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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点聚焦 | 诺奖作家安妮·埃尔诺研究

北京时间10月6日晚19时,瑞典学院宣布将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法国当代女作家安妮·埃尔诺,表彰她“以勇气和敏锐的洞察力揭示了个人记忆的根源、隔阂和集体限制”。埃尔诺自1984年出版《位置》以来便在文坛声名鹊起,其代表作《悠悠岁月》面世后更是好评如潮,接连斩获大奖。


学界对埃尔诺的研究主要关注她独具特色的自传创作,本期热点聚焦摘录了两篇研究埃尔诺自传《悠悠岁月》的论文。陆一琛聚焦《悠悠岁月》的集体性维度,着重分析这部“具有社会性维度的自传”所采用的双重叙述视角,以及埃尔诺书写鲜明的形式特征。杨令飞、鲁少博关注《悠悠岁月》的后现代叙事策略,认为该书通过无人称叙事、中性写作法和碎片拼接等叙事策略,展现了法国民众对自由、平等、正义的向往,对自由主义精神做了生动形象的诠释。


陆一琛,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为苏州大学法文系副教授。

论安妮·埃尔诺自传《悠悠岁月》的集体性维度

自1984年出版《位置》(La Place)以来,声名鹊起的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开始了以个人经历为题材的系列作品创作,并将其定位为“具有社会性维度的自传”(“auto-socio-biographie”)。工人阶级出生的埃尔诺凭借禀赋和努力考入鲁昂大学,继而成为大学教师、知名作家,成功晋级小资产阶级。阶级晋升过程中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成为“阶级变节者”(“transfuge de classe”)的负罪感和羞耻感是其作品的一大核心内容。此外,深受母亲(被戏称为“先锋女权主义者”)和女权主义作品的影响,埃尔诺对战后女性群体的共同经历有着敏感而独到的体验,对女性群体的持续关注是其作品的另一大特点

《悠悠岁月》中译本书影

(图片源自网络,下同)


如果说在写作素材方面埃尔诺的作品具有某种恒定性,那么在写作手法、动机层面,其作品则迥异于传统自传。正如杨国政所概括的,其作品“自”而不“传”(虽然自我是埃尔诺作品追问和审视的重要对象和主题,但是任何一部作品都不构成完整的个人回溯性历史),也“传”而不“自”(虽然作品中包含构成自传的各种要素,却不限于个体维度,既不是个人英雄神话,也不是内心拷问式的忏悔录)。埃尔诺独创的“具有社会性维度的自传”无疑是自传体裁在形式上的一大突破:自传历来强调“我”的个体性维度,但“socio”却暗含书写的集体性、社会性特征,这一看似相互矛盾的自传形式是本文即将探讨的中心议题


被“双重身份”边缘化的叙述者


埃尔诺的传记作品自成体系,各文本之间有着很强的文本间性(l’intertextualité)。就埃尔诺而言,人生经历片段的撷取和重写与其对自我书写的多重定位相关。加西亚(Mar García)认为埃尔诺作品中的叙述者“因性别和出生卑微而被双重边缘化了”。(35)性别和出生造成的劣势直接决定了作者的写作姿态,并从侧面反映出熟稔社会学的埃尔诺对于其人生轨迹异常清醒的认识。值得一提的是,对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作品的阅读在埃尔诺对自我阶级属性的认识上起到了关键作用。


皮埃尔·布迪厄


《再生产》书影

埃尔诺作品曾被评论认为是布迪厄理论在文学领域的实例再现。这样的论断过于简单化,两者作品的关系完全超越了理论与例证的机械对应,是同为“阶级变节者”的作家与社会学家之间的惺惺相惜,更是文学与社会学之间展开的深层次互动与对话。布迪厄在《继承者》中所观察到的现象对于埃尔诺而言并不陌生,她在《悠悠岁月》中也注意到“中学多半是有产者常去的地方”。(60)赤裸裸的数据表明出生阶级属性几乎决定了受高等教育的几率。即便是成功晋级资产阶级的埃尔诺也不免觉得她是通过“窃取”(即偷拿了属于资产阶级的东西)的方式来获取知识的。(Ernaux,2003:34)布迪厄通过对资产阶级再生产机制的揭露,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无产阶级对于自身的怀疑及由此滋生的自卑感。而埃尔诺则在布迪厄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以热内(Jean Genet)为榜样,用“阶级敌人的语言”在文学领域真实再现了无产阶级生活的方方面面。


除了卑微的出生,女性性别也一度使生于战后的埃尔诺被迫沉寂。母亲的强势直接影响了埃尔诺的性别认同,青年时期堕胎的惨痛经历、婚后程式化的主妇生活、被迫放弃的写作梦想及六七十年代如火如荼的女性解放运动给了埃尔诺创作的动力和空间,也使其充分意识到从“阶级变节者”身份中解脱出来的自己又因性别劣势再次被套上了枷锁。


埃尔诺将自我溶解于女性群体中,在反抗社会强加于女性的性别定位并为女性争取更多社会权益的斗争过程中,她进一步认识了自我,并加深了对主体性的理解。在埃尔诺看来,主体性不过是特定社会时代和条件下,由性别、经历、教育、语言等一系列决定因素构成的视野和思考框架。“我”的唯一性来自于这些决定因素的特定组合;而就某一特定因素而言,“我”只是相关群体中的某一具有代表性的个体。《悠悠岁月》中以“她”的视角讲述的不仅仅是“她”的个人经历,也是现代女性徘徊于个体自由和家庭责任之间难以抉择的真实写照


个体回忆与集体回忆的多重交织


孔帕尼翁(Antoine Compagnon)曾如此评价《悠悠岁月》:“埃尔诺的新书最让我喜欢的地方在于:她叙述自己一生时的距离感,评述家庭照片时不断匿名化的运动及其自我隐私在共同时间——世代、时代和大众文化中的融入”。我们将以这一评论为向导,分析该作品在形式及内容方面的新颖之处。


《悠悠岁月》整本书被14张照片划分成15个小部分。每部分均以照片的文字描写为始,家庭聚餐的回忆作结,时间跨度为60年。每张照片背面都有明确的拍摄时间,间隔为四到七年。当然,这些影像资料本身是不可见的,读者只有通过阅读作者对这些图像所进行的文字描写(即修辞“ekphrasis”)才能“看”到。与照片中各不相同的“她”形成对照的是担当叙述者角色的“她”,从他者角度审视自己的“她”。每帧照片之后是关于照片被拍摄年代的点滴回忆,“清单式”的列举成了书写零碎回忆最恰当的形式。


对个人经历中最隐私内容的书写常给埃尔诺招来“厚颜无耻”的骂名,这些评论显然没有理解其写作的初衷。埃尔诺认为,对难以启齿的欲望及体验的书写不仅是治愈自我伤痛的良药,而且这样的经历一旦成书,成千上万有着同样遭遇的受害者将从自怨自艾的孤独中被拯救。“隐私”一词所涵盖的个体性维度被埃尔诺彻底解构了。从社会学的角度而言,“隐私”成了众人各自独享却具有集体性维度的文化建构。埃尔诺很巧妙地利用第三人称“她”来指涉自我,强调“陈述(énoncé)主体”与“言说(énonciation)主体”之间的距离,巧妙地回避了两者统一可能带来的指责与非议。


《悠悠岁月》中每个年代的回忆均以家庭聚餐收尾,可见作者触发并建构集体回忆的用心。根据阿斯曼(Jan Assmannl)理论,集体记忆由交际记忆和文化记忆组成。前者产生于日常融合,以同一时代人的历史经验为基础,并与现今紧紧缠绕在一起;而后者则是一种“仪式化了的、即在节日的文化时间维度中被唤起的回忆”。家庭聚餐在这个层面上可以理解为具有文化记忆含量的交际记忆,这种记忆一开始就把读者定位为文本意义建构的积极参与者,他对文本的接受是在对自己人生经历的观照中完成的。而“文学作品也正是在这样的读者接受行为中,逐步实现由个体记忆向集体记忆转化的。”(冯亚琳:87)


清单式的写作手法并非埃尔诺独创,但埃尔诺作品中的叙述者有意将自我融入到“阶级变节者”、女性、战后一代等群体中,从而扩大了“自我”的代表性和表现力,成功赋予这类清单“人种学”、“社会学”维度,并试图通过改变时间的标记方式将历史维度加入到自传书写中:构成《悠悠岁月》时间框架的不是单纯的年代,而是具有全球影响力的重大政治事件,如战争和总统大选。这一宏大的、主流的历史叙述构成了“大写的历史”(“Histoire”);而与之相对的就是构成交际记忆的、被宏大叙述所忽略的“小历史”(“histoire”)。“小历史”的书写复原了最琐碎、最微不足道、但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属于万千普通人的历史。《悠悠岁月》文本成了大、小历史对话发生的场所,“历史”一词的定义在被解构的同时得到了多层面的延展和拓宽,“小历史”的复原激活了被日期与文献记载僵化的“大历史”。而所有叙述均透过这位女性左派知识分子的独特视角,带有鲜明的政治立场。她不仅立志为“阶级变节者”和“女性群体”代言,更为拯救战后一代人的历史和记忆不惜与衰老和疾病抗争


本文原载于《外国文学》2015年第5期,感谢作者及编辑部授权转载。因篇幅所限,本文有所删减。


杨令飞,安庆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法国文学。

鲁少博,广西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法国文学博士研究生。


注:本文使用的是“安妮·艾尔诺”的译名,此处不作改动。

安妮·艾尔诺《悠悠岁月》后现代叙事策略探幽

当代法国女作家安妮·艾尔诺(Annie Ernaux,1940—)的《悠悠岁月》(Les Années,2008) 一书篇幅不长却容量颇大。近20年来,国内外学界对安妮·艾尔诺的研究涌现出一些学术成果。笔者以为,安妮·艾尔诺享誉世界文坛主要得益于其后现代叙事策略,而后现代文学创作与自由主义精神之间则存在着异质同构的关系。换言之,自由主义精神与艾尔诺的后现代文学创作之间始终保持着良性互动。为此,本论文拟以《悠悠岁月》为例,从其中最具后现代叙事特征的无人称叙事、中性写作法和碎片拼贴三个方面,揭示该文本中后现代叙事策略与自由主义精神的有机结合,进而发掘其独特的文学创新机制。


安妮·埃尔诺


一、无人称叙事


无人称叙事样式的出现体现了作者在文学创新上的不断追求,更是时代和社会变迁催生的需要。然而,作者创造这一新的文学样式,并非仅仅为了向读者展示自己的人生,而是要与他们分享“不是在历史学家的著作里的记忆,而是真实的和不确定的、既是每个人唯一的又是与所有人分享的记忆,是他经历过的时代的痕迹”(2)。

 首先,艾尔诺选择了一些现当代历史的重大事件,重现了整整一代法国人的集体记忆。这些事件都是二战以来现代西方社会内在文化危机的延续,也为法国民众尤其是知识精英提供了反思历史和表达自由渴望的契机。《悠悠岁月》反映了法国人对天赋人权、自由平等的希冀,字里行间透露出自由主义的理念。

 

其次,《悠悠岁月》借由法国人的集体记忆,描绘出年轻一代在一个难以捉摸的后现代世界里渴望自由的普遍心态,而表现形式在相当程度上呈现出一种灰色幽默和玩世不恭的面目。这一时期的法国青年成长于充满物质和精神奢求的环境中,随着几代人不断的抗争和社会的发展,他们比前辈更具打破枷锁和限制、争取人生自由的种种诉求,这正是时代前进的标志之一。

 

除此之外,《悠悠岁月》的集体记忆一如存在主义作家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的创作,体现出很强的介入性。艾尔诺力求“将社会结构层层剥开”,对“文化的和社会等级提出质疑”,揭示隶属于人类关系的种种权力结构,对不平等现象做出批判(Bertrand-Jennings 364—66)。艾尔诺秉承了女性主义传统,她对女性主义思想的伸张,体现了当代女性不满现实、敢于追求正义的自由主义精神。


波伏娃


《悠悠岁月》作为无人称叙事文本不仅见证了艾尔诺本人60多年的个人生活,也深刻反映了20世纪法国社会的现状和世界发展的进程。因此,这一文本不仅含有作者自传的成分,也是具有现实性和历史性的新型社会叙事。


二、中性写作手法


中性写作法从头至尾贯穿了《悠悠岁月》一书。文本里的所有事件和人物皆以一种纯客观的态度加以反映,而鲜见作者本人的情感流露和思想阐发。如作者在回顾“抵抗运动”时写道:

他们永远说不够的是1942 年冬季,严寒、饥饿和球茎甘蓝,口粮和烟票,轰炸

预示着战争的北方的黎明

“溃退”时大路上的自行车和两轮车

被抢劫的店铺

灾民在废墟里搜寻他们的照片和金钱

……

在饥饿和恐惧的共同背景下,一切都按照“我们”和“人们”的方式来讲述。(13)


艾尔诺在文本中并未刻意挖掘战争的破坏性,传统文学中最能激发读者情绪的情感铺陈和悲怆气氛,在文本中都不见踪迹。作者摒弃了宏大叙事,以平铺直叙、不偏不倚的非理性审美方式记录了一个个真实的历史场景,于平淡中给人以无限遐想,继而反思战争对自由、平等、正义的戕害。


中性写作法是安妮·艾尔诺对写作方式尤其文学语言创新的实验。它以客观的表现形式向读者展现活生生的记忆画面,将高雅与低俗并置,使叙述话语和叙事风格呈现出发散性的特质,展现了审美意义深度磨平之后的平面感,也表现了作者敢于摆脱传统束缚、追求自由写作的乐趣,反映了作者透过写作实现人生自由的愿望。


三、碎片拼贴


后现代社会的特征之一是张扬主体性、异化和历史解构,后现代文学文本也因此呈现出一种变化不定、支离破碎、缺乏中心的涣散分裂状态。作为后现代叙事策略的碎片拼贴,其超越时空的表述消弭了高雅文化与大众文化的界限,有时会使读者丧失既定的方向感,为自由精神多元化和多样化的传达营造一定空间。

在《悠悠岁月》中,艾尔诺时常从旁观者的角度,将碎片加以拼贴,描绘人间百态,寄托自己的情怀与哲思。文本伊始,作者就凭借旧照片引发的碎片式印象和感觉,在自己回忆的同时促使他人回忆,最终构成了当代法国人的集体记忆:

战后在伊沃托的废墟边上,大白天蹲在一间当做咖啡馆的木棚后面撒尿,然后站着撩起裙子、系上短裤,再回到咖啡馆里去的女人

在影片《长别离》中,与乔治·威尔森跳舞的阿丽达·瓦莉热泪盈眶的面孔

……

西蒙娜·西涅莱在《泰蕾丝·拉甘》的广告上的面孔

……

头几年里所有黄昏的印象,有夏季一个星期天的发亮的水坑,父母死而复生、我们走在难以确定的道路上的梦境

……

躺在丈夫身边回想着一个男孩第一次拥抱她和她说着“是的,是的,是的”的莫莉·布卢姆的(1—5)


上述引文都没有以句号结束,恰似一幅幅旧照片的拼贴,显露出旁观者的视角,又给人以意犹未尽的感觉。经过对文字的细读,读者可以察觉这些碎片除却表面的迹象,还暗含不少题外之意。碎片拼贴也形象地勾勒出从左拉到杜拉斯再到艾尔诺的近现代文学史的发展线索,画面和回忆虚实交织,却预示着打破传统束缚,反对非正义战争和阶级压迫,强调人生自由和人的主观情感的思想。碎片拼贴让读者透过自由参与来构建一个真实的世界,传递出一种生生不息的自由主义精神。


碎片拼贴脱离了以二元对立为基础的历时性发展模式,以共时的平面性创造出一种开放的文化游戏。《悠悠岁月》中拼贴手法的成功实验,以一反常规、出奇制胜的表现方式向读者展示了多幅宏观和微观生活画面,既摆脱了传统文学的清规戒律,又让读者在由点及面地扩展对世界认知的同时,感受作品的人文情怀


结语


安妮·艾尔诺的《悠悠岁月》运用无人称叙事、中性写作法和碎片拼贴等后现代叙事策略,将一个小女孩的个人成长经历与一代人的集体记忆融合一体,通过客观视角向读者展示了诸多鲜活的现实和历史画面。该文本体现了作者和同时代人对自由、平等和社会正义的向往,对突破传统、追求人生幸福的自由主义精神做了生动形象的诠释。可以说,艾尔诺的全部创作皆可视为自由主义在当代法国文学中的一种实践,而这种实践反过来也丰富了当代自由主义的内涵


本文原载于《当代外国文学》2022年第1期,感谢作者及编辑部授权转载。因篇幅所限,本文有所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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