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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东北人的潮汕新年

大蹦驴 公路商店 2021-03-18

今年春节,我老家黑龙江的疫情管控政策反复不定,我本来决定留京独自过年。出于同情与友爱,我的朋友陈只三提议,我可以去她家过年。

这并不是一个常规的邀请,过年对于中国家庭来说特殊又敏感,容许一位非家庭成员在这一时间侵入,需要很大的包容和信任。基于这份信任,我也就没多推辞,毕竟机会难得,我实在不愿意错过这个观察别人家乡的好机会。

陈只三是潮汕人,这是我上次在汕头的澄海吃到的鸡炉,一张巨大的菜墩被一圈关着活鸡的笼子围着,鲜肥的大鸡被斩成这样的薄片,锅里稍微一烫即可放入嘴中。为了吃到这样的美味,来多少次潮汕我都愿意 。

上次来汕头吃喝玩乐我是坐高铁,坐飞机来却是第一次。去年有一位算命先生和我说,道行浅的风水师不敢来潮汕干活,耳听为虚,在潮汕上空的飞机上往下一看,便能印证他的话:

你看,这里的丘陵走势蜿蜒,飘忽不定。风水师的基本功之一,就是在山脉中“寻龙”,但在这里龙很狡猾,藏得十分隐秘。

——风水师找不到龍,便看不透这里的气运:赫赫有名的潮汕人,有人在泰国做了国王,有人在香港深圳成了名商巨贾,可潮汕本地虽有特区之名,经济却始终平平。倒是这几年,借着美食纪录片,潮汕成了新晋的美食朝圣目的地,这可能是几十年来潮汕错综运势迎来的最大转机。

我前次在汕头澄海吃到的卤鹅火锅

陈只三的家田心乡,行政划区上属于汕头潮南,距离汕头市区大概三十公里,靠山面海。站在田心附近的一座山上,可以一览此地的地貌:

这是一片狭长的海滨小平原。最早的聚落以几座祠堂和庙宇为中心向外辐射,被一圈环形的溪水环抱着,当地人称之为“心江”,据说在宋代就已落成。看得出来,此地无论是选址还是规划,都包藏着先人们泽被后人的苦心。

“心江”的全貌,其布局被风水师称作“莲花浮水”

“心江”的外围,是成片的潮汕民居。在潮汕地区,这种由传统民居组成的成片聚落随处可见,看上去像是古迹,其实是实实在在住人的社区。在我这个初来的外地人看来,这些房屋未免过于整齐密集,让人对其中居民的生存质量深感忧虑。

标准的成片潮汕民居的观感。潮汕的民居有其严格的规制,最高规格叫“四马拖车”,最普通的叫“下山虎”,每种规制,房屋的大小、间数、布局都有讲究,很少有人破格乱建。

但当你真正走进由古民居组成的聚落,你会发现,这其中的人居环境其实相当舒适。巷子虽窄但绝不逼仄,天光洒落,和风拂扫,走在里面会感到温暖而安全。各家的居所,厅堂高大宽阔,院子精巧明亮,隐私、采光与通风这些要素做到了很好的平衡。坐在院子里泡茶,邻家的鸡鸣犬吠、儿童吵闹、锅勺的撞击声似有似无,家家的菜香游来窜去,倒觉得十分安逸踏实。

不过,一些老厝的主人有了钱,又买不到新的地盖房子,会直接把祖厝推倒了原地起一座小楼。这些小楼往往像光滑皮肤上的一颗疖肿,在密集的古厝中显得非常不合时宜。


现代化的生活方式由此粗暴地闯入古老的人居空间,打破了前人为了保护各家隐私做出的巧妙设计,纷争便也随之而来。

好在推掉老屋原地兴建小楼的人毕竟不多。在山上看得明白,大部分的新建小楼,其实是在古代村落的周围野蛮生长起来的。——和中国大部分乡村地区一样,这些小楼审美贫瘠,同质化严重,且规划混乱,实在乏善可陈。

稍有不同的是,此地人会 给自己的房子起名字。起名的方法,是在家族的男女主人名字中各取一个字,组成xx,在古厝,就叫xx堂,新建的楼就叫xx楼。房子的名字好不好,取决于夫妻双方父母的取名水平,因果链之长发人深省。而这样做的好处之一是,打车的时候,你可以直接在滴滴上输入自己家的名字,车会开到家楼下,非常有面子。


而除了标注房子自己的名字,这里的人还会在门楣上标识自家的郡望。田心都是姓陈的人,所以门楣上大多写着“颍川衍派”、“颍川世泽”之类。

颍川陈氏以颍川为郡望,

是陈姓中规模最庞大的一支

——和许多潮汕人的一样,此地陈氏的远祖先由中原入闽,其一世祖陈仕颖,南宋时由莆田迁来潮阳做县令,从此便在田心开枝散叶。陈仕颖的大儿子 陈梦龙 是个英雄,为了救助文天祥英勇就义。后代感念其忠烈,专门在“心江”之中,修有一座天台古庙纪念他。


这座古庙之中,写着一句形容陈梦龙的牌匾:“为国为民,是祖是神”,想来这位梦龙公牺牲已近八百年,仍如此受后人爱戴,此地忠义之风实在可嘉。同时,庙中还供奉着宋帝、陆秀夫与文天祥的造像,以及三山国王的神位。——三山国王原是三位山神,是潮汕地区最受欢迎的保护神。在这里,祖先、先贤与神明的界限会随着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统统变成保佑一方的 神秘力量“老爷”,被一视同仁地膜拜。

田心的大海,曾经是汉族人抗元的最后阵地

围绕这些老爷的诞辰、忌辰,以及汉族传统的大节日,田心几乎每个月都有成规模的民俗活动。其中最盛大的在每年农历二月,此时七圣娘娘庙中的 珠珍娘圣驾 要出巡,专管宗族事务的“田心乡理事会”会组织盛大的庆典,在乡的族人几乎都会参与。

田心乡珠珍娘圣驾出巡庆典中表演的英歌舞

而在潮汕,每个地区、每个村镇,都会以大同小异的频次举办五花八门的民俗活动。有各地共有的主流民俗如“营老爷”(每一地的老爷又各有不同)、“出花园”等等,也有每地、每村独有的特别民俗。数量之多,让人眼花缭乱。在这里随便打开一个短视频软件,几乎随时都可以刷到大量关于民俗活动的短视频和直播:

“营老爷”活动中的

“抬旗”


乩童出巡


潮汕的任何民俗活动

都离不开的“英歌舞”


说起来,一百年前各地的汉族人,大概都保有类似的风俗。如今大家或是懒了,或是信心淡了,在我这个东北矿业小城长大的孩子眼里,小时候城市里还有老人扭秧歌,现在这唯一的“民俗活动”也被广场舞取代了。潮汕地区留存下来的这些传承,在我们眼里竟成了稀奇之事。


除夕当夜,陈只三的父亲在自家小楼的门前拜天公,我出去参观,他跟我笑笑说:“我们这里人都很封建迷信”,然后和妻子开始虔诚地敬拜,其仪式、贡品料理之完备,祈拜时面目之虔诚,倒完全看不出他认为这一活动是“封建迷信”。


——退一步说,就算生活在现代语境中的潮汕人,内心深处并不认可世界上存在 超自然的神秘之力,他们也很少会去质疑或排斥,他们仍会用心做好那些拜神用的工艺繁琐的粿、筹备那些复杂的祭拜仪式。

中原人为避祸进入南方后,为了遵照礼制里的方式祭祖,不得不把米磨成粉来模仿面粉。这是闽南、潮汕地区精细米制品“粿”的发源

佛经说“信”是排名第一位的善,依此看,潮汕人这种 “不疑” 的信心实在可贵。“质疑”在这里显然不是一种会被人称赞的品质,这可能是因为,祖宗的经验确实给他们提供过很多实惠,在此地人对食物的认识上,这一点可以格外得到印证。

在田心,所有的大排档都必须写有浅海两个字,否则生意便做不下去。原因是,本地人觉得浅海渔船一天可以来回,能够保证海错的极致新鲜。在地图软件上搜索 “浅海大排档”,全中国,竟只有潮南到揭阳,这十公里的狭长范围内有“浅海大排档”这种说法。由此可见,此地可能是中国人吃海的一个极致。

在田心的大排档吃的一餐砂锅粥,你会发现真正顶级的食材吃到嘴里都会有一种淡淡的甜味。吃完这餐饭我想打砸每一家开在北京的潮汕砂锅粥店

事实上,这里的人对一切食物的新鲜都有着近乎变态的执着。菜市场里,你根本闻不到寻常菜场里的那种鱼腥味,所有的鱼都保持在最完美的鲜度上,让掐算着时间来采购的主妇可以回家立刻烹饪。至于那些从渔船上直接过来卖货的小摊主,有经验的主妇会快速把他们的货扫光,我认为,这里的任何一位主妇,都会胜任大城市里人均几千块高档餐厅的采购经理。

陈只三家的一餐火锅。最受欢迎的居然是那两盘猪肉。因为肉质够好,足够新鲜,吃到嘴里竟有海鲜的甜味

陈只三妈妈用简单酱油做的卤水,其中的猪粉肠荤香四溢,我以前从来没有吃过“猪香味”这么浓郁的食物

潮汕人 嘴叼,并不只是田心这一个地方。上次来汕头坐陈只三朋友的车,她经过一家饭店时对我们说这家饭店不行,我们问为什么,她说有一次看见这家饭店的老板娘从冰箱里拿出过一块肉,仅此而已。


但他们对待食物绝不是狭隘。陈只三在淘宝买了我推荐的苏尼特羊肉,她家里人吃过以后赞不绝口,纷纷索要链接。此地也十分流行酸菜鱼馆子,只不过用的鱼是本地的浅海鲜鱼。


——只要材料好,烹饪得当,他们愿意尝试所有能吃的东西。

潮汕的粿条汤原本没有过多的调味料,后来有潮汕人学习东南亚人,制作出这种柠檬粿条汤

但是,稍不新鲜、或者料理不当的食材,就会让他们非常嫌弃,有天晚上我和陈只三去大排档点宵夜,我点了一道青瓜烧鱼肚,我吃起来很好,她的家人仅仅嫌调味不够好,几乎一口没动。


——真是难为陈只三,已经在北京顽强生活了三年。她的兄弟姐妹如果来北京,估计一个星期都撑不下去。

另有一种食物也让我印象深刻。我姥姥是山东人,我们过年的时候,会炸“年果子”,就是把面切成菱形片下锅油炸,这大概由一种十分古老的祭祀传统演变过来。

陈只三家里也有类似的习俗,但他们的的年果子,叫做“虾枣”,是用虾、猪肥膘、马蹄,用腐竹包着炸的,里面有超级多的虾。两地物产的丰贫,在这一盘炸物上体现得再明白不过。

精细的生活,和虔诚的信仰,构成了潮汕人生活的两极。


他们似乎不太关心中间地带,不喜欢常常总结、提炼或感慨。陈只三说,这里的人“种田如绣花”,依我看,这里人无论吃饭、盖房、饮茶,皆如绣花,他们把大部分的生命力投入到日常生活的琐碎之中,从一盏茶一餐饭,一举手一投足中,绘制精细的曼陀罗。以至于,他们不太有空余的精力去空想。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要从琐碎生活的另一面、也就是具足的信力上,找到心灵世界的平衡。——如此看来,老爷保号,与精饮细食,其实是此地生活的一体两面。


在我这个东北人看来,陈只三家人间的言语实在不算多。偶尔交流,也是十分含蓄。许久未见的亲人大概彼此心中都盘算几十件事情,最后只憋出一句平平常常的淡话来,其中微妙之处,外人只能觉察其气,却不能究竟其实。这种由含蓄带来的体面,倒让我十分触动:


孔子说,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汉族人或许曾长久地操持这句格言,但在这个新年里,我第一次把这句话看得如此真切。

撰文:大蹦驴

编辑:大蹦驴

设计:晚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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