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诗歌爱好者来说,欣赏何多苓的作品不亚于一场寻宝游戏。每一幅画面看起来都拥有着独立的形式和内容,但无处不隐藏着诗歌的踪迹。
何多苓 ,春风已经苏醒,95x129cm,布面油画,1982《春风已经苏醒》是何多苓的成名作之一,在艺术史上被定义为伤痕美术的代表,被赋予多种意义加以诠释。但在何多苓看来,《春风已经苏醒》更多是一种抒情的表达。标题即诗,为舒伯特《慕春》的首句。这首诗歌载于《外国民歌200首》(1958年),何多苓早已将它烂熟于心,学画以后,一直想为之寻找一个画面。
何多苓,乌鸦是美丽的,89.9x70cm,布面油画 ,1988,私人收藏
《小翟》来自于《静安庄》:“昨天巨大的风声似乎了解一切/不要容纳黑树”;《偷走的孩子》来自叶芝的同名诗:“跟我来/人间的孩子/这个世界哭声太多,你不懂”;《乌鸦是美丽的》的灵感则来源于史蒂文斯的诗句:“二十座雪山之中,唯一在动的/是黑鸟的眼睛”。只不过在画面中,雪山换成一个女人,一只乌鸦飞过。“我也不知道含义是什么——对于我来说,那即是诗。”谈到诗歌,何多苓显得有些兴奋:“虽然很多人认为绘画过于文学化并不是什么好事,但这就是我。我读诗的时候,马上就会出现图像,可能我天生就是要画画,这也许能够说明,为什么我没成为诗人。”
何多苓个展“草·色”展厅现场图,龙美术馆(西岸馆),2021,摄影:洪晓乐
巧的是,在龙美术馆的个展也由诗人朱朱策划。展览题目定名为“草·色”,这个如诗歌一般的题目,不光指代风景如何作为理解何多苓作品的重要线索,还在于将诗歌的元素抽离出来,讲述艺术家的创作与诗歌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
何多苓、艾轩合作,第三代人,布面油画,180x190cm,1984,私人收藏
步入展厅,首先看到的便是何多苓与艾轩于80年代合作的《第三代人》。画面最中间的,是身穿红衣的诗人翟永明,两侧是四川美院的校友,包括后来极富影响力的当代艺术家周春芽、张晓刚等人。何多苓称这些具有共同精神气质的人为“第三代”。作为在“文革”后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他们在人生轨迹和精神领域都有着相似的状态。彼时的中国正在孕育着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第三带人》可以视为一个时代的缩影。
这是何多苓作品中仅有的群像。而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何多苓,俄罗斯森林(黃金时代)陀思妥耶夫斯基,150x200cm,布面油画,2017
他喜欢描绘大自然,描绘花草,描绘森林。何多苓笔下的自然总有一种超脱于物外的精神气质,就像《春风已经苏醒》中的那片荒原,《庭院回忆卷》背后的树丛。2014年,何多苓终于踏上了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俄罗斯,并创作了“俄罗斯系列”。这批尺幅庞大的作品,几乎每一幅都耗去他两个月的时间。他将俄罗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文化名人:柴可夫斯基、普罗科菲耶夫、肖斯塔科维奇、普希金、契诃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列维坦等等与俄罗斯广袤而辽阔的森林相结合。在何多苓心目中,正是俄罗斯森林那种壮丽的、悲剧性的美孕育了其独特的文化基因。
何多苓在创作
在何多苓的新工作室里,还有一个由他设计的英式花园,里面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本地植物。法式园林在他看来太过规整,中式则太过繁复,而英式有一种自由的散漫,可以肆意地生长。园子里有两棵大榆树,除了树,还有两百多种花草。每天大多数时间何多苓都坐在花园里,画他的杂花写生。工作之前,他都要沿着小径,观察它们的变化。倘若发现了春天第一朵玫瑰,就赶紧用手机拍下来,以为记录。“4月份花开很快,我想尽快把它画出来。其实我画画的目的还不仅仅是要得到这么一幅画,因为每年都画,我是想找到一些新的方法,新的语言。”
何多苓,野苑女墙No.2,布面油画,200x300cm,2019
此外,他也喜爱描绘女性。他认为女性是大自然的浓缩,是生活、艺术中不可缺少的客体。通过描绘女性可以把技巧从感性的外在升华到形而上的高度。策展人朱朱对此评述道:当一位画家的目光始终聚焦于个体的时间体验,你会觉得他独自拥有着一座相对缓慢的壁钟,它的节拍几乎摆脱了社会运转的加速度……何多苓说,他喜欢“时间的私有化”这样的评述。他关注外界日新月异的变化,但他并不贪恋于这种迅捷的变化:“我喜欢这种‘不入流’,或者说自我的边缘化。把自己放在一个在当代不那么显赫的位置上,我觉得这个才是我的路子。个人化的路子不会受他人的影响,这对我来说特别重要。”
何多苓创作的一组和里希特相关的画作,龙美术馆(西岸馆),2021,摄影:洪晓乐
疫情期间,何多苓创作了一组和里希特相关的画作。这组作品的灵感来自于电影《无主之作》,这部以里希特为原型的电影讲述了一位体制内训练出的艺术家如何从东德逃往西德,并进入当代艺术叙事的经历。
《无主之作》主人公 Barnert 找到自己风格的时刻何多苓说,这个影片他反复看了好多遍,并从主人公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共鸣。正好手边有一本里希特的画册。于是他将里希特画作中的风景抽离出来作为背景,人物作为前景,但并没有将他们结合得天衣无缝,而是故意露出了拼接的痕迹。每一张画都像一个舞台布景,画中的人好像从里希特的画中走出来一般。“里希特的风景画非常的极简和孤单,跟一般的风景不一样,从风景的角度可以说一点都不美。”
何多苓,Inside Richter No.2,200x150cm,布面油画,2019
位于“里希特系列”对面的,是被他形容为“不是风景的风景”的荒草系列。也是在疫情期间,他拍摄了成都郊区的荒地,那是一种任何一个荒地都会长满的野草。“细看细节非常多,跟宇宙的尺度比起来它们非常小,但是向远处看,向天空看,你觉得它是一个整体。荒草虽然微不足道,但看到这些自然生长的荒草,它们彼此怎么适应,在能量上怎么争夺地盘,我觉得非常有趣。它有节奏、有韵律,甚至会出现音乐般的旋律。”
何多苓个展“草·色”展厅现场图,龙美术馆(西岸馆),2021,摄影:洪晓乐
何多苓他把它们称之为“乱画”,用笔速度极快,用国画皴擦点染的方式在各个位置进行处理。何多苓说,中国绘画的精神具体而言就是用笔,悲欢离合在每一笔中都有体现。“我是一个很顽固的画油画的人,我想用油画来表达这种精神,我希望大家能够看到痕迹。”AB:花园是您目前一个重要的创作对象。这个状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莫奈,也是在绘画的技法里面进行探索。您觉得绘画熟悉到一定程度,画家最后追寻的突破是什么?何多苓:这种突破就是自我突破。尤其像我们画具体形象的画家,主题路子走得都很窄了,其实很难。我差不多十年一个单位。1980年代画的画到1990年觉得没感觉了,马上从另一个方向走。这种自我突破是一个很重要的任务。自我重复跟重复别人一样,都不好,所以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其实每年我都有一点小的变化,比如今年画大画,画的时候用宽的大刷子来画,跟小笔画还是有不少区别,在技法上会有一些新的东西;
何多苓为“草·色”展览创作的大画,鸟飞绝,400x450cm,布面油画,2020
加上主题的扩展,比如这次画的荒草,我把它称为“不是风景的风景”,没人把它作为风景,但是我把它画成风景,这可能也是风景的一种当代模式;还有从各种新的角度,从诗歌去阐释其他领域对我作画的影响。这可能又会在画面中带来改变,这个大家也会感受得到。
何多苓,原上草No.1,200x150cm,布面油画,2019
何多苓:还是很重要的。十年前,上海办了一场“逝者如斯”的展览,那个展览因为需要一些小画,我重新开始写生。本来我想退休了自己在花园里写生,但是那会儿已经开始了。写生原来是我们画画的基本训练,然后自己又重新开始面对自然。因为拍照的话,照相机进行了第一次的图像处理。而像印象派画家直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再进行大脑处理,这是直接处理,会少一个环节。这个其实非常有意思,也很有挑战。
何多苓在创作
何多苓:我非常迷恋。当时、此时、彼时、彼景的那种感觉,包括周围有鸟在叫对我产生的一些影响,都非常有趣。画家始终保持一种敏锐的感觉是特别重要的。不管面对的是什么,写生是我一直在坚持的。我前天下午都还在画画。4月份花开得很快,我想尽快把它画出来。其实我画画的目的还不仅仅是要得到这么一幅画,因为每年都画,我还是想找一些新的方法、语言。因为写生的时候是很自由的,用笔、颜料,还有调色油、媒介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探索。可能只有我自己看的到,但是对我很重要。
何多苓,花前月下,200x150cm,布面油画,2021
何多苓:很多人看我画的荒草觉得局部已经非常抽象了,我觉得抽象是我一直对局部的追求。今年的画画我称为乱画,用笔速度非常快,用国画皴擦点染的方式在各个位置进行处理。这个会造成相当抽象的画面,但最后形成的还是具体的图像,比如一个人,一片风景。
何多苓荒草系列局部
我现在还看不出来我要追求纯抽象,我觉得纯抽象的艺术很容易撞车,因为去掉了某些可识别的因素。比如你坐在我对面,你是一个具体的人,假如我把你抽象化了,去掉了你作为具体人的特征,另外一个人也来画,可能画的一样。具体画反而不容易冲突,这是我在图像上的考虑。
何多苓个展“草·色”展厅现场图,龙美术馆(西岸馆),2021,摄影:洪晓乐
AB:说到图像的色调这块,不管您从早期还是到现在的作品,都有一点灰暗色调。是因为成都天气的影响,还是因为您本身性格特质的原因?何多苓:都有关系。但是气候的影响并不大,因为成都有很多画家的作品色彩也很艳丽。色调本身跟音乐家的音符组成一样,是情绪的表达,不再是纯粹的审美或者是写实的角度了。我写生的时候经常是晴天,但是不像印象派,他们是必须在每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天气继续画这幅画。我的创作跟天气没有关系,比如阳光照射到哪块我完全不管,我的光线是另外一种设想,还是很主观的东西。
何多苓,俄罗斯森林(青铜时代),150x200cm,布面油画,2017
重要的还是你说的第二个个人因素。可能我天生就是这样的气质,就是喜欢这种灰色的、不明确的,甚至是模糊不清的画面。说不出来的色调,不可描述的故事,这些东西是我感兴趣的。它是比较内敛的,不是很奔放的,阳刚有力的。尤其像我,因为经历了很多时代,经历了中国很多大的变革,但这些其实在我的画面上没有直接的体现,但它会形成了一个脉络,就是展览上看到的东西。可以说是若即若离的一些因素,主要是我自身产生的变化。
何多苓个展“草·色”展厅现场图,龙美术馆(西岸馆),2021,摄影:洪晓乐
AB:您也提到自己经历了很多时代,现在主流的评述总是会把您跟那个时代联系在一起,比如说“伤痕”,您自己喜欢这种强绑定的状态吗?何多苓:不能说喜不喜欢,但我觉得这个很正常。一个人不能脱离时代,一定是时代的产物。虽然有先天的因素,但是后天的因素非常重要。比如我父亲是个经济学家,但我做的事情跟这个毫无关系。当时所有的中学生都下乡,每个人体验都不一样,我的体验尤其不一样。对我作为一个画家的形成,对我的艺术形成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大家在同一种生活条件下不同的体验可以是不一样的,产生你性格的线索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何多苓个展“草·色”展厅现场图,龙美术馆(西岸馆),2021,摄影:洪晓乐
AB:说到文学、音乐、建筑这些不同艺术门类对您的影响,您心中有没有自己的排序?何多苓:首先画画对我来说肯定最重要的,因为这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本。我习惯了,每天不画画觉得都不能做别的事情。单这几门艺术的排序,音乐排到第一,文学排到第二,画画排到最后,有时候是从难度来说的。门槛音乐最高,诗歌的门槛虽然不高,但它非常有力,我也排到前面,画画我自己画画,我天生画画是不太费力,我觉得画画的门槛还是比较低。我把音乐排到最前面,他们都笑我,你自己的画展不怎么关注,对音乐会那么关注。我真是这样,这个没有办法。
著名作曲家、钢琴家、首都师范大学音乐学院教授高平在展览现场演奏音乐AB:您除了是艺术家,也是一个美术馆的运营者,运营美术馆带给您哪些新的体会?何多苓:首先我自己从头到尾参与了这个建筑的构成,难度极大。其实很难想象一个人能把这当作一种享受,有点强迫症,或者是自虐的感觉,但我觉得我一辈子就做一次这个事情,所以还是很有成就感的;第二它可以用来办一些我欣赏的青年画家的展览。因为是非营利的,所以我没有其他考虑,在成本尽量压缩的情况下,我能把这些展办下来,也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AB:您是一个非常内省型的艺术家,您怎么看待艺术中的内省性以及它的公共性?
何多苓:其实现在的艺术越来越具有公共性了,当代艺术以来出现很多流派,很多人都可以归入流派,就只有我自己是不入流的,我喜欢这种不入流,或者类似边缘的效果。我也很关注其他画家的创作,但是我看了以后会非常冷静地得出自己的结论。我把自己放在一个不是在当代那么重要那么显赫的位置上,个人化的路子不会受他人的影响,这对我来说特别重要。
何多苓个展“草·色”
展览时间:至2021.6.20
展览地点:龙美术馆(西岸馆)第一展厅,上海徐汇区龙腾大道3398号
采访、文:凡琳
图片提供:龙美术馆、何多苓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