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翔:作为美学空间的小城镇——对张楚小说的一种解读
作家张楚
小说家张楚的另一重身份,是一名公务员,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的生活是我的本名,而我的小说就是我的笔名”,“公务员张楚是我的物质生活,小说家张楚是我的精神生活”。现实中的张楚,在唐山一个叫滦南的小县城过着平淡安稳的生活;而在小说王国中,张楚是那个“讲故事的人”,是一个讲“小城故事”的人,间或,也进入自己的“小城故事”中充当某个角色。
迄今为止,张楚几乎所有小说的叙事空间都是小城镇,具体说来,是中国北方的小城镇,在作者笔下,它们往往被命名为“桃源县”或“桃源镇”。张楚的“桃源”并无鲜明的个性标识,它灰扑扑,乱糟糟,粗俗、浮夸、暧昧、无聊,带有过渡时期的普遍特征,甚至可以说,它是转型期中国广泛性的生存空间。
批评家张旭东在他论述贾樟柯电影的文章《消逝的诗学》中说:“‘县城’作为一种社会图景的特异性,不仅是它就社会经济和地理的意义上说无处不在……也在于它很少被电影和文学所表征。”在他看来,县城与乡村世界与现代大都市均保持着距离。受此启发,评论家张莉在《意外社会事件与我们的精神疑难》一文中分析了近年包括张楚在内的一批“70后”作家如何从意外社会事件入手,对城镇生活进行重写。“通过重建‘城镇中国’风景,他们试图重建作者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关系。”张莉还具体分析了张楚的小城镇叙事,认为与常见的“归去来”模式迥异,张楚书写的是这个时代最普泛的小城镇中的“人”。
张楚等“70后”作家对于经典的小城镇文学叙事的改写,首先在于创作主体态度的改变,它既不是一种带有启蒙批判眼光的“归去来”之旅,也不是立志走出小城的个人奋斗史,甚至也不是关于童年、成长岁月的乡愁记忆,它所聚焦的是此时此地的“此在”。对张楚这个一直生活在滦南倴城的小镇青年而言,尤其如此——小城镇是他的生活场域,是他的小说叙事空间,而更为重要的是,他凭借其突出的文学才华将其变成了一个独特的美学空间。
生命的残酷与温暖
从表面的生存景观看,张楚笔下的小城镇似乎呼应着我们对此的基本想象:一个与“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等等无缘的、乱象丛生的所在,行走其间的,或是“土豪”暴发户、财路不明的生意人,或是沉迷酒色、不思进取的公务人员,身份暧昧的“服务业”从业者……而更多的则是面目模糊、无多少个性可言的小城镇居民,有些甚至还生存堪忧。张楚书写的是小城镇的芸芸众生,是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所遭遇到的种种尴尬、困厄甚至苦难,以及他们面对这一切时的心理反应、现实选择与伦理担当。
《旅行》中,年迈的“爷爷”、“奶奶”踏上了去十里铺“看海”的旅途,一路上相濡以沫的温暖甜蜜,甚或撒娇怄气、不属于他们年龄的小儿女之态,暗暗烘托着他们晚年失去大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苍凉;《长发》中,王小丽为是否卖掉一头长发给未婚夫买辆摩托车而犹豫不决,在未婚夫家门口被未婚夫的前妻羞辱后,倒使她痛下决心忍心卖发,却不幸被买发人凌辱;《穿睡衣跑步的女人》中,生育了5个女孩的马小莉为了逃避生育,在再度怀孕之后作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每日清晨穿着睡衣跑步锻炼以期流产,却在孩子孕育成熟、母爱爆发之际被计生人员强行流产;《惘事记》中,女警官王姐与农村老太太老鸦头有着相似的悲惨人生,王姐对老鸦头不幸命运的感同身受,成为她断案的关键,将老鸦头排除出杀人疑犯行列,是她对自我与他人的双重救赎;《细嗓门》中女屠夫不堪丈夫的家暴与荒淫,将其杀死后,在被捕前来到闺蜜所在的城市,试图帮助其挽回婚姻……这些小城镇中的小人物形色各异,他们低调隐忍地生存,绝不煽情,他们保持着做人的尊严与气节,时而闪现出人性的光辉。
当张楚将人性之光投射到这些小人物身上时,他的眼光是平视的,他与他们站在一起,借用李勇对乔叶《盖楼记》的评论,那是“卑微者对于卑微的坦承”。在直面小镇的生老病死,在逼近每个人物的生命创伤、内心之痛时,他的目光又满含悲悯。张楚的小说中反复出现一个夭折的女孩:《安葬蔷薇》《U型公路》《曲别针》《大象》《在云落》……这大概是作者难以愈合的一道伤口(在一次访谈中,张楚曾说起他被白血病夺去生命的堂妹),反复书写既是一种纪念,又可视为一种文学的疗伤行为。如果联系到30多年前的唐山大地震,那么可以说,张楚对于死亡的“偏爱”其来有自——他所生活的城镇笼罩在历史浩劫的阴影里。《大象》中,作者安排痛失爱女的夫妇与企图救助他们女儿的小伙伴相遇于地震纪念碑广场,或许有其象征意义。死亡以其残酷映衬着生命本身的脆弱,而张楚在对死亡的反复书写中隐含悲悯,使其小说在忧伤又残酷的气息中平添了几许温暖。
坚硬与柔软
张楚广受好评的短篇《樱桃记》讲述了一个少女的成长史:右手只长了三根手指头的粗笨的丑姑娘樱桃,在追赶她的心上人的途中,忍受着少女的初潮之痛,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成长之痛。张楚对于女性的细致刻画往往会让人联想到善写女性的苏童、毕飞宇等人,而我以为,张楚写得更好的是一类男性形象,这其中有他对于人(男人)的独到理解。
张楚小城镇叙事中的男主人公往往有着一种相似的气质,他们是《曲别针》中的志国、《疼》中的马可、《七根孔雀羽毛》中的宗建明、《U型公路》中的“我”……这些道德上颇为暧昧、内心甚至有些龌龊的人物,难以轻易判定。
10年前发表在《收获》上的短篇小说《曲别针》,使小说家张楚为文学界所知。尽管此前他已经坚持写作数年,但直到此时,张楚才算真正确立自身的风格,开辟了独特的写作疆域——这是一名作家成熟的标志。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塑造了一个“奇异”的人物,他既是小老板又是诗人,既是残暴的凶手又是慈爱的父亲。小说以一个雪夜的遭遇,写尽了这个人物内心的柔软、痛楚、分裂、纠结、麻木与绝望。细致入微的观察,从容有度的叙事,对氛围的精心营造,对意象的敏锐捕捉……而更为重要的是,作者以极强的内力逼近了人性的脆弱与坚韧、黑洞与光亮。一如故事开展的背景——雪夜,黑与白、明与暗之间的苍茫天地,是作者致力勘探的残酷而又诗意的生存景观。
《疼》中的马可与《七根孔雀羽毛》中的宗建明都是吃女人软饭的男人。在相对封闭狭小的生存空间内,这些人物涌动着迷茫与焦躁不安的情绪,他们没有明确的生活方向,却为了某个愿望而陷入近于疯狂的执拗。
几篇小说以“意外社会事件”提供了对于当下“城镇中国”社会现状的某些认识,事件中活跃着的各色人等携带着各自的身份信息和社会密码。生活于此时此地的张楚从街头巷闻中得知了这些意外事件,但他显然无意于将之炮制成一个个耸人听闻的猎奇故事,在将之美学化的过程中,张楚表现出他卓越的小说家才华。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人物内心的坚硬与柔软交汇于曲别针这一意象,当志国想要用曲别针捏出罹患绝症的爱女拉拉的面颊,他亲吻曲别针如亲吻拉拉的面颊;当马可怀抱被意外捅死、血流不止的杨玉英,不断回想起杨玉英对他母爱般的温存体贴,他的“疼”与她的“疼”、他的泪与她的泪混在一起,难分彼此;当宗建明把玩那七根孔雀羽毛时,儿子小虎的那一声声记忆中的深情呼唤,令他心尖发颤……在这些令人心酸眼亮的瞬间,张楚的小说呈现出深刻而丰富的人性内涵。
不仅是《曲别针》中为了女儿的治疗费用甘愿付出一切代价的志国;《刹那记》中沉默寡言,但对继女樱桃温柔细致,在家庭遭遇麻烦时挺身而出,不惜自断手指,在沉默中爆发出惊人力量的鞋匠;《梁夏》中遭受委屈诬陷,在众人的不解和白眼中,不懈上访告状,申诉自己遭受了性骚扰的“奇男子”梁夏……这些男性在粗犷中暗藏着温柔,在温柔中交织着绵韧,在绵韧中又蕴蓄着力量,他们或许代表着作者对于男性的审美理想。
大地与星空之间
张楚小说艺术的一个重要的特点是对于“意象”的苦心经营。从这些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可以看出张楚对于先锋小说的学习摹仿,在他早期一些略显晦涩的小说,如《蜂房》《U形公路》《献给安达的吻》中,这种摹仿的痕迹更为明显。而渐渐成熟的意象创造则成为张楚小城镇叙事的鲜明的美学标识。
这也使我们想起他的文学前辈、同样出自燕赵之地的作家铁凝。《哦,香雪》中令香雪魂牵梦萦的那只铅笔盒,代表了她对于知识与文明的向往,也寄寓了一个时代的精神追求。而张楚的小说“物象”则承载着人物对小城镇琐碎、沉闷、滞重的现实生活的精神超越:《曲别针》中志国想要用来捏出女儿面颊的曲别针,《樱桃记》中樱桃准备赠送给心上人的《巴黎交通地图》,《七根孔雀羽毛》中被“我”视若珍宝的那七根廉价的羽毛,《细嗓门》中林红路途迢迢带给岑红的亲手栽种的蔷薇……这些意象在小城镇的物质生活之外,增添了精神的维度,使封闭的空间得以敞开,也使张楚的小城镇叙事变得诗意盎然。
《夏朗的望远镜》中,一边是夏朗站在阳台上通过天文望远镜观测浩淼宇宙的兴趣爱好,一边是以岳父为代表的俗世生活对于这“多余无用”的兴趣爱好的压抑与剥夺。夏朗的生命意志、精神向往,对未知世界探索的热情,在日复一日的打磨中逐渐消泯。他不再观测星空,也不再参加“被外星人劫持者论坛”网友聚会,并在片刻的挣扎后拒绝了自称来自外星的女人陈贵芬见面道别的请求。而偶然得知陈桂芬被外星人劫走的故事后,在受震动之余,夏朗一度被关闭的精神之门又被重新推开了。陈桂芬真的来自外星吗?无法证实,却也无法证伪。因为在有限的已知世界之外,还有更广袤无垠的未知世界,等待人们去探索,去发现。一如《关于雪的部分说法》,关于大千世界,我们可获知的永远只是“部分说法”,那个在表哥的说法中“根本没出过国,别说澳大利亚了,除了蓝城他就去过佳木斯”的同性恋男孩颜路,却给“我”寄来了一张与男友在澳洲海边的合影。关于他人的生命,我们到底知道多少?这或许便是张楚在他的小说中探索的问题。
小说结尾,夏朗准备翻出他闲置已久的天文望远镜,他要重新勘探星空。而小说的作者张楚则一直在用他的文学“望远镜”观察世相,勘探人生。这位已近不惑之年的“70后”作家,对人性的秘密依然保有高度的疑惑与好奇。身在小城镇,胸怀大世界。他以一种向下扎根的理想主义,在脚踏实地与仰望星空之间,建构起他的“小城文学”,成为中国文坛不可忽视的一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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