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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伟《中国野人》(下)【开放叙事】

2016-07-08 房伟 小说月报
精彩导读

《中国野人》是“抗战系列小说”的开笔之作,小说有史实依据,主要以抗战后期被掳到日本的山东劳工刘连仁为蓝本。小说并未出现刘的名字,而是换之为“野人”。“野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战争逼迫而成,这样的称呼有反思战争的意思。同时,我还想让小说有别于纪实文学,不要太过拘于史实,而是还原历史现场,返回历史人物内心,从相对远距离的视角,客观理性地将人物作为历史的一部分看待。我更想写的,是中国人面对苦难的决绝韧性与尊严的抗争。这种苦难既由严酷自然环境造成,又来自异族的欺凌。野人以顽强的精神,活了下来,这就是胜利。

——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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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人能恢复到正常,多亏了惠比寿屋的渡边老板和侍女美惠小姐。他重见天日后,被安排在札幌的旅馆等待归国。华侨热心帮助他,很多日本人也来和他亲近,但他不习惯。从住了多年的洞穴再次来到异国人间,他像初生婴儿,不会说话,怕人,怕光,怕陌生事物。野人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渡边时的场景。几名华侨扶着他走入了这间旅馆,一个瘦小温和的日本男人,低着头来见他,一见面,就深深地鞠躬,用生硬的中文说,你受苦了。


野人吓了一跳,慌忙从他身边躲开。日本男人依然保持鞠躬姿势,仿佛在乞求原谅。旁边有华侨连忙解释,渡边的亲人有好几个死于战争。他也痛恨战争。野人这才缓过神,扶起渡边。他虽没说什么话,但紧紧地握着这个日本男人的手。渡边抬起头,眼里饱含着歉意的泪水和真挚的同情。


野人恨日本人。那些狠毒的家伙,把他掳到北海道,让他变成穴居野人。他们打他,骂他,在深深的矿井,饿死他的同伴,肆意地杀死中国人。然而,眼前这个谦逊有礼的男人,野人怎么也难以将他和那些屠夫联系起来。


野人散步的时候,又遇到了一个日本男人。他激动地跑过来,要和野人握手,野人却警惕地将他的手甩开。他认得那些行军姿态。那个男人甩着手走路,明显是日本陆军多年养成的队列习惯。日本人也会讲一点结结巴巴的汉语,野人才知道,他在战争中服务于第十二军五十九师团,一九四五年夏秋,他执行任务,协助当地汉奸在高密一带抓走了很多中国人。野人不认识他,但看到他就很愤怒。他知道日本兵是来赔罪的,他应该大度宽容,但这么多年的苦,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吗?


让野人态度更复杂的是美惠小姐。她是一位圆脸的日本姑娘,说话细声细气,脾气好,对野人格外照顾。她的手艺很好,会做美味可口的饭菜。野人了解到,她出身贫寒,有六个兄弟姐妹,父母无法抚养,她只能来旅馆当侍女,没有费用,只是管吃住而已。美惠给野人拿来很多彩色画报,也尽力帮他找中国资料,野人贪婪地看着这些东西。野人害怕黄色,每次看到,都会大喊大叫,情绪崩溃,因为这让他想起日本军装,美惠就把所有黄色物品,如床垫,都换成天蓝或橙色。野人常年在雪原生活,有严重冻伤,膝盖痛得站不起来,只能整日坐着,脚上的冻疮,直流脓水。美惠从不嫌弃,她总是用温热汤水,为他小心清洗,每天为他轻揉膝盖,并扶着他,鼓励他练习走路。野人身材高大,行动艰难,走路时,全身重量都压在美惠身上,每次野人走几步路,美惠就大汗淋漓,却从不喊累。她笑眯眯地、用刚学会的中国话对野人说,很好,继续前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野人依然惧怕黑夜。他要求开灯睡觉,但每次都睡不久,刚打个盹,就会惊醒,他甚至不习惯那层薄薄的榻榻米。那种细致的平坦让他紧张,他习惯了雪洞那冰冷潮湿的地面。他的头一挨到枕头,就针扎般地弹起,他只能缩在屋子一角,才能找到安全感。札幌的夜晚很安静,刚过了旧历中国年,二月的清寒,还冷得刺骨,不时有小雪花飘落。惠比寿屋外,挂着长长彩灯,让那片白色世界闪烁着美好的光明。街上的人大多已归家,还有些醉汉,在夹缠不清地唱歌。野人竖起耳朵倾听,冷风吹落了门前冷杉和白皮松的冰挂,先是“啪”的一声,然后无声无息地坠落,那是落在松软的雪里了。坚硬脆弱的冰挂,落在雪的怀抱,就像孩子找到母亲。还有些“唰啦”“唰啦”的声音,伴随着欢快笑声,像他走在家乡茂密的麦田,麦子打在腿上发出的声响。那是孩子们在无人的街面玩滑雪板,滑动雪面的声音。再远处,还有“轰隆隆”的车轮声,好似隐隐的雷。美惠告诉他,那是为札幌的雪祭节准备雪雕的车辆,在雪祭前两个月,就开始不分昼夜,成百辆推车、卡车和吊车日夜不停地前往附近山区搬运冰雪。运雪的队伍在雪地绵延数公里。


细碎的木屐声传来,野人听到门框传来低低的敲门声,他知道那是美惠。但他不想回应。他只是蜷缩在屋角,抽泣着,美惠有些焦急,低低说着日语,又快又急,野人也不应,美惠的声音更小了,但还是断断续续,像劝慰,又像是感叹。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伸进来个托盘,野人看到一壶酒,被热水烫着,冒着热气,还有几个小菜和一盘热气腾腾的水饺。野人的眼睛温热了。他贪婪地喝着酒,吃着饺子,美惠的身影还映在窗纸上,久久没有离去。


过了几天,日本政府的人来到旅馆,要求见野人。他们衣冠楚楚,语言含糊,连连说“不好意思”,并递上一个信封,里面有厚厚的日币,说是“一点小意思”。野人没有接受,他要一个说法,为十几年的苦,而不是钱。


“我在那里。你们要承认,要道歉。”野人抓着榻榻米的席边,手的青筋都绽了出来。


政府的人头上冒汗,讷讷地拿回了信封。野人也给了他一个信封,里面也有不少日币。他说,那是在山外小棚发现的,不忍拿走,要把它全部捐出去,给需要帮助的人。


政府的人飞也似的逃走了。野人感到了胜利。不少朋友则感到惋惜。他们认为,那些钱并不少,如果有了这些钱,再让日本政府承认居留权,野人可以舒服地开个小店,在日本过上不错的生活。


“我要回家,我不想在日本。”野人坚定地说。他的心里闪过北海道那纷纷扬扬的大雪,但家乡的影像更加清晰了。那些在日本的日子,梦中,死去的工友总会来到他的身边,他们衣衫褴褛,穿着矿业所的号服,默默地望着他,脸上淌着血和眼泪,他们的身后,是呼啸而来的风雪……





躲在洞里的日子,野人无比地想念人类。尽管人类有时不可信任,他痛恨凶残的日本人,中国的黄皮子伪军也大多是坏人。但人总有好的,而且人有语言,有活气,有形状。没有人,那种孤独无依的绝望,简直比死还要难受。野人给仅有的用具起了外号。他不敢用家人的名字命名器物,那让他过于伤感。他把大肚子铁壶叫“胖洪”,它让野人想起家乡的本家兄弟。他会点拳术,喜欢喝酒,笑呵呵的。另一把缺少提手的壶,野人叫它“增福”,那是煤矿的小兄弟,憨厚老实,被日本监工打断了双手。瘦瘦的铁锨,则是“麻秆侄儿”与“麻秆侄媳妇”,这两人是一对瘦长人,在一起总惹人发笑。那把柴刀磨得锋利,被称为“将军”。野人觉得它应该性如烈火。它是野人的大杀器,靠着它,他数次和野物搏斗。林子里的野物,也成了他敬而远之的朋友。机警的松鼠,乖巧的雪兔,暴戾的野猪,天真的小雀,还有高傲的熊。野人远远地看着它们,和它们说话,或听它们说着野兽的语言。他还特别依恋这苦寒之地,咬牙生长的树们。冷杉样子漂亮,白皮松普通,但有意外的清香,还有数不清的柏树、油松和连翘、金老梅等灌木。他痛恨自己,一个中国男人,怎么喜欢日本的东西。他曾一边吃着山韭菜,一边摇头说:“可惜,你是日本的。”时间长了,他又觉得可笑,日本的树和花草,又没招惹他,还陪他做伴,让他活下来,他有什么理由恨它们?


当野人在雪地里发现一只冻死的黑颈角百灵,孤苦无依的情绪瞬间爆发了。那只可怜的小鸟,灰暗的羽毛还保存着些许亮色,身体已僵硬如石块,那半睁半闭的小眼,表明它离开世界时,是多么留恋与无奈。野人捧着小鸟,没有发现食物的激动。小鸟死了,还有他在哀悼,如果明天他也冻毙荒野,只会便宜野兽,连收尸打灵幡的都没有。他还不如一只鸟儿。他不再是丈夫、儿子和父亲,也不再有知心朋友,他不过是一个孤立无援的死在异国雪原的野人。那天晚上,野人的梦里,每一个枝头,都站着无数黑颈角百灵,这些鸟儿都在喊着“苦”或“冤”,那些幽怨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雪野,令人心悸。


那年冬季,野人在洞里连续昏睡了数十天,醒来后,吃了点海带与冻鱼。风雪声还在呼啸,天空被弥漫的雪雾遮蔽,看不到太阳,只有青白朦胧的光,阴惨惨地瘆人。野人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猛地抬头,发现有“东西”顶开了洞口。这时节熊也在冬眠,就是说,如果是熊来到这里,极有可能是被意外事件打扰,或洞穴被破坏。野人抓紧“将军”,手心全是湿滑汗水,生死攸关,全看在此一搏。


然而,“那东西”顶开洞口,径自伸进来,却不是熊,而是一截水鞋!原来是人,且是日本人!他清晰地听到了日语的询问声。


事情更严重了。如果是熊,可能被镰刀吓走,如果是日本人,则意味着他被发现了。也许,今天就是逃亡的终点。他将再次被日本人抓回去,在黑黑的煤矿被折磨致死。野人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果这只脚再向前伸,他会毫不犹豫地砍下去。但他相信神灵会帮助他渡过难关。十几年中,他多次大难不死,这让他相信,冥冥之中,是有神灵的。他们知道他的冤屈,让他活下去,好活到见证这段苦难的那一天。他和熊对峙过,却安然逃脱。他想上吊,绳子却断开了。他几次逃离日本人的追捕,也曾吃了毒蘑菇,浑身浮肿。他被鹅毛大雪埋在雪洞里差点闷死,他还曾造过小船,试图横渡北海道去朝鲜,差点被淹死在海里。但他奇迹般地生还了。他一定能活下去。一个人死,很容易,但活下去,不容易。无论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要活下去。哪怕在难以存活的地方。有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他活着不是为这些。他要活到回家的一天。他绝不会下山投降,那不如死在雪原。假如他死在日本,也要成为一个无法忘却的事实。


汗水浸透了野人的大衣,“将军”在他的手上,发出低低呻吟,闪烁着幽蓝光芒。它在叹息,还是在诅咒?野人不能再辨别,外面生冷的空气猛地灌进来,夹杂着冰寒的雪渣,留给野人的时间不多了。


那只日本人的脚,正在逼近他……





昭和三十三年(一九五八年)春,即中国旧历戊戌年,野人被一名日本猎人发现,后被送往札幌石狩郡。野人震惊了日本。很多旅日华侨和日本人同情野人,积极帮助他。但日本岸信介政府拒绝承认野人“二战”被掳劳工身份,甚至一度想以“非法入境”的罪名,对野人进行盘查。经过一番波折,野人乘坐“白山丸号”回到了中国。


天津码头,野人看到了敲锣打鼓的人群,迎风招展的红旗,听到了激动人心的革命歌曲。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如此陌生。野人辛苦持家的妻子玉珍,饱含热泪地躲在人群外,领着壮实懂事的儿子,看着领导人与野人见面的仪式。在他穴居日本的十三年,家变了,中国变了,日本变了,世界也变了。恰是这一年,中国人民志愿军全部撤出朝鲜,金门爆发“八二三”炮战,赫鲁晓夫接任苏联总理……


这一切都和野人没什么关系。野人短暂地在天津住了几天,一切都是新鲜的,沸腾的。领导安排野人去参观。以前,除了县城,野人从没去过中国的大城市。他发现很多地方都竖起高高的炉子,冒着黑黑浓烟,一群群中国人蚂蚁般地忙碌,将铁器塞入那些火热的炉子,野人甚至发现铁锅和门鼻儿也被丢进炉子,还有很多人在炉子旁,打着快板书,鼓动着人群热火朝天的干劲。野人迷惑,领导告诉他,这是大炼钢铁运动,祖国要争取在几年内超过美国和苏联。野人兴奋得热泪盈眶。天津最繁华的街道,野人看到人们拿着扫帚和各式工具,声嘶力竭地驱赶成群的麻雀。惊恐万状的麻雀,从一个枝头被赶到另一个枝头,从野人的目光里看去,密密麻麻的麻雀,惨叫着起起落落,渐渐变成了一个个吓人的黑点,伴随着兴奋嘶喊。这让习惯了孤独寂静的野人手足无措。不知为何,那些麻雀总让他想到雪原冻死的黑颈角百灵。领导安慰他,说这是社会主义“除四害”运动。麻雀是公害,除掉麻雀,就像打败日本帝国主义,让祖国更加繁荣富强。


野人听不懂,但也觉得有道理。祖国把他从日本救出来,让他和亲人团聚,祖国大力发动的事,肯定没错。十三年实在变化太多,他要慢慢适应。又过了几天,野人终于回到了高密,回到了小村。依然是人山人海,很多外村被遣返的劳工,都跑过来看他。他居住的老屋门口,贴着大红对联“宁愿苦居山洞,不做敌人奴隶”,他的眼泪流了出来。母亲因思念他,早已故去。她再也不能在破败老屋门口,等待儿子归来了。家乡很多童年伙伴,都已认不出他了。村里的小孩子跟在他后面,好奇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野人羞涩而温暖,但继续在可以保持沉默的时候沉默着。他终于吃到了家乡的饺子,听到了过年的鞭炮声。一群后辈恭恭敬敬地给他磕头,祝他长命百岁。野人不再是野人了,成了一个正常的中国人。他高大的身形依然挺立,但也已越来越佝偻苍老。没人在意,这个自日本归来的野人,喜欢在雪天独自行走在村外的荒野,他缓慢地走着,不跑,他仿佛慢慢地踱去了一个世纪。


他还收藏着那些雪洞的物件,有时也拿出来,让它们透透气。煦暖的阳光下,他坐在自家小院,一遍遍地抚摸着这些老朋友。“胖洪”“增福”“麻秆夫妻”还有“将军”,它们也老了,但精气神还好,也都暖洋洋的。北海道的风雪,似乎没在它们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可是,每逢山东高密的这个小村庄披上雪花,他就会忧郁烦躁。他躲在厨房,看着飘扬的雪花,若有所思,仿佛铅灰色的天空抛洒下的不是雪,而是成千上万锃亮的小刀。他开始想念日本。冰窟窿里的小鲫鱼,海边的海带、海胆,煮熟的土豆,还有野韭菜、野白菜、口蘑,都仿佛在梦中钻出来,散发出诱人的味道。还有可爱善良的美惠,她在日本还好吗?回国前夕,美惠还专门给照顾他的华侨写信,交代野人的日常起居:“生鱼等食物,他是不吃的,夜间九点睡觉,早上七点半起床,他晚上睡不安稳,需要清酒助眠……”为了让野人也看懂信,美惠特意向人请教了中文,用汉语写成了这封信。看着歪歪扭扭的汉字,野人感动莫名。细心的美惠竟忘记了,他在中国喝不到清酒,他也根本不识多少字——无论中文,还是日语。


他想到最多的,还是雪。十三年,那些日本北海道下过的雪,真是太多了,多到野人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多少。那些雪如果还活着,一定也已老态龙钟了。回到中国后,他也见到过很多雪,但大的小的雪,都不是日本雪花的后代。可惜,人生总有尽头,隔了大海,看不到年年的日本雪花。在他的梦里,那些雪花总在山东高密的上空不断集结,而他的身上,收集了雪所有的寒冷,大雪的白色,渐渐渗进他的内心,成为一团纯色的银。


后来,有人说,他的归来是中国革命伟大的外交胜利,见证了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劳动人民的迫害,也显示了社会主义祖国的强大凝聚力。他表示拥护感谢。再后来,又有人说,应该让日本政府赔偿。他本不想提这些,但日本政府一次次拒绝承认他的存在,这让他怒不可遏。他要为死去的劳工讨还公道。他和日本政府打了几十年的官司,直到二〇〇一年,日本地方法院才判决日本应给予野人赔偿。而野人已在前一年的秋天离开了人世。据说他去世前,曾看过一本雪的画册,喃喃地说,听到了熊的吼叫。这让人不解,高密一带没有熊。


野人的故事还在家乡传诵,但年轻人知道得越来越少了。有本书中记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在北京城,最高领袖接见了归来的野人。“寒冷的雪原,你如何活了下来?”领袖关切地问。野人露出了肿大的关节,缓缓地诉说着。领袖一言不发,面色凝重。


“我是存在的。我在日本度过了十三年,”野人坚定地说,“我活了下来,这就是真相。”



——摘自短篇小说《中国野人》,作者房伟,原发《青年文学》,《小说月报》2016年4期“开放叙事”栏目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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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现在时:范小青


《小说月报》2016年第4期,2016年4月1日出刊,总第43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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