度感受安安给她传递的信号，前方有台阶，安安停下，它等着红姐用脚去试探，下到最后一级，安安又停下，提示她楼梯路程已经结束。红姐与安安，已经成为一组固定搭配，周围的邻居都认识她俩，许多人在路上碰到了，也会与安安打招呼。但最近这些声音少了许多，红姐说因为最近的罗威纳犬事件，很多人开始在路上下意识避开狗狗，“曾经，很多人看到工作状态的安安，就会觉得它很神气，大家会投来那种喜爱的眼光，但现在少了许多。”红姐理解许多人最近开始变得谨慎，因为网上的新闻，她也会有些焦虑，她说罗威纳犬事件发生后，似乎人们都紧张了起来——10月16日，四川崇州一名2岁女童被一只事发时无人看管的黑色罗威纳犬撕咬，致骨折及右肾挫裂伤，右侧肋骨骨折，最长的一道伤口足有8厘米长。有人拍下了视频传到网络上，在一条时长一分半的录像中，看到黑色的罗威纳犬一直在拖拽2岁的女童，女童的母亲为了保护她，也倒在了门口的草坪上，母女二人持续地被黑狗拖拽，直到一名保洁人员拿着拖把过来打狗，还有一位男士帮忙，母女二人才摆脱了黑狗。当日晚上10点左右，伤人的黑色罗威纳犬被捕获，第二日凌晨3时左右，黑色罗威纳犬主人唐某到案。但这件事还未结束，罗威纳犬咬伤小女孩的视频被转载到各个社交平台，也被转发到每个小区的业主群里，在小区里养宠物的邻居不敢在这个时候说话，虽然想谴责养狗人不文明养宠，但怕在群里发声邻居们反而会想起说话的人是位养宠者。而在社交网络上，比起谴责罗威纳犬主人不管理好自己的宠物狗本身，更大的关注转向了流浪猫狗，有些“打狗队”的照片被上传至网络，在有的帖子下，希望消灭流浪猫狗的评论也会出现。事情发生后的几天里，一些城市在官方公众号上开始发布要严管养犬，在河南郑州，一名男子牵着他养的法斗犬在河边遛，被城管队员告知他所养的法斗犬属于禁养犬，男子带着狗飞奔、逃跑，被拿着网兜的城管拦住后，他紧紧地抱住小狗，不愿意把狗交给城管，但狗最后还是被带走。不过第二日郑州养犬办的工作人员回应，该男子在接受相应处罚后，可以领回自己的狗，但法斗属于禁养犬，需要将其送到农村等非禁养区。这些新闻红姐都有持续关注，对于她来说，出门时依旧和往常一样，牵好安安，不打扰到他人，但现在会多留意安安是否到处嗅闻。在一些宠物群里有群友发链接说，最近有的地方出现有人投毒宠物的情况，红姐说这些新闻给她也造成了许多焦虑的情绪，安安虽然是工作犬，但作为一只狗，出门会到处闻一闻是很正常的行为，她很害怕生活的片区也会有人做出极端行为。最明显的变化是下午5点半钟左右红姐回家时，碰到附近一个学校放学，以前会有许多小孩在门口等着安安，想摸一摸安安。每次安安就安静地趴在地上，小朋友们围在它身边。但现在这些小朋友都早早地回家，不会再等着安安一起玩耍了。红姐是2018年带安安回家的。红姐是深圳市盲协前副主席，目前担任无障碍环境促进会理事。不过现在，她更常被人提起的身份是“安安的妈妈”黄跃红，身边的人会亲切地称呼她红姐。红姐有一头长发，平时穿衣风格也有自己的搭配，衣服的颜色都很明亮，红姐告诉我，她其实对颜色很敏感，在选择衣服上也常有颜色的穿搭，虽然她只能感受到光线。与她交流，会被她的笑声感染，甚至会感觉到她能看到这个有颜色的世界。最早时红姐是能看到更多的，很小的时候因为先天性白内障做过两次手术，获得了0.2的视力，可以勉强读书，她很喜欢和人打交道，在学校里学习的是幼师专业。但17岁那年，由于发烧，导致视神经萎缩，视力急剧下降，基本处于失明状态，现在也只能通过光线变化和模糊的影子感受外界。与大多数视障人士的选择一样，她后来去盲校学习了中医推拿，并在1993年领取了深圳市第一张按摩诊所的营业执照。在当时，按摩床很难买到，红姐自己找人定制两张放在自家客厅里，她的技艺得到许多人肯定，第二年诊所从客厅搬到了沿街商铺，之后还入驻写字楼。直到2007年，受深圳市残联的邀请，从此进入视障人士服务工作中。她策划了全国首个《视障个性化康复服务》项目，将语音手机、读书机、电子助视器等引入了深圳视障者的生活。在安安之前，她养过一只狗，叫做琳娜，是一只苏格兰牧羊犬，琳娜一岁的时候就被医生诊断有遗传型肠胃问题，常年需要靠药物维持。尽管医生说这种情况狗的寿命只能维持到四五岁，但琳娜直到九岁才离开。红姐很喜欢狗，琳娜走后，就想要不要申请一只导盲犬，她申请了大连导盲犬基地的领养排队。后来因为一次工作考察，她知道广州有了导盲犬基地，就赶紧联系申请。当时基地的一位负责人和她说，安安很适合她，和她的性格很匹配。红姐没法具体说出导盲犬基地老师说的匹配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说人和狗能遇见是缘分，她开始和安安一起学习、培训、适配。他们在广州的导盲犬基地一起训练了半个月，剩下半个月，基地的老师跟着红姐和安安来到深圳，到他们的具体生活中培训，2018年9月，安安正式上岗。▲导盲犬安安脱下工作服，在草地上玩耍。
红姐评价安安是一只很有主见的狗，当安安处于工作状态时，遇见有别的狗过来想找它玩，安安是不理的——当然，在导盲犬的培训中，这是一项基本技能。安安第一次和红姐出远门，是坐飞机去北京出差，红姐与同事是分头出发的，当带着安安出现在北京时，同事都很惊讶，红姐说之前坐飞机，需要提前与机场申请志愿者，感觉很麻烦他人的同时也感到很被动，但有了安安之后，出行是一件可以快速执行的事情。▲红姐和导盲犬安安一起出门旅游，去看了草原。
我曾咨询过上海而行导盲犬学校的一位负责人导盲犬投入使用的成本，他说从购入到培训需要20万，那为什么不花20万雇一个人照顾，而选择一条狗呢？红姐与这位负责人的回答很相似——与狗的相处，视障者心里负担更小，而人与人之间过于复杂，一只工作犬的陪伴是更专业的，从长远的角度来说，反而成本更小。后来，安安与红姐去过很多个城市，他们一起去大草原、沙漠，红姐说这时安安是她的“眼睛”，也是她出行的保护伞。现在坐地铁、在城市中漫步，都已经习以为常，安安乘坐地铁时甚至知道换乘站到了，会提前站起来，提醒红姐该下车了。红姐与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安安刚来家里时，虽然全家人都很支持，但老人还是需要适应一只大型犬，这么多年下来，父母也早把安安视为家里的一分子，他们把安安当成孙子。红姐的妈妈现在已经80多岁了，身体也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毛病，前段时间有一天，老人对安安说，奶奶很感谢安安，本来是应该奶奶陪妈妈出去的，现在你把这些事情都做了。2021年，我接触过另一位视障者，刘桃妹。她住在上海浦东的一个老小区里，有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导盲犬，叫做查德。有一段关于她与查德出行的视频曾被放至互联网上，引起许多网友声讨。只不过，这一次，声讨的对象是人。视频是一段监控录像，她牵着查德到小区门口让狗排泄，查德在马路旁闻了闻，刘桃妹准备让出一个空间让查德排泄，往左挪了一步。一只手牵着狗，另一只手还拿着拾便塑料袋的刘桃妹因为马路牙子的台阶，摔倒了，站起来的第一瞬间，她先去摸了摸查德，想告诉狗狗她没事。▲刘桃妹与导盲犬查德一起乘坐地铁。
这段视频发出来其实是一个求助，因为刘桃妹的查德不被允许在小区的草地里排便，所以只能每天带出小区外。视频发出后的一周时间里，刘桃妹住的小区里挤满了记者、公益人士、律师、社区工作人员、围观的人群等等。人们谴责，为什么导盲犬要被如此歧视对待，明明单元楼下就有绿化带可以让狗排便。我去拜访过刘桃妹几次，也见过其他狗在小区里排便，刘桃妹一遍一遍地和前来的记者说起自己的过往与委屈。刘桃妹家两室一厅，是一套廉租房，客厅里有收音机，墙上挂着定点报时的钟表，家里永远会有声音。在外人来家里拜访刘桃妹时，查德就趴在她脚边，静静地听她说话。抛去视障人士的身份，刘桃妹是个很强势的人，比如她住的廉租房，最开始时分配的是隔壁楼另一套，在她的不断申请、调解下，搬到了这一套相对更舒适的。她说起年轻时她开的按摩店，回忆里都是店里响起的高跟鞋声，她喜欢打扮好自己，穿有跟的鞋，人更加有气场。去刘桃妹家的几次，都只有她一个人，与小区邻居、居委会、社区工作人员周旋的，也是她一个人。丈夫一直不支持她领养导盲犬，但她坚持，她说她是有出行需要的视障人士，导盲犬是最便利的。导盲犬查德在小区排便的问题，并不是一下子出现的，关于查德排便的地点，也是一挪再挪，换过五次，有人投诉狗尿味道大，有人投诉狗尿会不会污染水源，最后挪到了小区外的公交站台。但查德每天并不止一次排便，刘桃妹有时还会多带它下楼走走。人真的会对一只狗有这么大的恶意吗？刘桃妹楼下的邻居、隔壁楼栋的一个楼组长与我说起了他们与刘桃妹有过的矛盾，楼下邻居说有几次晒衣服都滴水滴到了他们晒的被子上，上去沟通也没有好脸色；隔壁楼组长说刘桃妹在小区扔垃圾不分类。刘桃妹后来也说，其实都是他们不喜欢她这个人，是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后来查德的排便点问题在几方的商讨下也得到了解决，选在了刘桃妹的单元楼下附近。去年，我曾和刘桃妹再一次见面，她邀请我陪她一起参加一个公益活动，她自己乘一小时地铁过来，领着查德一起，结束后再独自回家，她说与查德这样自在地出门，已经变成一件最日常的事情，他们还去过许多游乐场。前几日，我与她联系，想问问她最近有没有因为罗威纳犬咬人的事件受到影响，她回答说日常基本都正常，只是现在听到附近有人，会把查德拉过来一些，怕有路人怕狗。最近也看到大大小小的新闻，其实不是人类不喜欢狗，是有许多人不好好养狗，惹出来的矛盾。罗威纳犬咬伤2岁女童事件发生之后，在许多养宠群里也引发了讨论。深圳福田区有个宠物公园，在公园里有一块围上栅栏的区域可以让狗松开绳子。许多来此遛狗的人自发组织了一个群，在群里，大家一开始是谴责罗威纳犬主人为什么没有好好管理自己的狗，后来由于网上开始有人说自己在生活中遇见的惹麻烦的狗，群友们开始互相提醒，出门一定要牵好绳，无论大型犬还是小型犬，不要给他人造成负担。最近这段时间深圳各区物业协会相继发出《文明养犬倡议书》，提倡依法养犬，主动办理养犬登记和安全免疫手续，遵守《深圳市养犬管理条例》。红姐说只要养宠者都能规范好自身行为，做好登记，那人与狗之间能避免许多矛盾。有群友在宠物群里普及《深圳市养犬管理条例》里的25种禁养犬类，并且要养狗的人都带狗狗去办好狗证，每年定期打疫苗，做好登记，做到依法、文明、安全、卫生、健康养犬。一位住在宠物公园附近的养宠者说，每次带狗坐电梯时，都会让他人先坐，自己再单独乘坐下一趟，如果自己在电梯里，有人进来，她会尽量把狗狗挡在自己身后，不想打扰到别人。▲深圳福田的宠物公园，狗狗可以在一片栅栏区松开绳子玩耍。
她说这次事件愈演愈烈的矛盾是所有养宠的人都不愿意看到的，就因为一个人不文明养犬，许多养狗人的努力都似乎白费了。作为喜欢狗的人，她知道有人真的很害怕狗，所以一旦出门，她都会牵好绳子，拉紧，路过老人小孩时，也会不自觉地避让。对于养宠人来说，这段时间他们都很焦虑，这个时段许多人都怕狗了，他们不想给别人造成负担。她说，最近宠物公园的聚会狗变少了，许多人把遛狗时间改到了凌晨。线索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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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晶报APP
统筹 | 李岷
记者 | 徐黛茜
制图 | 勾特
编辑 | 李慧芳 李一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