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姓爱新觉罗
人们一听说我是满族,第一反应往往是问我家所属八旗哪一旗,我也一般如实答“正红旗”。比起电视剧里常出现的正黄、镶黄、正白,普通人对这个旗了解不多,这个话题有很大几率到此为止。
我最糟心的是他们接着问我家的满族姓氏。因为我一旦说出答案,紧跟着的一定是对方张圆了嘴的“哇哦”,几声“真的啊”,以及更多解释,听上去故作玄虚,实则没有屁用。
1
严格来讲,我爸是汉族,所以我不姓爱新觉罗,而是我妈那边,虽然很早改了汉姓,但算爱新觉罗家族的一支。
二十多年来,我们一直住平房,这个平房并非大家提起北京总联想到的那种四合院。很多年来,我们冬天取暖都靠往锅炉里铲蜂窝煤,自从初中学了煤不完全燃烧会引发一氧化碳中毒,我冬天总有些惴惴不安。如厕方面,都是给塑料尿桶套上黑塑料袋解决,完事儿后提着塑料袋扔去垃圾堆。所以我在朋友圈分享的自家小狗照片,都是特地挑了尿桶没入镜的。
我姥爷是这个爱新觉罗之家的一家之主。据我妈回忆,她小时候,家里特别困难,好一阵没见荤腥,有天姥爷给一家老小偷回来一条草鱼。她如今回忆起那草鱼的味道:“那是真的草!”
自我有印象起,姥爷一直是老头里格外活跃的那种,他退休前的工作是烧锅炉,有时值班会叫我去蹭公家的洗澡水。我们院子中央有棵老枣树,一到秋天,姥爷会爬到树顶打枣,我们小朋友拿盆在下面接。
退休后,他每晚去广场上打羽毛球,大部分时间在自己原地颠球,抽起来再接住。每次他抽一拍,那白色的球都会“腾”地一声,在夜空里消失一会儿,令目光追着球的我脖子疼,像打枣时一样。
有一阵子,他几乎每周都参加公益跑,我现在回想都觉得难以置信,那会儿北京怎么有那么多宣扬全民健身的跑步活动。有次他跑步的身影出现在电视新闻里,院里街坊看到了告诉他,那是我姥爷第一次上电视,他特别开心。
后来,那一代老人常见的疾病找了上来。他本来喜欢照着简朴歌本唱歌,有次从医院回来,就不认识数字了。最后三年,他做了气管切开术,躺在病床上靠营养液点滴维持生命,本来就不高的人瘦得像一具人参,放在耳边的收音机就是他的文化生活。有次我妈向舅舅交代护工如何照顾姥爷,我清楚地听到一句“她把爸的生殖器擦了”,不知道我妈在选择词语指代亲爹的那个部位的时候,有没有过犹豫。
还有次他嘴唇干裂,护工给他用香油抹嘴润滑。几年嘴里没尝过味道的我姥爷,咬住了蘸取香油的那根棍子不松嘴。
2
我姥姥刚好也是满族人,这应该跟清宫剧里讲的满汉不通婚的规矩无关。
我幼年记忆里的姥姥是一本脏话活字典。我们院子口有个狭长的通道,夜色的掩护下偶尔有附近喝了酒的人来撒尿。有天一家人在饭桌上讨论起这事儿,姥姥出口就是句:“那大鸡吧就在那露着。” 小小的我震惊了,毕竟那会儿我视“鸡吧”为最脏的词。
姥姥还会骂“臭骚逼”或“骚逼娘儿们”,印象骂的是我妈。当时的我从大人们的反应里判断出这应该才是最脏的词,尽管那时我还不知道“逼”是什么。长大后,这两个词成了男孩们增进情趣才用的,我有次笑出了声——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姥姥。
院子中间有个下水道的坑,街坊都往里倒脏水。有阵子旁边的墙上用粉笔写上了“谁往里倒屎或屎纸,生孩子没屁眼”,我断定作者是我姥姥。日后我在其他社区也看过类似的标语,只不过前半截换成了乱倒垃圾、大声喧哗什么的。“生孩子没屁眼”怎么就全国通用了?
前几年,院里搭了个洗澡间,门框上贴了张字条,提醒大家使用完要关灯,不但没发诅咒,还用上了“老太感谢”这样的字眼。好像在某个不易察觉的时刻,姥姥庞大的脏话语库就从这个院子被抽干了。
后来搬到农村,有次吃完晚饭我出了饭厅,看见夜色里姥姥脱了裤子,在门口土地里就地如厕,老狗在旁边守着。我问妈这是怎么回事,我妈回答姥姥就这样。不过这回没有旁人监察,也不会有诅咒的粉笔字,土地里的白菜萝卜和黄瓜说不定还需要。
姥姥有心脏病高血压,但每天早餐一定要吃稻香村的点心。我们的老猫和老狗都是她从别人家领养的,有次姥姥要给十多岁的老猫喂点心,我妈说别给它吃,姥姥说:“嗨,它年纪也大了。”
和姥爷那边不一样,姥姥娘家的老人都尤其长寿。三十多年前,她的二姐精神失常,缘由是大儿子背着二儿子过马路被车撞死。据说这位姨姥姥会突然出走、到西山上住,或者喝自己的尿,如今快90的人还在每月打镇定针。今年年初,姥姥的大哥、差一点满百岁的舅姥爷过世,我妈告诉我全家人都瞒着姥姥,叫我也不要捅破。
当然最后姥姥还是知晓了。我妈说,姥姥当时没什么反应,但第二天她用轮椅推姥姥出门遛弯,中途进超市买东西,出来看到轮椅上的姥姥在流眼泪。
3
我舅舅这段,在这篇里内容最少,因为他很早就成立了自己的家庭,搬出了院子,我对他了解有限。他微信名里都有爱新觉罗,还标明了自己是“恒字辈”。
其实写我舅舅之所以难,还有个原因是,小时候的我受到我被害妄想症的妈妈的影响,总觉得我舅要侵吞家里财产,虽然并没有什么财产。于是关于舅舅的回忆里往往有些令我脚趾抠地的瞬间,比如我拎起扫床的短苕帚要教训他,比如我刚从民国电视剧里学了“小犬”这个词,就为了羞辱他,说他是姥爷的小犬。
后来为了伏击我妈、把她送进精神病院,我才从我们那片的片儿警叔叔那要来了多年没联系的舅舅的电话,约了他在地铁站见面聊计划。见面前我很忐忑,但见面后舅舅没提起我小时候的丢人事儿,只说我妈的事,我不用担心。
去年,已经出院回家五年的我妈有天便秘难忍,还是57岁的她哥给55岁的她上的开塞露。
4
啊,终于讲到我妈。
尝试将一个人的人生归纳成一种叙事,这样做既懒惰又粗暴。不过我忍不住想,我妈也许就是典型的那种读过一点书的悲剧例子:读过的这点书足以让她有了走出城中村的幻想,但不足以让她走出城中村。
我妈以前教育我努力学习时讲过:“我高中爱躺着瞎想,然后就跟不上了。” 她还有句名言:“少女都爱幻想。” 高考后她考上了专门培养英语老师的大专,第一次上了外教课,外教让大家用brush造句。她回答“I brush my shoes”,老师没听懂。“敢情人家老外不刷鞋。”
我翻出过她18岁的日记,里面中英夹杂严重,比如“我在校门口遇上XX,她跟我说了go to the party的事”。
那会儿北京兴跳平四慢三之类,我妈常去联谊舞会。她还带三岁的我去蹦过迪,头顶有灯球,中央有人滑旱冰。我不知道该咋动,妈教我“就跳就行”,我在激烈的贝斯声里上上下下像跳跳鼠。
我妈唯一一次提起她的第一任男友是在我追问下,说他不怎么好,会偷东西送她。我姥姥的闺蜜安排她跟我爸相亲,她记得第一次见面,我爸手都在抖。他们开始谈恋爱那会儿,我妈在做宾馆话务员,结婚备孕后她就不工作了,但我满几岁后她又不甘当个主妇。
她在批发市场租了个摊档卖工艺品,后来就出轨了帮手的伙计。这还是五六年后,我后妈把我拉进厕所告诉我的,说我妈给她写了封信坦白。怪不得我妈带我去过那伙计老家,我甚至不记得那人姓什么长啥样,只记得他那次不在家,他们家的被子是骚粉色的。
哦还有,我妈也去露天市场租过摊位。有回我、妈、伙计就在摊位睡钢丝躺椅过夜,仰着能望到星星。
精神病遗传风险很高,这在我们家就是头房间里的大象。我大三那年确诊抑郁症,我妈就叮嘱千万要听医生的,把药吃完一个疗程,否则像她一样中间断了就容易反复。不过我已经在多个方面上和她一模一样,从说话中英夹杂,到偏爱比自己年轻还没文化的男的。
她现在非常嗜睡,有我舅舅代替她做家务的日子,可以上午、下午、晚上都睡上三个小时。我有时会因此上火,身为我的妈怎么可以这样浪费光阴,但这也可能是药物镇定的效果,或者纯粹没啥可做。
她的手没有抓头的时候,会一刻不停地用食指写字,坐公交车在抱着的书包上划拉,抱着我睡觉就在我的被子上划拉。我竟然没问过她写的是什么。
她有上厕所的强迫症,外出但凡遇到洗手间一定要上,理由是年纪大了,怕尿急屎急的时刻找不到洗手间,憋不住。她还会强迫我也上,我说我不上,她说你上一趟,我说我没感觉你为啥逼我上。于是,明明五分钟能解决的事,还要额外先上演一轮拉锯。另外,她上公共厕所是不关门的。
我觉得她好像我家的老狗啊,局促、紧张、总在睡觉、大小便既狼狈又肆意。
我们社区每个月为精神病人组织活动,来一次就有10块钱的津贴。小组里有30多岁的老姑娘,不工作,常和自己妈同出同入;也有清华毕业的前工程师。我妈和他们一起做月饼,在运动会上丢沙包,还在家给我唱过他们当时在练的“万泉河水清又清”。有次我帮她弄手机,问她怎么微信那么多条未读,她答:“嗨,就是那帮精神病。”
她仍然鼓励我每两周去蹦一下迪,考虑到有助于减肥,并且知道我出去蹦迪都是瞒着我爸,并不表示反对意见。但是她认为不宜玩到后半夜,因为“后半夜都没有正经人”。
5
我高一那年,我们班的教室被征用为新生分班考试考场,周一回来上学,还能看到课桌一角贴着考生的名字。其中一个新生名字格外响亮,叫“爱新觉罗·凯撒”。
成人后到香港,路过尖沙咀的“八旗照相馆”,店前立牌上的照片里,店主剃光脑门、蓄长辫子。后来上网查,店主叫爱新觉罗·州棠,被他称作“福晋”的老婆只给他做东北菜,新闻插图里全家人穿黄袍,坐在橘色的大家乐里吃快餐。
至于我,“爱新觉罗”并没有如何影响我的人生选择。我没有因为感受到传承的使命而学满文,巧的是在港期间有个客家血统的炮友都在台湾省读书期间学过。少年时期有些心理需求,需要感知自己的特别,于是产生过去沈阳盛京三陵祭祖的念头,后来我懒得给我爷爷写墓志铭,我爸还把这事儿挖出来恶心我。
关于清史我也一直空有好奇,但知识都来自电视剧。在剧里看到过据说是自家祖先的人,剧中演他和老爹的女人有染,这当然是大众喜闻乐见的内容;然后就演他被继承了皇位的兄弟贬斥,所以自那时起,我家就被历史的离心机甩出了中心。
电影《末代皇帝》里,溥仪和妃子在紫禁城里打羽毛球,一辆老爷车开进来,把他永远接出了宫。看到这儿的我对着电脑屏幕留了眼泪,但这眼泪已经与任何不适合现代的怀念情绪无关了。
撰文小饼干 编辑小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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