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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怀岸《下场大雪,好不好》【小说月报9期精彩】

2015-09-15 小说月报


若在十五年前你问周汉通最恨谁,即使他不说,心里想的也肯定是闫雪梅。闫雪梅是周汉通的女朋友,他们不仅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事实上已经准备好结婚了,周家把新房装修了,家具定做了,请柬和红包备好了,就连结婚的日子也看准通知亲戚朋友了。洞房花烛夜前一月,确切地说是前二十八天,突然,闫雪梅不见了。也不能说是不见了,应该说她突然离开了酉北。离开之前,她给周汉通留了一张纸条,大意是“我去南方打工了,你不要找我,找也找不到”之类的话。从此她就从酉北彻底消失了,谁也没有再见过她。


说是别找了,哪有不去找的呢?周汉通看到纸条后,马上包车赶去闫雪梅的老家,他想,她就是南下也得跟家人打声招呼吧,家里没有,他又赶到广州,去了她哥哥打工的佛山和姐姐打工的惠州,结果没有找到她哥哥和姐姐。据闫雪梅的同乡说,他们同村还有人在深圳打工,当时进深圳要查边防证,他在宝安关外被拦了下来,差点进了收容所。周汉通回到酉北后,人脱了形不算,还整整失语了半年,他跟谁都不说话。一年后,他和本单位的方晓晨结了婚,算是真正复原过来,摆脱了闫雪梅带给他的心理阴影。


周汉通和闫雪梅谈朋友时二十五岁,任职酉北群艺馆美术专干,专攻国画,他是从省城重点大学毕业的科班生,家也在酉北市内。周汉通人长得帅气,家里条件又好,从不缺乏倒追他的女孩。闫雪梅二十一岁,是个农村女孩子,高中肄业,在一家打印社里打工,一没正式工作二没学历学识,周汉通怎么会看上她,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就是闫雪梅长得乖。乖在酉北话中是美和漂亮的意思。周汉通是个艺术家,追求美是他的天性,他不顾一切地要娶闫雪梅为妻,与美相伴,这倒可以理解。但结局却意想不到,令人惋惜。


闫雪梅美成什么样子,我没有见过。我从乡下调入市群艺馆跟周汉通做同事是好多年之后的事,那时周汉通已经是群艺馆副馆长,主管业务,是我的顶头上司,他不仅结婚了,女儿都上了初中二年级。那时,周汉通正跟老婆方晓晨闹离婚,闹得挺凶,经常吵架,有时我下班从办公室出来,院子里“嘭”的一声会落下来一个塑料盆或一把紫砂壶,是方晓晨正跟周汉通吵架摔出来的。他们家就在办公楼对面的一楼,站在办公室门口我能看清方晓晨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也能看到周汉通压抑着怒火的无奈的表情。周汉通跟闫雪梅的故事我是从别的同事那里听来的,也不敢找他求证。之后不到一年,周汉通和方晓晨离了婚,他也调到了刚成立的书画院,当了院长。这之后,我们的交往反而深了起来,我们一起参加过几次市委宣传部组织的采风活动,周汉通嗜酒,我的酒量不差,能陪他喝到最后,几次下来,我们成了朋友,有时他一个人在家没伴,就会喊我过去喝酒,渐渐地我们就无话不谈起来。


周汉通离婚时单位的房子和女儿周笑笑都归了前妻,他住父母家,是栋两层的老房子,父母住楼下,他住楼上。一年前,他在长沙工作的哥哥把父母接去他家长住了,整栋楼等于是他一个人住。二楼的房子倒是很宽敞,有三间房,还有厨卫,但家具、画案等等摆放得很凌乱,书刊画册到处堆放。据说周汉通的画市场上能卖到五千左右一平尺,他应该有钱,可在这里你看不到他家一丝一毫有钱人的样子,什么都是旧的,旧桌子、旧椅子、旧沙发,墙灰卷皮脱落,老式二十一寸长虹电视,连卧室床撑上的漆皮也是一片斑驳,画室里桌案上的笔架笔洗随意摆放,卷筒的画稿摞起一尺多高,墙上靠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画框,是靠着的,不是挂着的,密密麻麻,重重叠叠,都是他自己的作品。以前,周汉通在单位院子的家我也去过,两室两厅的,也没怎么装修,而且没有画案、画架什么的,可见他一直是在这栋老宅里搞创作的。那些装裱或框好的画作,应该是他自己历年的作品。我不懂画,每次来他家喝酒,就是在画室里,也没有去翻动和欣赏那些画作。只有一次,我去他家,卧室的门开着,站在客厅里我不仅看到了一片斑驳的旧床撑,还一眼就瞥见了床撑对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幅很大的画。画是用镜框装裱的,我也不知道是多大的尺寸,但很大,占了那面墙的三分之一左右。那肯定是一幅对周汉通来说非常得意或非常重要的画,挂在那个位置,他睡觉前最后一眼和醒过来的第一眼都能看到它。趁周汉通在厨房里做菜,我偷偷地溜进房,欣赏起那幅画。画面是位女子,穿着一件白色的毛领羽绒大衣,伫立在一堵褐青色的石壁之下,石壁之上是几簇星星点点含苞欲放的梅骨朵,女子的身后,是一个小村庄,有几栋若隐若现的吊脚楼木屋。褐青石的石壁占了整个画面的一半,女子的比例不大,因此面目不是很清晰,但也能看出此女子面容姣好,朱唇皓齿,身材苗条,气质高雅。周汉通专攻山水画,画人物是他的弱项,此女子他虽然用的是避实就虚的写意,女子忧郁的表情、孤独的内心也一览无余。再看画名,题写的是《踏雪寻梅》。我就是再愚笨,也立时就明白了画中的女子必是闫雪梅无疑。再看下面的落款,“戊子年冬”,此画作于四年前,那时周汉通与方晓晨还没离婚。此画很可能是他们离婚的诱因吧,我想。


周汉通不知啥时已经站在我旁边,问我:“晓得她是谁吗?”


我点点头,说:“能猜到吧。”我故意不提“闫雪梅”这三个字,看他会不会主动说出来。


周汉通说:“前几年有一晚我梦到她,穿着这件衣服,我就画下来了。完全是凭记忆画的。这幅画除了你,酉北很少有人见过。但在北京参加过一次画展,有人出价五十万元买走,我没舍得卖,又扛回来了。”


我说:“后来你又见过她吗?”


周汉通黯然地说:“没再见过。”


我又看了一眼画中的女人,虽然苗条,但胸和腰都很丰腴,特别是面部,不似少女那样羞赧,很成熟,怎么看,都不是一位清纯的少女,而是一位风韵的少妇。可见这不是他记忆中的闫雪梅,而是想象中的闫雪梅。


我问周汉通:“听说当年你找过她,回来后整整半年和谁也没说过一句话?”


周汉通说:“那时我恨她,恨得不想跟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说话。”


我说:“也许她离开你有自己的苦衷吧?”


周汉通的眼睛不看我,盯着画中的闫雪梅说:“谁知道呢?”


我又说:“现在呢,你原谅她了?”看到周汉通转过头来,用很奇怪的像不认识我的眼神乜了我一眼,我才知道我问了一句多么愚蠢的话。



半年后,我又有了一次机会跟周汉通一起出去。这次是陪省里一批文艺家去酉北大青山风景区采风,有作家、画家和音乐家,大多来自省城和外市,只有我和周汉通是本地人。采风搞了三天,大青山的风景令大城市来的艺术家惊叹和感慨,大家彼此交流也很愉快。特别是画家们收获最大,大青山景区峰峦叠嶂,飞瀑流泉,石壁高耸,枫叶正红,走到哪都是入画的景色,周汉通就画了好多张素描。第四天下午三点多回城,驶出景区二十多公里时,行进在最前面的那辆政府办的现代轿车突然熄火了,怎么也发不动。司机小彭修理了一个小时,依然弄不好,这一段路途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巴店,也没有手机信号,电话拨不出去,让政府派车来接都不成。小彭急得一头汗水,不停地说他今晚必须赶到市里,得赶晚上十一点的火车陪岳父去上海看病,他老婆把票都订好了。现代轿车坐了三个人,加司机小彭四个人,另外两台面包车都没有空位,再怎么挤也只能挤进去两个人,怎么说也不能让外地的艺术家留在这里等车到了酉北再回来接他们吧,周汉通就主动说他留下来,他说他知道这附近不远有村庄,可以借宿。既然周汉通说他留下,我也说我陪老周留下来,让有急事的小彭先回城。他回城后可以报告政府办领导,让他们明天派人来接我们回去。


车队走后,我跟着周汉通往来的路上倒着走,大约走了两里,拐进了一条机耕道似的土路,我们继续往前走,爬很长的一道斜坡。此时,残阳如血,暮色弥漫,往前看长坡没有尽头,往回望,是大大小小的山峰,视野里没有一个村庄,一栋房屋,一柱炊烟,我的心里有些打鼓,问周汉通:“我们会不会走到黑,这里哪有村子?”


周汉通说:“不远了,就在前面。”


说是不远,其实还算蛮远的。上完那道坡,接着下坡,下完坡是一条小峡谷,谷底是一条断流的小溪,两边是石壁,路在这里变得很窄,崎岖难行,有时我们得从石壁的罩岩下低头穿行。这样又走了一里多路,拐过一道高耸的石壁,突然豁然开朗,前面出现了一块平地,几株古树,树木掩映下有几栋伫立在溪沟边的小小的吊脚楼。过了小溪上的木桥,我跟周汉通来到一户人家的竹篱笆院子外,周汉通大声喊:“干娘,我来啦!”


一个老妇人细小的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哎呀,是周画家吧,你怎么有空来了?”只闻其声,周汉通开了院门,我们来到屋檐下,也没见她出来迎接。我们进了堂屋,堂屋里很黑,朦朦胧胧的,周汉通又喊了两声干娘,老妇人答:“在这儿呢,在这儿呢。”但我们都没看到她在哪里。这时从偏房里来了一个人,伸手拉亮了堂屋的电灯。我看清了斜倚在二门边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不像是刚才应答周汉通的干娘。那个女人冲着周汉通说:“周大哥来了呀!”


周汉通问她:“干娘睡在后房里吗?”


妇人答:“她穿衣慢,等一下就出来。”


周汉通问:“不是病了吧?”


妇人说:“没有病,就是天气冷,她说捂在被子里热和些。”


女人招呼过我们,自己又去偏房的灶屋里忙去了,周汉通也从堂屋的后门进了后房,我不好意思跟着他进去,就在堂屋里站着。站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聊,我就去灶屋里帮那位妇女烧火添柴。深秋季节里,山里气温低,刚才一路爬坡,出了一身汗,在堂屋里站着不动,汗一凉,身上就格外冷,去灶屋帮忙,正好可以烤暖和一下身子。我在灶台前面坐着,往灶孔里塞柴火,三眼灶孔炉火熊熊,一会儿,我不仅全身暖和,额头上也冒烟了。做饭菜的那个女人看样子精明强干,手脚麻利,一边淘米下锅,一边杀鸡拔毛,根本不要给她打下手,只是说:“你就坐在那里烤火,我喊你加柴你就加,喊你撤柴你就撤。”又问我,“你一个城里的干部,用灶孔煮过饭吗?”我告诉他我是农村长大的,会把握煮饭炒菜的火候,她才放心地转过身去剖鸡肚。


女人叫刘秀英,长得不很漂亮,可也不丑,但她很健谈,一看就是个见过世面,也是有点文化的女人,有时用词文绉绉的,她得知我是第一次来这里,告诉我这里叫西莫,是个自然村,只有七八户人家,都姓邹,是一个家族的人,因此也有人把这里叫邹家寨。现在寨子里大多数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留在村里的都是些老人和小孩。她还告诉我,她自己也曾在广东打过几年工,后来因为婆婆身体不好,要照顾她,才回来的,她老公现在在宁波打工。她说:“打工还是比种地划算一些,跟你们当干部的一样,月月领钱,当然,比不上你们当干部,老了也有钱领,打工干不动了也就没人要了。”


我说:“打工最大的是孩子问题,留守儿童,缺失父爱母爱,不利于成长。”


刘秀英说:“你猜猜我孩子多大了?”不等我猜,她自己就说出来了,“一个上高一,一个上初二,都在酉北市内。女儿前年考一中,差了两分,全靠周大哥帮忙,现在她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前五名,儿子成绩也不错,老师说考个好大学应该没问题。”


说到周汉通,她又告诉我:“你说巧不巧,周大哥真是跟我们家有缘,也是我们家的福星,他认婆婆做干娘是十年前,那时我和老公还在广东打工,听婆婆说,有一年冬天,周大哥在大青山迷了路,走了整整一天,傍晚时才走到西莫,敲开我家大门借宿,婆婆因为身体不好,进屋后他自己做饭炒菜,自己打铺睡觉。第二天他被村前的那块石壁迷住了,支起画板画画,一画就画了七天,也在我们家住了七天。”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扭过头去看灶屋门外我们刚才走过的那道石壁,外面已经麻黑了,一片模糊,连院子外的古树树影也看不见了,又回过头来听她说,“周大哥白天画自己的画儿,晚上就跟婆婆聊天,他们很聊得来,周大哥就认了婆婆做干娘。人家周大哥是城里的干部,又是个有名儿的画家,婆婆哪敢答应收他做干儿子,高攀不上……”


这时,周汉通来到灶屋,对刘秀英说:“干娘说家里来客了,她要洗个澡,清清爽爽地见客,你去帮她吧。”


刘秀英顺手把手里的锅铲交给周汉通,又找了一块围兜给周汉通围上,让他来炒菜。


吃晚饭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和周汉通端菜进屋时,老妇人已经洗完澡穿着老式黑布满襟棉袄端坐在饭桌边了。老人家看上去年纪不太大,六七十岁的样子,收拾得很清爽,头发盘成一个粑粑髻,也许是由于刚刚洗澡的原因,她的面色有些红润,一点也不像身体有病的样子。老妇人的脸虽然枯皱,皮多肉少,但从轮廓上看是瓜子脸,丹凤眼,年轻时应该长得很漂亮,是个美人吧。老人家的话不多,一直埋头吃饭,她吃得很慢,几乎把碗沿贴进嘴巴边,周汉通不时地给她夹菜,她也不拒绝,每次夹进碗里时,总是说:“周画家,你自己要吃,别老给我夹。”也会对我说:“赵干部,你们要吃饱,别做客,就当自己家。”


周汉通一口一声地喊她干娘,但她却称呼周汉通为周画家。吃完晚饭,我们在火塘边烤火,看电视,电视剧一集播完,老人家说她要睡了。周汉通忙起身搀扶着送她回房,他像个真正的儿子一样,紧紧地搀着她的手臂,提醒着她要下门槛了,又要下台阶了,一直把老人送进房里服侍她睡下。刘秀英就坐在火塘边,看着周汉通搀扶婆婆去休息,她自顾看电视,无动于衷,似乎这样的场景她已经看多了,或者是她晓得这时她是插不进手的。


晚上我跟周汉通睡一间房,我这人有个坏毛病,换个地方第一晚睡不着觉,我一直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后半夜里,我突然听到周汉通说梦话,声音很大,开始是嘟哝,听不清,最后一句我倒是听得很真切:下场大雪,好不好?


为什么要下场大雪,难道周汉通是想待在西莫不走?


他想在这里画几天画,还是想在干娘家多住几天?


再说,现在才深秋呢,还没到下雪的时候。


第二天,我起床时周汉通已经不在房里了。我在堂屋里也没见到他,就出了院子,想在寨子里转转。寨子真的很小,只有七八栋木屋,虽然是散居,东一家西一家,我只用七八分钟就走完了整个寨子。走回到刘秀英家院子前时,刘秀英在灶屋门口喊我吃早饭,我就进了院子。


吃到一半的时候,我们听到外面有人喊周汉通和我的名字,出门一看,是市政府司机喊我们,他说来接我们回去。我们匆匆地吃了饭,跟老妇人和刘秀英道了别,我先出二门,周汉通后出来。我在院子里等他时,看到出了大门的他和刘秀英拉扯,他们把一沓钞票推来推去,周汉通说是给干娘的,刘秀英说婆婆讲了不要你的钱,只要你来看她她就高兴。最终,周汉通把钱塞进刘秀英手里,自己拎着挎包飞快地跑了出来,刘秀英追赶不上他,拿着钱冲着我们喊:“你们下次有空再来住几天,说好多住几天的,走得那么匆忙……”


出了院子,过了小木桥,走到距那壁石崖十来丈远的地方,我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村庄,突然,我觉得这道高耸的石壁和身后的小村庄很熟悉,仿佛我很久以前曾经到过这里似的。我又看了一次,这才猛然想起,我现在站的这个地方,正是周汉通卧室里挂的那幅《踏雪寻梅》中白衣女子所在的位置。我很惊讶地问周汉通:“这不是你卧室那幅画画的地方吗?”


……


——摘自短篇小说《下场大雪,好不好》,作者于怀岸,原发《长城》


阅读全文请购买《小说月报》2015年第9期,2015年9月1日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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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5年第9期,2015年9月1日出刊,总第42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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