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松一下|黄灿然:名人论名人
臧否人物
这几天吃早餐和夜宵时,饭桌上都摆着一本《臧否人物:牛津引语实录词典》(People on Poeple: 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Biographical Quotations),边吃边看,津津有味。
现为加州州长的前动作片明星阿诺·施瓦辛格,大家都熟悉他的形象。但你能不能用一句贴切的话来描述他呢?阿诺自称:“谁也无法描述我。所以别白费心机。有人想解释我,但就连我自己也解释不了自己呢。我充满复杂性,总是让自己都大吃一惊。所以你别解释我,留心听我说好啦。”留心听着,阿诺,著名批评家克利夫·詹姆斯想试一试描述你,就看你吃不吃惊:“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塞满胡桃的褐色避孕套。”
还记得十年前美国总统里根上电视宣布他得了老人痴呆症的情景吗?我隐约记得好像挺凄凉,不过,现在看他这句话,倒是挺有诗意:“我开始踏上了步入我生命的落日的旅程。”妙就妙在步“入”生命的落日,而不是步“向”——那是说他不奢望什么余辉了,很谦逊很有自知之明的一句话,而且精雕细琢,一点也不痴呆。果然,他的落日颇有点看头,直到去年六月才从美国的地平线上沉没。
英国戏剧家萧伯纳语出惊人,也因此往往尖酸刻薄。他说:“当我拿自己的思想来度量莎士比亚的思想,我发现除了荷马之外,没有一个著名作家像他那样令我如此彻底鄙视,哪怕是我所鄙视的司各特爵士也比不上。”一语伤三人,好恶毒。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回敬说:“萧伯纳对莎士比亚的所有攻击的基础,实际上是这样一个指控(当然,这指控属实),也即莎士比亚不是一位开明的费边社成员。”(费边社是英国社团,主张以逐进式改革来实现社会主义,萧伯纳是其中坚分子。)一位不甚有名气的作家维维安·莱赫则拿萧伯纳与莎士比亚比较:“萧伯纳像一列火车。你只是坐在原位上讲话。但莎士比亚就像在海里洗澡——你想游到哪里都行。”爱尔兰诗人叶芝把萧伯纳喻为咔哒响的缝纫机,进而说道:“然而萧伯纳使我高兴,他真是令人敬畏。他能打击我的敌人,还有我所爱戴的人的敌人,而我却永远做不到。”与萧伯纳堪称伯仲的爱尔兰作家王尔德,对萧伯纳有一句极尽挖苦之能事的评语:“萧伯纳在世界上没有一个敌人;而他的朋友没一个喜欢他。”
最后,是戏剧评论家詹姆斯·阿加特对萧伯纳的评语:“看罢萧伯纳的戏,我们才知道,为了他的序言,我们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
名人论名人
我继续在吃早餐和夜宵时读《臧否人物》。书名People on Poeple,亦可译成《名人论名人》,只不过有些论者远不如被论者有名而已。话说回来,某一领域的名人在另一领域可能知者甚少,譬如中国读者对外国足球明星都很熟悉,但对板球明星就不甚了了了。
王尔德说:“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比被人臧否更糟,那就是不被人臧否。”对读者来说,则是两全其美:看臧否者被臧否或彼此臧否,不亦乐乎。此中尤以文人相轻为最。巴尔扎克宣称:“如果我不是天才,我就完啦。”福楼拜却说:“要是巴尔扎克懂得如何写作,天知道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身躯庞大的巴尔扎克是个什么样的人才呢,看他夫子自道:“我不够深,但我够宽,我绕自己走一圈也挺花时间。”文人固然相轻,哲人亦未必相重。罗素说:“亚里士多德坚称女人牙齿比男人少,可是,虽然他结两次婚,却没想过检查他两位妻子的口腔,核实一下自己的理论。”
要说天才,莫扎特应是最完美的天才,任何领域的天才都比不上他。天才当然有慧眼,瞧他怎样看贝多芬:“留意他,有一天他会让世界谈个不休。”果然应验,就连“披头四”乐队鼓手林戈·斯塔尔也对他品头评足。记者:“你觉得贝多芬怎样?”斯塔尔:“我爱他,尤其是他的诗!”
而一位真正的诗人英国诗人鲁珀特·布鲁克的例子,则说明文人不仅相轻,而且老死不相往来,甚至把对方当成老早就死去了似的。布鲁克在希腊一个小岛上逝世,有人把消息告诉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詹姆斯说:“当然,当然。”而在流行乐坛,当美国前总统艾森豪威尔逝世时,布鲁斯歌手珍妮丝·乔普林哀叹道:“他一共心脏病发十四次,偏偏死在我那一周,我那一周。”此话怎说?原来是《新闻周刊》临时抽掉她的封面照片!
来个曲折一点的。英国作家吉卜林谈古罗马作家贺拉斯,他说老师“教得我讨厌贺拉斯两年,然后忘记他二十年,然后以余生爱他,其中不知有多少不眠之夜”。而在吉卜林逝世那年,另一位英国作家奥威尔依样画葫芦,但要多费些周章:“我十三岁崇拜吉卜林,十七岁讨厌他,二十岁欣赏他,二十五岁鄙视他,如今又再喜爱他。唯一不变的是,只要读过他,就难以忘记他。”
这是英国哲学家休谟的自画像:“有人因为我不是保守党人而恨我,有人因为我不是辉格党人而恨我,也有人因为我不是基督徒而恨我,但所有人都因为我是苏格兰人而恨我。”
爱因斯坦的自画像一脉相承:“如果我的相对论被证明是对的,德国将声称我是德国人,法国将声称我是世界公民。如果被证明是错的,法国会说我是德国人,德国会说我是犹太人。”
最后说一件轶事,但不是来自《臧否人物》,而是来自《布罗茨基谈话录》。俄裔美国诗人布罗茨基在谈到自己的诗被翻译成英文时,引用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亲口跟他讲的一番话。特朗斯特罗姆告诉布罗茨基,被人翻译,大概有这么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你信任译者,而他二话不说就杀了你;第二个阶段,你不信任他,但他照样杀了你;第三个阶段,你挺起英雄气概,拍拍胸膛说:“杀我吧,杀我吧,杀我吧!”而他一言不发就杀了你。
《格拉斯的烟斗》,黄灿然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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