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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爱默生:美国学者(孙法理 译)

2017-08-23 Ralph Emerson 黄灿然小站




也许现在已经到了时候了;美洲懒散的智力将要由它的铁眼睑下面望开去,使这世界对于它久未兑现的期望得到满足,比机械技巧方面的成就得到更好的东西。我们仰人鼻息,在学术上长期当别国学徒的日子快要结束了。数以百万计的人已经在我们的周围投入了生气勃勃的生活,他们不能永远靠拾外国人的牙慧过日子。在我国出现了许多值得歌颂的事迹和行为,它们本身就会歌唱。谁会怀疑我们的诗歌就会复活并且带来一个新的时代呢?天文学家说,在我们的天顶燃烧的天琴座中的维迦星有一天会成为众星中的北斗,时间长达一千年之久。我们的新诗歌也将如此。


我正是抱着这样的希望来接受“美国学者”这个题目的。


有一个极其古老的寓言,其中蕴含了人们意想不到的智慧:神灵们一开始就把人分成了多个,使他更能帮助自己;正如把手分成了五指,增大了效用一样。


那古老的寓言包含了一个万古长新的庄严的道理:有一个人存在──这个人只部分地存在于每个个别的人之中,或只存在于某种作用之中。因此为了发现人的整体,你必须把握整个社会。人不是具体的农民、教授、工程师,而是他们的整体。人既是牧师又是学者、政治家、生产者、士兵。在人们分裂的状态下或处于社会中时,这些职能只能分散给个人,每个人完成共同事业的一个部分。这个寓言意味着个体为了理解自己,有时必须超脱自己的劳动岗位去拥抱其他的一切劳动者。但不幸的是这个原始的总体,这个力量的源泉,经过一分再分,非常细致地分配给人群之后已经挥洒成了水滴,再也会聚不拢来了。目前的社会就处于四肢百骸和躯体分了家的状态。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的是许多怪物──一根能干的手指头,一段脖子,一个胃,一个手肘,总之不是一个人。


像这样,人经过变形,转化成物,成了许多物体。耕作者原是被派到田野里去收取粮食的人,但他职务的庄严性的意识很少给他鼓舞。他只看到自己的量器和粮车,此外便熟视无睹。他被埋没在“农民”这个名称后面,再也不是种庄稼的人了。商人对工作也缺乏应有的理想,他受到日常业务的支配,灵魂变成了金钱的附庸。牧师成了一种仪式;律师成了法规汇编,机械师成了机器,水手也成了船上的绳索。


在这种职责的分配中,学者是智力的代表。在正常的状态下他是思索的人,在蜕化的状况下,即当他受到社会的践踏的时候,他也有可能不过是个“思想者”,或者更糟一点,是个照搬别人思想的鹦鹉。


(一)对心灵的最早的也是最重要的影响是大自然的影响。太阳每天都要出来,太阳落了山又有黑夜和星星。风永远在吹;草永远在长。男男女女每天都在讲话,都看见别人也被别人看见。学者是其中最受这些现象吸引的人,他必须在心里衡量这些现象的价值。自然对他是什么意义?上帝的这个连绵无尽的难以索解的网是一种流转不息周而复始的力量。这跟学者自己的精神很相像,他也找不到它的始终──它是那样地浑然一气,无边无际。大自然的心灵呈现出自己。心灵的光辉在一个体系的事物上像射线一样上上下下地照射,没有中心,没有边界。它照射在块体上,也照射在分子之间。于是产生出了类的划分。


在年轻的心灵面前,一切事物都是个别的、孤立的。但是心灵慢慢会懂得怎样把两个事物联系起来,看出同一的本质;再把三个事物联系起来,再把三千个事物联系起来。心灵统一事物的本能有它无可抑制的作用,它不断地联系各种物体,排除异常的特质,寻求到埋藏在地底的根,互相矛盾或彼此疏远的事物,正是靠了这根彼此联系,并从同一个茎上开出花来。心灵立即明白人类有史以来就在不断地对事实进行搜集和分类。


分类不过是为了看出那些事物之间并非杂乱无章,也不是毫不相干,而是有规律可循,这种规律就是人的心灵的规律。几何学是人类心灵的纯粹的抽象,但是天文学家发现几何学正是计量星球运行的尺度。化学家发现了比例,从而找到了透彻认识物质的方法。科学正是为了在彼此极为疏远的部分之间找出相似和相同之处。勇于探索的灵魂在每一个难于攻破的问题面前静坐下来,把一切陌生的体系、陌生的力量,一个一个进行分类,找出规律,这样不断继续下去,通过洞见力探查出大自然的极限,有机自然界的最后一根纤维的奥秘。


他必然能看出,自然是灵魂的对立面,它们彼此一部分一部分地对应。一个是印章,一个是印记;自然的美正是学者灵魂的美,自然的规律正是学者心灵的规律。这样,自然成了学者成就的尺度。他对自然的无知的程度也和他对自己心灵陌生的程度相等。总之,古代的格言,“知道你自己”和当代的格言“研究自然”,归根结底是一个意思。


(二)流注入学者精神的第二个最重要的东西是过去的心灵,它以各种形式:文学、艺术和学校的形式刻画在他的心灵上。书籍是反映过去影响的最良好的形式。也许只要通过探讨书籍的价值,我们就能看出其中的道理──能更易于看到这种注入的分量。


书本理论是高尚的。第一代学者吸收了周围的世界进行思考,用自己的心灵重新进行安排,再把它表现了出来。进去时是生活,出来时是真理;进去时是瞬息的行为,出来时是永恒的思想;进去时是日常的事务,出来时是诗。过去的死去的事实变成了现在的活生生的思想。它能站立,能行走,有时稳定,有时高飞,有时给人启示。它飞翔的高度、歌唱的长短都跟产生它们的心灵准确地成正比。


然而,严重的问题正从这儿产生。神圣性原是附属于创造的思想和创造的行为的,后来却转移到了它们的书面记录。讴歌的诗人被看做神圣的人,诗歌随之成了圣物。作家被看做公正和智慧的精灵。书籍也随之成了至善至美的东西。这很像对英雄的爱蜕化成了对他的雕像的崇拜。这样书本立即成了有害的东西,指路者变成了暴君。要让群众迟钝的怀有偏见的心灵向理智开放很为困难,但一旦开放之后,他们却又死抱住书本不放,谁若怠慢了书本,便大喊大叫。


大学是建立在书本上的、为了书本又写出了许多书本,写这类书的人是思想者,有才干,但并不是思索的人。他们的出发点不对,他们是从已经被接受的教条出发,而不是从自己亲眼见到的原理出发的,驯服的青年在图书馆里成长,认为接受西塞罗、洛克、培根的观点是他们的义务,他们忘了西塞罗、洛克和培根写那些书的时候也不过是坐图书馆的青年。


这样,我们培养出来的就是些蛀书虫,而不是思索的人。于是出现一个书本知识阶层。他们认为书本的价值就在书本,与大自然无关,也跟社会无关。他们把书本跟世界、灵魂并列,看做是“第三等级”。从而产生了程度不同的从书本回到书本的文选家和读书狂。


书本若是使用得好,是最好的东西;若是使用得不好,却可以成为最坏的东西。什么叫使用得好?一切手段的唯一目的是什么?不是别的,而是启发。如果我受到书本的吸引而完全脱离了自己的轨道,变成了书本的卫星而失去了自己的体系,我宁可什么书也没见过。世界唯一有价值的东西是活跃的灵魂。每个人都可以有活跃的灵魂,每个人的灵魂都在他的内部,虽然几乎每个人的灵魂都受到了堵塞,有的还没有出生。活跃的灵魂看到了绝对的真理,表达了它或创造了它。这是天才的活动。


天才并非是在某一方面得天独厚的特权,而是每个人正当的财产。天才就其本质而言是要发展进步的。书本、大学、美术学校、各种机构都停留在过去的天才已经表达的地点。他们说,这是好的,咱们照着办好了。这样一来,他们就束缚了我的手足。他们只往后看而不往前看,但是天才都向前看。人的眼睛是长在额头上的,不是长在后脑勺上的。常人希望;天才创造。一个人无论有什么才能,如果他不进行创造,他便得不到神的精纯的启示。他可能产生灰烬和烟,但是不能发而为火焰。有创造性的态度、创造性的行为和创造性的词语,那就是并不表达任何成规或现成权威的态度、行为和词语,它出于心灵本身的天然的善感与美感。


另一方面,如果不让心灵成为自己的先知,不让它经过一个孤独、检验的、自我恢复的过程,便让它接受别的心灵找到的真理,那么,无论那真理多么光辉,它也会造成致命的伤害。天才若对别的天才影响过度便足以永远成为天才的大敌。我的说法每个民族的文学都可以作证。英国的诗剧家已经跟着莎士比亚亦步亦趋两百多年了。


当然,拥有智慧的人也有一部分书不可不读。他必须刻苦学习历史和严密科学。同样,大学有它们必不可少的任务──讲授基础知识。但是只有当它不是以训练为目的而是以启发为目的时,只有当他把天才的每一道光芒都从辽远的地方搜集到它广阔的大厅里,以集中的火焰点燃了青年心灵中的烈火时,它才能对我们做出巨大的贡献。思想和知识的性质使手段和冒充无能为力。学位袍子和学术基金,哪怕出自黄金的城池,也抵不上智慧的区区一语,甚至一个音节。忘掉了这一点,我们美国的大学尽管可以一年比一年阔绰,在社会上的重要性却会越来越低。


① 指自然科学,特别是数学。


(三)社会上有一种想法:学者应当是个隐士,一个白面书生,任何体力活或公众劳动都不能做,有如一把铅笔刀不能当做斧头用。所谓用的“讲求实际的人”对动脑子的人嗤之以鼻,好像这些人除了东看看西看看什么都不会。我曾听说教士被当做女人对待——一般说来教士比其他阶层的人更是他的时代的学者。据说教士们听不到男人之间粗野放肆的谈话,听到的只是吞吞吐吐经过冲淡的言辞。他们实际上被剥夺了权利,有人甚至主张不让他们结婚。如果对苦心钻研者的这种对待属实的话,那是既不公平也不聪明的。行动对于学者尽管次要,却也必不可少。不行动的学者还算不上是个人。没有行动,思想绝不能成熟为真理。当眼前的世界只是一片美丽模糊的影子时,我们其实没有看到它的美。无所作为是一种怯懦,没有英雄的心灵的人不可能成为学者。行动是思想的前奏,是从不自觉转化为自觉的过渡手段。这是我从生活里明白过来的道理。谁的话有生活体验,谁的没有,我们一听就能鉴别。


世界──这个灵魂的影子或另一个我──就在我们周围,茫茫无际。它的种种引人之处是打开我的心灵使我认识自己的钥匙。我急切地奔向喧哗躁动的人世,抓住身边的人的手,加入他们的圈子,和他们一起受苦,一起工作,一种能使寂静的深渊震响着话语声的本能教育着我。我看出那一片混乱中的秩序,驱散那混乱带来的恐惧,我在自己循环往复不断扩展的生命中对它进行处理。我通过经验体会到的生活的深度便是我已征服的荒原的大小,我在荒原上种满了树。那也是我的生命和我的王国延伸的程度。


我不懂得为什么有人会由于胆小和疏忽放弃他可以参加的行动。行动是他的论证中的珍珠和红宝石。苦役、灾祸、焦急、贫困是培养他的雄辩与智能的严师。真正的学者舍不得放过身边任何行动的机会,他认为放弃了行动也是放弃了权力。行动是智力铸造光辉产品的原料。经验转变为思想的过程是个神奇的过程,有如桑叶转化为丝绸。那过程永远在进行。


即使只是为了寻求词汇,学者也会贪求行动。生命是我们的词典。花在乡村的劳动上的岁月,花在城市里,花在研究各种行业和生产上的岁月,花在和许多男男女女的坦率交往上,花在科学上、艺术上的岁月都是值得的,它能达到一个目的,通过种种经历掌握一种可以说明我们的感受让它具体化的语言。任何人一说话,我从他语言的贫乏或光辉,立即可以看出他有多少生活。生活像矿山一样躺在我们身后,我们从矿山里开采出建筑所需的屋瓦和墙顶石。这是打基础的方法。大学和书本只不过是抄袭田野和工场里创造出的语言。


行动的最终价值和书本的最终价值相同,甚至比它更高,因为行动是一种源泉。


心灵有时思维,有时行动,两者互相促进。当艺术家用尽了他的原料,靠幻想再也画不出东西来的时候,当别人不再理解他的思想,而书本又令他生厌的时候,他永远可以回到生活这个源泉中去。品质高于智力。思维是任务,生活是任务的完成者。流水要回溯到源头去。伟大的灵魂有强大的思维能力,也应该有强大的生活能力。他缺少表达他的真理的能力和手段吗?他可以回到那根本的力量中去,通过生活去取得。这才是一个完整的行动。思维只是部分的行动。愿正义的光辉在他的事业中闪耀。


因此只要我听见这样的话便很高兴;劳动对一切公民都是庄严的必不可少的。无论是对有学问的还是对没有学问的人,锄头和铁镐上都存在着道德。劳动在任何地方都受到欢迎,我们总是被邀请去劳动。不过,要注意掌握一个分寸:绝不能为了取得更广泛的行动机会,而在流行的观点和行为的既定模式面前牺牲自己的意见。


学者要通过自然、书籍和行动来培养,这个问题我已讲完。下面谈谈学者的职责。


学者的职责应当和思索的人这个称号相称,它可以用“依靠自己”一个词概括。学者的职责是透过种种现象向人们指明事实,用以鼓舞、提高和引导他们。他所从事的是缓慢的、默默无闻的、没有报偿的观察任务。弗兰斯蒂德和赫谢尔在他们的玻璃天文台里记录星座,受到一切人的赞扬,由于成就辉煌有益,荣誉是有保证的。但是那在自己的天文台里记录人类心灵中的隐秘模糊的星座的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相信人类的心灵会是这样的),有时要为少数几个事实日日月月地观察,不断修改已有的记录。他必须放弃荣誉和迅速成名的希望。在他长期的准备过程中,他不免常常暴露对有些受大众欢迎的技艺的无知和无能,被有能力的人瞧不起,受到白眼。他得长期说话吞吞吐吐,放弃活跃的东西去从事死板的工作。


① 约翰·弗兰斯蒂德(1646—1719)和威廉·赫谢尔爵士(1738—1822):现代天文学的先驱人物。


此外,他还得忍受贫穷和孤独──长期如此!他不能走老路,不能接受现在的社会风尚、教育和宗教,以图轻松愉快,却要背上十字架走自己的路。他将因此自我责备,心力交瘁,时时举棋不定,听任岁月蹉跎。这些便是横在自力更生者、摸索道路者路上的丛丛荆棘和盘根错节的藤蔓。事实上他还得跟社会对立,特别是跟受过教育的那一部分社会对立。他忍受这么多的损害和蔑视,报偿何在?他只能以履行了人的本性中最崇高的职责来安慰自己。他是超脱了个人打算,呼吸着群众的光辉思想,靠着它生活的人。他是世界的眼睛,世界的心。


一切的德行都包括在自信之中。学者应当自由──自由而且勇敢。自由到自由的定义所达到的程度,“除了从内心发出的命令之外,不受任何拘束”。他要勇敢,因为畏惧是学者的职责所不容许的。畏惧永远产生于无知。如果在危难的时刻他竟无动于衷,认为自己应当受到保护,跟妇女和儿童一样,那就是一种耻辱。如果他为了寻求暂时的平静而让自己的思想回避政治或恼人的问题,学鸵鸟的样,把脑袋塞进繁花盛开的树丛中去,或者去看显微镜,去作诗,像个孩子一样吹着口哨给自己壮胆,那也是一种耻辱。


因为他这样做,危险仍然是危险,恐惧倒更加令人恐惧。他应男子汉一样转过脸来,面对着它。他应当正视它的眼睛,探索它的性质,调查它的根源,看到这只狮子是怎么生下来的──根源并不太远,他能完全理解它的性质和分量,同时准备好双手来对付。这样他就能蔑视它,压倒它,从它面前昂然走过。谁能识破世界的伪装,世界更属于谁。你所看到的一切:闭目塞听的做法、颟顸盲目的习惯和怙恶不悛的现象全都是纵容出来的——是你纵容出来的。你看出它是谎言,便是给了它致命的一击。


……我们听着欧洲温雅的文艺女神说话,听得太久了。人们已经怀疑美国的自由人的精神是胆怯的,模仿性的,驯服的。大众与私人的贪欲,使我们呼吸的空气变得厚重而肥腻。……我们要用自己的脚走路;我们要用自己的手工作;我们要发表自己的意见。……一个由真正的人组成的国家将要首次出现,因为其中的每个人都相信他受到神灵的启示,而神灵也将感召所有人。


(选自《美国散文选》,孙法理选译,重庆出版社,1985年。参照三联书店1986年张爱玲译文版有增补。)



摘自《域外文化读本》,何怀宏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录入:蔚宇

预读/校对:zzj、桃之夭夭、陈涛、杨阳、蔚宇、yiyi

整理:陈涛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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