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衡《远处的雷声》之二【小说月报7期精彩】
二
落水河虽名不见经传,却是本县的母亲河。这条河发源于邻县山地,从河源乡进入本县,流经下游三个乡镇,从县城南侧绕过,东行二十余公里注入桃江。落水河水量充沛,水利资源丰富,建于其干流上的落水河电站位于县城上游五公里处,是当年县里一个招商项目,被省城的水电开发商石清标以优惠条件获得,其中情况比较复杂。
石清标履历很特别,曾经是省城有名的一大公子,其父多年担任省委副书记,极具影响力。石清标本人长期担任公职,当过省水利厅的处长,手中控制着项目审批报批的若干环节。当年他利用显赫背景和职权之便,在审批项目过程中一手遮天,采取许诺、拖延、压制、鸡蛋里挑骨头等手段,迫使项目呈报单位听他安排,把工程交给他指定的关系企业,这些企业其实都笼罩着另一家企业的影子,就是他以妻弟名义办的一家工程公司,承揽水电工程业务。这种事情做多了自会露出马脚,免不了有人看不过,愤而举报,石被有关方面查处。当时石清标的父亲已因病过世数年,人虽不在,但留有不少上层关系,石清标拼命运作,破财免灾,最终勉强脱身,没被抓进牢里,但是从此再也无缘“石处”。他弃官从商,充当起自家公司的掌门人。石清标很会来事,依托父亲留下的旧关系和自己担任公职期间积累的大量专业资源与人脉。他下海后公司从承揽工程转而发展到介入水电开发和经营,不断扩张,目前已经在全省各地拥有十几座水电站,本县落水河电站只是其中一座。
落水河电站的招商、建设与投产,都是迟可东到任之前的事情。迟可东到任后曾听到议论,说石清标空手套白狼,拿项目还拿优惠,都是靠关系和钱摆平,查下去肯定一屁股屎。议论犹存,但时过境迁,人们只是说说而已。
去年春天,落水河电站忽然被列入一份名单,引起各方关注。当时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台风季节,全省各地对水库、电站等水利设施做了一次突击检查,落水河电站大坝在检查中骤然出名,被发现存在多重严重隐患,包括坝身变形、坝体裂缝、坝基渗水、坝肩与山体接合部存在白蚁危害等。落水河大坝离县城仅五公里,其严重隐患直接危及县城,必须尽快解决。根据检查的情况,有关方面责成本县采取措施整改,县里迅速研究处理办法,由迟可东亲自负责。迟可东带着相关部门人员到现场查看,深入了解情况,这才清楚落水河电站大坝隐患看似突然发生,实则由来已久。该坝从建成使用时起,就不断有问题出现,严重时接近于吃黄牌,最终都悄然化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问题被弱化以至被屏蔽,未曾传递到县领导层,没能引起注意。这是因为电站老板石清标“有本事”。凭借各种关系,石清标总能及时获知对自己不利的消息,及时在市、县两级水利部门把事情摆平,化解掉,没让问题成为问题。其中有两次情况比较严重,原本是过不了关的,石清标手眼通天,有办法让省水利厅一个领导出面给几条指示,让其“自行整改”,电站方装模作样搞点儿修补,事情就过去了。落水河电站大坝问题几经掩盖,不断积累,终有一朝暴露的时候。这一回省里的突击检查在组织方式和人员组成上有新变化,加之石清标当时出国旅游,一时顾及不暇,问题才得以暴露。
迟可东感慨道:“我们居然这么耳聪目明!不知不觉让一颗炸弹睡在眼皮底下。这样下去还了得!”
他主持研究处理意见,决定命落水河电站即刻停产整顿,禁止蓄水发电。决定刚一做出就遭到石清标强烈反弹,石清标指称本次检查有失误,专家组中有人出于个人好恶,夸大落水河大坝的所谓“隐患”,将以往曾出现并已解决的个别枝节问题无限放大。石在质疑检查结果的同时,强调即使存在若干问题,也不影响大坝正常运行使用,不应强令停产。他迅速行动,从外边找来几位专家到现场查看,对检查发现的问题提出异议,并极力活动,通过一些上层关系软硬兼施,试图改变县里决定。迟可东不予理会,严命县里相关部门给电站一个强硬指令,限期自行停产,否则县里将强制执行。石清标在最后通牒时间将临之际不得不低头听命。而后又继续活动,试图如以往那样做点儿修补姿态进而得以重启。他通过各种渠道重点公关迟可东,因为迟是县委书记,可以决定拍板。迟可东不为所动,紧抓不放,迅速安排专家进一步论证。专家们对该大坝情况颇多担忧,处理意见倾向严厉,一些专家提出修补整顿已经不能解决隐患,根本的解决办法是把现存大坝毁弃。落水河电站效益好,犹如石家一只金母鸡,迟可东摆出架势要杀这只金母鸡,石清标哪里能服,双方相争趋向激烈。
去年底,迟可东派了县纪委书记秦健,连同一位分管水利的副县长出面,开出若干条件与石清标直接协商。该项业务不属于纪委部门工作范围,迟可东却以加强领导,强化监督为理由,安排秦健介入。这个安排对石清标有一定压力,因为石清标当年拿下落水河项目后议论不少,涉及若干负责官员,如果来一个秋后算账,对石清标也是麻烦。秦健本人比较好事,他愿意接这个任务。数月时间里秦健几上省城,带队开展工作,与石清标多轮接触,千方百计协商。石清标始终不承认大坝存在重大隐患,不在关键问题上松口。协商期间不断有来自高层的声音了解过问,对迟可东形成压力,事情越拖延越棘手,迟可东面临重大抉择。
迟可东在省城开了半天会,当日下午驱车返回县里,黄昏时分赶到。他没有去宿舍或办公楼,直接让司机把车开进县医院。到达重症监护室时,方文翰与李金明已经等候在门外了。李金明本人面容憔悴,一副眼镜在他脸上忽然显得宽大,眼镜后边眼神略显呆滞,这两天对他一定非常难熬。他似乎还撑得住,问候迟可东时嗓音嘶哑,情绪却已经基本正常。
李妻还在抢救中。从前天李金明哭诉“快不行了”到现在,几十个小时过去,李妻的情况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说不上好转,也还撑着。这与医院和医生的全力抢救有莫大关系,迟可东的关注起了作用。迟可东从省城开会回来,立刻到医院探望伤员,表明对该伤员格外重视,虽无直接疗效,对抢救却有重大影响。
迟可东看了伤员,这实际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妻。李妻鼻孔里插着管子,人事不省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医院的被子,看不出有多高大。让迟可东感觉意外的是,昏迷中的李妻脸容平静,看上去并不显得特别扎眼,不像外界所传“个高人丑”那般惊世骇俗。在病床前,方文翰扼要介绍了李妻的伤情和医院的抢救措施,迟可东听罢还是那句话:“不惜任何代价,全力抢救。”
一行人轻轻退出病房。李金明、方文翰把迟可东送到轿车旁,迟可东跟李金明握手时问了一句:“你还行吧?”
李金明哑着嗓子说:“书记放心。”
“怎么会弄成这样?”
李金明苦笑,没回答。
迟可东用力握了一下李金明的手,而后放开,上车离去。
他在车上颇感慨。
李金明的妻子在河源乡境内遭遇车祸,其中有些缘故。河源是李金明夫妇的老地盘。李金明夫妇都是外县人,因李金明大学毕业到本县工作,一家人才定居本县。在担任城关镇镇长之前,李金明曾在河源乡工作多年,从乡农技站的食用菌技术员干到副乡长。李妻没有固定职业,携子随夫待在河源。李金明任副乡长后,李妻被河源农技站聘用,做食用菌技术员,接任其夫之职。当时有人开玩笑,称河源乡蘑菇要么一副眼镜,要么个高样丑,讲的就是这一对夫妻档。李金明调到城关镇后,老婆孩子跟着搬到县城,城关镇不种蘑菇,李妻进了城关小学当临时工,打杂。他们夫妻俩与河源乡一直保持联系,特别是李妻,双休日、节假日经常搭车回河源“看蘑菇”。李妻出车祸当天是星期天,她所搭乘的便车是一辆货车,当天拉一车水泥到河源。货车行经河源乡朝天岭一个公路险段,闪避一辆轿车时意外倾覆,从路面摔到沟底,造成人员死伤。交警部门现场调查,认定责任在货车一方。该车已接近报废年限,机件磨损严重,却又违规严重超载,以致遇险时反应迟钝,遭遇飞来横祸。从已经掌握的情况看,这场车祸应当属于意外,或如石清标所言,是老天爷干的,与暗杀谋害无涉。
这场悲剧原本不会发生,此前李金明已经答应与妻子一同回河源,李要去河源乡政府联系一项公务,可以把李妻捎上。不料事情骤然生变,李金明带人处理急迫事务,几天几夜没有回家。星期六晚间,李金明给妻子打电话,称事情忙不开,他没法脱身,星期天去不了河源,另找时间再说。李妻性子急,不愿意多等,决定自行前往,临时找人联系便车,一头扑进了车祸里。
这几天李金明处理的急迫事务是什么呢?落水河电站大坝。此刻有一个工程组驻在该电站里,夜以继日地在大坝上穿梭,做现场勘查,研究设计一个工程方案。李金明带着城关镇若干工作人员,与工程组一起驻扎于电站,协同处理相关事务。该工程组将制订的工程方案包括大坝爆破以及清理残渣疏通河道两个主要部分,其内容听来相当震撼,具有若干吨TNT炸药爆炸当量,其实未必真能实施,更多属于备选范围,带威慑性质。这是秦健在省城与石清标协商背后的一项配套措施,意在施加压力,让石清标接受谈判条件。用迟可东的“反浮选”术语来说,如果秦健是脂肪酸,要在协商中把石清标拉到协议上签字,李金明和工程组就是搅拌机和鼓风机,要形成足够的动荡和泡沫,迫使石清标跟着秦健一起浮上来。
该工程组来自省城一家大型工程公司,是迟可东亲自打电话请下来的。落水河电站属于私营企业,没有企业主的认可,类似工程组不可能进驻开展工作。在无法得到企业主认可的情况下,必须借助行政力量才行。落水河电站位于城关镇境内,李金明有属地管辖权。李金明是学农的,食用菌技术员出身,现在必须来管爆破。李金明与工程组进驻落水河电站后受到抵制,电站方面拒不合作。李金明态度强硬,立刻从镇里调来一批人,税务、工商、治安、安全人员一起上,宣布对该电站进行突击检查,综合整治,查坝同时查人,人有事就抓,坝有事就炸。李金明的强势迫使电站方有所收敛,不再强烈抵制,工作得以推进,也让石清标恨恨不休,把李金明骂为“土匪镇长”。由于受到干扰,工程组工作未能按原定日程完成,李金明坚持不离开现场,陪着工程组待在落水河电站,让老婆独自乘上前往河源的运货车,不幸重伤于车祸中。
迟可东原本并未要求李金明亲自协同工程组行动,只让他派一个镇领导跟着上,李金明不吭一声把自己安排上去,进驻电站后才向迟可东打电话报告。迟可东得知情况,问了一句:“李镇长干吗亲自出动?难道去电站种蘑菇?”
李金明回答:“我看还行,电站库房改造一下,可以弄几间蘑菇房。”
迟可东批评:“少打那种主意。”
迟可东似乎是在质疑李金明,其实心里非常满意。李金明几年镇长没有白当,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种蘑菇的。他知道孰轻孰重,该往上冲的时候他不会退缩,哪怕即将面对麻烦。
孰料此刻出师未捷,李金明已经先赔上夫人。出于这些情况,迟可东从省城回来,直接先去医院看伤员,也在情理之中。
……
——摘自中篇小说《远处的雷声》,作者杨少衡,原发《芒种》
阅读全文请关注《小说月报》2016年第7期,2016年7月1日出刊
中篇小说
远处的雷声__杨少衡
(选自《芒种》2016年第6期)
秋风渡__海 飞
(选自《人民文学》2016年第6期)
我姐__李金波
(选自《江南》2016年第3期)
零度忍耐__秋 尘
(选自《长城》2016年第3期)
短篇小说
短暂停留__胡学文
(选自《时代文学》2016年第5期)
回来__红 日
(选自《花城》2016年第3期)
看电影的人__女 真
(选自《北京文学》2016年第6期)
火星一号__朱 个
(选自《十月》2016年第3期)
开放叙事
厨师课__乔 叶
(选自《长江文艺》2016年第6期)
我的消化不良(创作谈)__乔 叶
封二专题
作家现在时:赵兰振
《小说月报》2016年第7期,2016年7月1日出刊,总第439期
中篇小说专号
香鼻头__薛 舒
(选自《人民文学》2016年第5期)
天仙宫__尹学芸
(选自《江南》2016年第2期)
出京记__荆永鸣
(选自《十月》2016年第2期)
东山宴__孙 频
(选自《花城》2016年第2期)
三岔口__黄昱宁
(选自《人民文学》2016年第3期)
亲爱的小熊__蓝 石
(选自《作家》2016年第5期)
我在夜里说话__马 平
(选自《四川文学》2016年第6期)
新年__旧海棠
(选自《西湖》2016年第6期)
隐居__小 岸
(选自《山西文学》2016年第6期)
女司机__侯 磊
(选自《青年文学》2016年第6期)
《小说月报》2016年增刊3期中篇小说专号,2016年7月出刊
2016 小说月报有您更精彩
创刊于1980年的《小说月报》一路上的点点滴滴进步皆得益于广大读者的关爱。为了以更丰富的内容、更精美的形式服务读者,诚邀读者对本刊的内容与形式进行评点,您对刊物有何意见与建议,欢迎联系编辑部邮箱xsybtj@126.com或通过小说月报微信平台留言。期待您发出自己的声音。
《小说月报》邮发代号6-38,每月1日出刊,定价10元;《小说月报》增刊邮发代号6-139,每年4期,定价15元。
《小说月报》在全国主要城市均有销售。订阅可咨询所在地邮局(所),网上订阅可至邮政报刊订阅网(http://bk.11185.cn)、杂志铺网店(http://www.zazhipu.com)、当当网(http://www.dangdang.com)或百花文艺出版社淘宝店(http://baihuawenyi.taob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