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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里尔克诗18首(冯至 译)

2014-12-04 Rilke 黄灿然小站


  秋日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1902,巴黎



  

  ——在巴黎植物园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1903


  Pietà[1]


耶稣,我又看见你的双足,

当年一个青年的双足,

我战兢兢脱下鞋来洗濯;

它们在我的头发里迷惑,

像荆棘丛中一只白色的野兽。


我看见你从未爱过的肢体

头一次在这爱情的夜里。

我们从来还不曾躺在一起,

现在只是被人惊奇,监视。


可是看啊,你的手都已撕裂:——

爱人,不是我咬的,不是我。

你心房洞开,人们能够走入:

这本应该只是我的入口。


现在你疲倦了,你疲倦的嘴

无意于吻我苦痛的嘴。——

啊,耶稣,何曾有过我们的时辰?

我二人放射着异彩沉沦。


1906,巴黎


[1]在西方雕刻绘画中表现耶稣死后他的母亲玛丽亚对耶稣悲痛的情景,叫作Pietà。(Pietà是意大利语,有悲悯、虔诚的涵义。)这类的作品有时除玛丽亚和已死的耶稣外,还有其他的人,其中最常见的是玛丽亚·马格达雷娜(中文《新约》译为“抹大拉的玛丽亚”)。这首诗写的是玛丽亚·马格达雷娜对耶稣的热爱。



  一个妇女的命运


像是国王在猎场上拿起来

一个酒杯,任何一个酒杯倾饮,——

又像是随后那酒杯的主人

把它放开,收藏,好似它并不存在:


命运也焦渴,也许有时拿动

一个女人在它的口边喝,

随即一个渺小的生活,

怕损坏了她,再也不使用,


放她在小心翼翼的玻璃橱,

在橱内有它许多的珍贵

(或是那些算是珍贵的事物。)


她生疏地在那里像被人借去

简直变成了衰老,盲瞆,

再也不珍贵,也永不稀奇。


1906,巴黎



  爱的歌曲


我怎么能制止我的灵魂,让它

不向你的灵魂接触?我怎能让它

越过你向着其它的事物?

啊,我多么愿意把它安放

在阴暗的任何一个遗忘处,

在一个生疏的寂静的地方,

那里不再波动,如果你的深心波动。

可是一切啊,凡是触动你的和我的,

好像拉琴弓把我们拉在一起,

从两根弦里发出“一个”声响。

我们被拉在什么样的乐器上?

什么样的琴手把我们握在手里?

啊,甜美的歌曲。


1907,卡卜里



  总是一再地……


总是一再地,虽然我们认识爱的风景,

认识教堂小墓场刻着它哀悼的名姓,

还有山谷尽头沉默可怕的峡谷;

我们总是一再地两个人走出去

走到古老的树下,我们总是一再地

仰对着天空,卧在花丛里。


1914



  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


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我赞美。

但是那死亡和奇诡

你怎样担当,怎样承受?——我赞美。

但是那无名的、失名的事物,

诗人,你到底怎样呼唤?——我赞美。

你何处得的权利,在每样衣冠内,

在每个面具下都是真实?——我赞美。

怎么狂暴和寂静都像风雷

与星光似地认识你?——因为我赞美。


1921,米索



  啊,朋友们,这并不是新鲜


啊,朋友们,这并不是新鲜,

机械排挤掉我们的手腕。

你们不要让过度迷惑,

赞美"新"的人,不久便沉默。


因为全宇宙比一根电缆、

一座高楼,更是新颖无限。

看哪,星辰都是一团旧火,

但是更新的火却在消没。


不要相信,那最长的传递线

已经转动着来日的轮旋。

因为永劫同着永劫交谈。


真正发生的,多于我们的经验。

将来会捉取最辽远的事体

和我们内心的严肃溶在一起。


1922,米索




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


  上卷第9首


只有谁在阴影内

也曾奏起琴声,

他才能以感应

传送无穷的赞美。


只有谁曾伴着死者

尝过他们的罂粟,

那最微妙的音素

他再也不会失落。


倒影在池塘里

也许常模糊不清:

记住这形象。


在阴阳交错的境域

有些声音才能

永久而和畅。



  上卷第17首


最底层的始祖,模糊难辨,

那建筑一切的根源

他们从来没有看见

地下隐藏的泉源。


冲锋钢盔和猎人的号角,

白发老人的格言,

男人们兄弟交恶,

妇女像琵琶轻弹……


树枝与树枝交错,

没有一枝自由伸长……

有一枝!啊,向上……向上……


但它们还在弯折。

这高枝却在树顶上

弯曲成古琴一座。



  上卷第19首


纵使这世界转变

云体一般地迅速,

一切完成的事件

归根都回到太古。


超乎转变和前进之上,

你歌曲前的歌音

更广阔更自由地飘扬,

神弹他的琴。


苦难没有认清,

爱也没有学成,

远远在死乡的事物


没有揭开了面幕。

惟有大地上的歌声

在颂扬,在庆祝。



  上卷第20首


主啊,你说,我用什么向你奉献,

你教导万物善于听取?──

我回忆春季的一天,

一个晚间,在俄国──骏马一兀……


这白马独自从村里跑来,

前蹄的上端绑着木椿,

为了夜里在草原上独自存在;

它卷曲的鬣毛在脖颈上


怎样拍击着纵情的节拍 ,

它被木桩拖绊着奔驰 ,

骏马的血泉怎样喷射!


它感到旷远 ,这当然!

它唱 ,它听 ,———你的全部传奇

都包括在它的身内。

它这图像 ,我奉献。



  上卷第21首


春天回来了。大地

像个女孩读过许多诗篇;

许多,啊许多……她得到奖励

为了长期学习的辛酸。


她的教师严厉。我们曾喜欢

那老人胡须上的白花。

如今,什么叫绿,什么叫蓝,

我们问:她能,她能回答!


地有了自由,你幸福的大地,

就跟孩子们游戏。我们要捉你,

快乐的大地。最快乐的孩子胜利。


啊,教师教给她多种多样,

在根和长期困苦的干上,[1]

刻印着的:她唱,她歌唱。


[1]树根和树干,也指枯燥的语法书中的词根和词干



  下卷第4首


这是那个兽,它不曾有过,

他们不知道它,却总是爱

爱它的行动,它的姿态,它的长脖,

直到那寂静的目光的光彩。


它诚然不存在。却因为爱它,就成为

一个纯净的兽。他们把空间永远抛弃。

可是在那透明丶节省下来的空间内

它轻轻地抬起头,它几乎不需要


存在。他们饲养它不用谷粒,

只永远用它存在的可能。

这可能给这兽如此大的强力,


致使它有一只角生在它的额顶。

它全身洁白向一个少女走来──

照映在眼镜里和她的胸怀。



  下卷第6首


玫瑰,你端居首位,对于古人

你是个周缘单薄的花萼。

对于我们你的生存无穷无尽,

却是丰满多瓣的花朵。


你富有,你好像重重衣裹,

裹着一个身体只是裹着光;

你的各个花瓣同时在躲

在摒弃每件的衣裳。


你的芳香几世纪以来

给我们唤来最甜的名称;

忽然它像是荣誉停在天空。


可是,我们不像会称呼它,我们猜……

我们从可以呼唤来的时间

求得回忆,回忆转到它的身边。



  下卷第8首


你们少数往日童年的游伴

在城市内散在各地的公园:

我们怎样遇合,又羞涩地情投意满,

像羊身上说话的纸片。[1]


我们沉默交谈。我们若有一次喜欢,

这喜欢属于谁?是谁的所有?

它怎样消逝在过往行人的中间,

消逝在长年的害怕担忧。


车辆驶过我们周围,漠不关情,

房屋坚固地围绕我们,却是幻境,

什么也不认识我们,万物中什么是真实?


没有。只有球。它们壮丽的弧形。

也不是儿童……但有时走来一个儿童,

啊,他在正在降落的球下消逝。


──怀念艾光.封.里尔克


[1]关于「说话的纸片」,原作者注:「羊(在绘画上)只借助于铭语带说话。」中世纪的绘画在人物或生物旁常附有文字说明,称为铭语带。



  下卷第19首


黄金住在任何一处骄纵的银行里,

它跟千万人交往亲密。可是那个

盲目的乞丐,甚至对于十分的铜币

都像失落的地方,像柜下尘封的角落。


在沿街的商店金钱像是在家里,

它用丝绸丶石竹花丶毛皮乔装打扮。

金钱醒着或是睡着都在呼吸,

他,沉默者,却站在呼吸间歇的瞬间。


啊,这永远张开的手,怎能在夜里合攥。

明天命运又来找它,天天让它伸出:

明亮,困苦,无穷无尽地承受摧残。


一个旁观者却最后惊讶地理解还称赞

它长久的持续。只是歌唱者能陈述。

只是神性者能听见。



  下卷第25首


听,你已经听到最初的耙子

在工作;早春强硬的地上

在屏息无声的寂静里

又有人的节拍。你好像从未品尝


即将到来的时日。那如此常常

已经来过的如今又回来,又像是

新鲜的事物。永远在盼望,

你从来拿不到它。它却拿到了你。


甚至经冬橡树的枯叶

傍晚显出一种未来的褐色。

微风时常传送一个信号。


灌木丛发黑。可是成堆的肥料

堆积在洼地上是更饱满的黑色。

每个时辰走过去,变得更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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