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树人：好的书法作品一半是上帝写的
前不久与海上名家袁硕先生聊书法，他说，好的书法作品一半是自己写的，一半是上帝写的。我深以为然。我想，所谓自己写的一半，就是写出了长期修炼的基本功夫吧。所谓上帝写的一半，就是创作中把各种客观的、偶然的、未曾预料的等等因素，在有意无意间都把握住了，作品写出了意外之致，有妙手偶得的意思吧？球王马拉多纳不也说他进球是有“上帝之手”么？
那请问：这上帝帮助写的好作品究竟是怎样的？
苏轼 啜茶帖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我过去读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王国维提出，有无境界是诗词创作的关键。王国维的境界说是其美学思想的核心内涵，一经提出，影响深远。境界说对于理解、评论、鉴赏书法和书法作品也有重要意义。所以我认为，达到高境界的书法家写出的有意境的作品，就是有上帝帮忙的好作品。
王国维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自成高格”；“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据此，我们说，书法家能写出真景物、真感情者可谓之有境界，一件书法作品写出了真景物、真感情也就是有意境。有人说书法不同于文学，也不同于绘画，书法不好写真景物，不能把书法中的境误认为客观实景。这种看法不对。书法以汉字为艺术表现的对象，写出汉字之美，就是书法的“写真景物”。也有人说，书法是关于线条的艺术，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无所谓写真感情。这种看法也不对。书法艺术也是文化，前人关于“书为心画”、“书如其人”的论述，都说明书法是“能写真感情者”。
包世臣 临十七帖之一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王国维说“有境界自成高格”，又说“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这说明艺术的境界是有差别的，不是齐一的，纵然“不以是分优劣”，但大小高下的差别是有的。所以清代包世臣在其《艺舟双楫·国朝书品》中评论清代书法，把邓石如等91位名家（97人次）分为五品九等：“平和简静、遒丽天成，曰神品；酝酿无迹、横直相安，曰妙品；逐迹穷源、思力交至，曰能品；楚调自歌、不谬风雅，曰逸品；墨守迹象、雅有门庭，曰佳品。右为品五，妙品以降，各分上下，共为九等。”包世臣的书分五品，正是从书法境界方面作的区分，并且他认为的最高的神品境界“平和简静、遒丽天成”，与中国传统文化关于审美最高境界的一贯观点是一致的。比如唐代李白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被认为是对文学作品境界的最高评价；南宋严羽在其《沧浪诗话·诗辨》中，评价“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推崇的也是浑然天成。包世臣评论的是书法，在推崇“平和简静、遒丽天成”为“神品”的同时，也肯定了在境界上略低的“墨守迹象、雅有门庭”为“佳品”，并且还“安慰”“佳品诸君，虽心悟无闻，而其则不失，攻苦之效，未可泯没”，意思是“佳品”书家在对书法的“心悟”方面虽有欠缺，但对书法的法则、规则是掌握的，基本功也很好，不能否定无视。
从包世臣的书分五品，说明衡量评论书法最根本的是讲境界，并且书法的境界是有标准、分高下的。以之衡诸当下书坛，似可看出一丝肤浅来。上个月书坛“兰亭奖”公布、颁奖，有一金奖候选人被取消资格。其实，兰亭奖金奖候选作品从公示日起，网上即议论纷纷，及至一人被取消金奖资格，亦未见有何说明。我的看法，仅就其作品而言，基本功夫是好的，可以看出在赵之谦上下力气不少。但其境界不算很高，以包世臣的五品论来衡量，大概可算作“墨守迹象、雅有门庭”之“佳品”。兰亭奖历来被誉为书坛最高等级的奖项，金奖作品更是应该令人瞩目，即使不能达到“平和简静、遒丽天成”的“神品”水准，达到“酝酿无迹、横直相安”的“妙品”水准应该不算苛求吧？包世臣是书法碑学的开派人物，其书学思想至今仍有启迪意义，而一贯强调继承传统的书坛，评委们在评选作品时，不知有无学习汲取传统书论的精华用以指导评选操作？如果没有，则是连“雅有门庭”也未做到，又焉能真正评出具有高境界的金奖作品来？
包世臣 草书轴 上海博物馆藏
或曰，讲书法境界，提出标准不难，但具体操作、如何评审作品为“达标”，以及书法家如何付诸实践以提升境界，就并不容易了。确实，艺术评价、艺术实践难以量化，所谓境界、标准，也只是一种大体上的描述。但难以量化并非不可分析、不可具体化。我的看法，分析、品评书法家和书法作品的境界，至少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看理念，是创新还是守旧？创新是客观事物发展的动力，书法不应例外。讲创新的书家及其作品，既讲继承传统又讲发展传统，作品有思考、有探索、有新意、有己意；思想守旧的书家，以回归传统、继承传统为名，创作以写像某经典、某名家为能事，一旦成名即不思进取，日日重复自己，书法在他们手上成为“懒汉艺术”，作品面目可以一个字评价：旧。
二是看品格，是古雅还是粗俗？书法的境界是通过作品的面貌表现出来的。好的作品都具有包世臣五品论所说的那些特征，再概括一下，就是简静、自然、古厚、雅致，有一定审美素养的观众看了会感动、激动、以至震撼，产生联想，引起共鸣。反之，那些“无境界”的作品，则是笔墨粗疏，形式单调，习气明显，气息浑浊，甚至错别字满纸而不自知，这类作品一字以蔽之：俗。
三是看旨趣，是正奇并用还是单调呆板？作文有文眼，作诗有诗眼，好的书法作品也有“书眼”、或曰“看点”，即一幅作品有一幅作品的出彩之处，观之即夺人眼球。写出这样作品的书家，一定是秉承创造性思维，守正出奇，匠心别具，富有创作意识、创作才情。而那些“无境界”的书法作品，观之寡淡无味，味同嚼蜡，好像也有一定的笔墨功夫，但仔细一看，结字僵硬，章法死板，更不知墨韵为何物，这样的“八股文书法”，形容枯槁，神气索然，难以打动观者，只能以一个字概括：庸。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艺术表现的美，是客观事物与艺术家主观审美的辩证统一。书法作品呈现出来的面貌，都是书法家艺术观念的具象表现。因此，书法作品境界的高度，其实反映的是书法家思想境界、艺术观念的高度。上帝是没有的，毛笔拿在手中，好的作品、有境界的作品，都是自己写出来的。如果说有上帝，那就是书法家自己。顺便说一句，马拉多纳的那一球，就是他自己的手打进球门的。
（作者系江苏省甲骨文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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