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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8年第1期微信导览

2018-01-02 小说月报


中篇小说


石一枫  借命而生

选自《十月》2017年第6期


马金莲  听见

选自《民族文学》2017年第11期


李 榕  热干面记

选自《当代》2017年第6期



短篇小说


周李立  天的子

选自《小说界》2017年第6期


弋 舟  会游泳的溺水者

选自《作家》2017年第11期


马小淘  失重

选自《文学港》2017年第12期



开放叙事


赖香吟  时手纸

选自《上海文学》2017年第11期

杨君宁  漂浮时间船舱里的瓶中信(评论)



封二


作家现在时:李修文


《小说月报》2018年第1期,2018年1月1日出刊,总第457期



《借命而生》预览

从这天起,杜湘东就对这俩犯人格外留心。倒也不是因为打了人家,让他感觉硌得慌的,是一个耳光之后俩犯人的反应。挨打的那个自然被抽愣了,瞪眼呆看着杜湘东。在四十瓦灯泡底下,杜湘东也第一次看清了那犯人的面貌。他长了一张娃娃脸,两颊各有婴儿似的一嘟噜肉。眼睛又大又圆,长睫毛上沾着泪水,让人想起某种鹿类。


“妈——”娃 30 49292 30 15231 0 0 2515 0 0:00:19 0:00:06 0:00:13 3019脸犯人又拖着长音叫起来,把杜湘东稍稍冷静的大脑再次刺激得烦躁不堪。他就没见过这么怂的犯人。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叫妈能帮上你?知道叫妈早干吗去了?他甩出去的巴掌又折了回来,这次变成了拳头。


但这只拳头转瞬被人拽住了。侧眼一看,是一旁那个高而壮的犯人。他双手揽住杜湘东的胳膊,手铐锁链缠住了杜湘东的腕子。手劲儿特大,一挣竟挣不脱。协同押送的两位管教吃了一惊,几乎同时掏出电棍来:“你要干吗?”而杜湘东回了下神,反手扣住那犯人的肩膀,脚下使个绊子,转眼就让犯人重重躺在了地上。接着,他用膝盖顶着对方胸口,逼视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管教是你动的?”


犯人从他胳膊上松开双手,瓮声瓮气说:“政府,要揍你揍我得了。他有伤。”


这话说得,好像看出他气儿不顺,有打人的需要似的。杜湘东没再动手,但继续瞪着胯下的犯人,直到对方迟疑着把眼睛挪开,这才慢慢起身,掸了掸警服。后面的俩管教也凑了上来,其中一个问:“给他上镣?”


对于特别不服管教,尤其是显示出暴力倾向的犯人,所里专门备有脚镣。那玩意儿由几十斤重的铁环和铁球组成,人挂上以后就像一头拖着破犁的牛,走到哪儿都咣当响。多挂两天,就连道儿都忘了怎么走了,有些人脚踝还会肿得像俩馒头。杜湘东扫了一眼地上的犯人,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打开了十七、十八监的两道铁门。这俩人是同案犯,按照规定,必须分开关押,防止串供、密谋或闹出别的什么乱子。一股又臭又馊的气息扑鼻而出,那是二十多个犯罪分子共同散发的味道。杜湘东又拿出手铐钥匙,示意俩犯人过来开锁,摘了铐子就可以去他们该去的地方了。不出意外,他们今天晚上都得挨着尿桶睡,而原先在监舍里地位最低的人,则会荣升到靠外一些的位置上。这道门里,另有一套规矩。


当晚在食堂吃饭时,杜湘东只觉得脸上发烧。他感到人人都在看他,还猜测人人都在议论他想走而又没走成的事儿。老吴那张臭嘴肯定闲不住,也许在同事们中间,他已经被说成了一个心比天高但却志大才疏的家伙——不光如此,还拿犯人撒气。这么一想,刚才的那记耳光仿佛抽在了自己脸上。一顿饭没吃完,他就回了办公室,咕咚咕咚灌了半搪瓷缸子凉水,这才想起还有工作没做。对于新进来的犯人,管教有义务了解其基本信息以及犯罪事实。看守所也不光是个关人的地方,理论上还负担着协助侦查机关取证的任务。他耗费两个多小时,翻阅了派出所转过来的审讯笔录,以及厂保卫科提供的相关资料。


娃娃脸犯人名叫姚斌彬,棱角分明的犯人名叫许文革。姚斌彬比许文革小两岁,俩人一个二十一,一个二十三,都是一家机械厂的青工。俩人的住址也在厂家属区,是顶班招收进去的工厂子弟。工作以前,姚斌彬上的是全日制高中,许文革则是工业局下属技校毕业。工作以后,姚斌彬分在了模锻车间,许文革分在了维修班。按照保卫科的说法,此二名案犯深受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毒害,自从入职伊始就不安于工作,频繁利用公家的器械和原材料在外面干私活儿,被厂里发现后还挨过处分。这次他们企图盗窃的物品尤其贵重,是一辆日本进口“皇冠”轿车的发动机。被发现时,案犯自带简易工具,已将机器从车内拆卸出来,遭到抓捕时又嚣张拒捕,许文革用扳手将保卫科副科长开了瓢。


人赃俱获,事实清楚,证据确凿。那年头,青工沦为阶下囚的并不少见,杜湘东曾经遇见过倒卖铜线的电工,还有自制火枪把仇家崩成大麻子的车工。而要说这俩犯人和他们的前辈相比有何不同,恐怕还在各自表现出来的性格特点。一个特别软,出了事儿光知道叫妈,一个又特别硬,跟管教都敢动手。无论特别软还是特别硬,在杜湘东看来都是潜在的危险。他本想再到监舍去看看,对俩犯人进行一番未雨绸缪的教育,然而刚合上材料,天花板上的喇叭又响了:“杜湘东,你未婚妻找你。”


……


都知道被看管的犯人失去了自由,其实看管犯人的人何尝不是如此。这么一感慨,他无端又想起了今天送来的俩犯人。按照那些身经百战的老警察的说法,犯了罪的人身上都是有“味儿”的,这虽然有点儿夸张,但也符合犯罪心理学:人违背了社会道德,内心都会挣扎自责,从而也会在神态举止上表现出来。然而姚斌彬和许文革虽然一个痛哭流涕,一个桀骜不驯,但他们的眼神都是干净的、纯良的,因此直到剃了头编了号又穿上了囚服,却还是怎么看也不像犯人。难道保卫科和派出所弄错了?



石一枫《借命而生》(选自《十月》2017年第6期)


石一枫,男,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红旗下的果儿》《节节最爱声光电》《恋恋北京》《我妹》《心灵外史》,小说集《不准眨眼》《合奏》《世间已无陈金芳》《营救麦克黄》《小李还乡》《特别能战斗》等,另有翻译作品《猜火车》等。中篇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地球之眼》获第十六、十七届百花文学奖。


《天的子》预览

那年陈怀初第一次当皇帝,就是这样无师自通的。那个冬天冷得非同一般,尤其风大,轿子颠来倒去像逆水行舟。陈怀初装扮好了,一走出斋宫,顶戴皇冠登时被刮得乱作一团。他眯起眼,瞧见眼前密密麻麻都是摄影机和照相机,七八个话筒围拢他的鼻尖儿,问他:“第一次演皇帝?您高寿?您紧张吗?”


陈怀初严肃地回答:“不紧张。”拒绝回答自己“高寿”。


有记者又问:“我觉得您还可以再霸气些嘛。”


陈怀初想了想,才说:“这是祭天,又不是耍威风。祭天跟求人办事儿一样啊,是求老天办事儿啊。”


“求老天办事儿”的回答,那年还上了北京都市报的生活版,作为角落处一则小报道的标题。陈怀初皇帝扮相的照片,就衬在那条标题底下。


小干事又打电话来,让陈怀初自己去买那份报纸收藏,之后委婉表示:“求老天办事儿”这种说法不妥,以后别说。


陈怀初只好跟小干事坦白:“其实他们一问,我一下全蒙了。”


小干事此前就告诉他:“这事儿其实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建议最好去看看典籍,《天坛志》 《地坛志》都好,实在看不了,就看看古装剧吧,张铁林和张国立演得不错。”


还真管用。比如陈怀初就是看着电视剧明白当皇帝不能“垮”的。都说北京男人“垮”,不单指他们说话,还指体态,真正的“垮”,得站成“三道弯儿”。


“别想多了,跟大姑娘的曲线那‘三道弯儿’没关系。”陈怀初那时对文化局那个小干事说,“北京人的‘三道弯儿’,是指北京老爷们儿这么往那儿一站,甭管靠着门框,还是扶着墙,一定歪七倒八的,垮成‘三道弯儿’。”


小个子、小脑袋的小干事站得笔挺,胸前就少根红领巾了,连忙说,不行不行,演皇帝不能“三道弯儿”。


陈怀初就改了,那以后腰板儿总是直的,连在马扎上坐着,也不佝偻一点儿。陈怀初挺着腰做人,久了也难受。这都得怪那年背陈童上下学一个月落下的腰伤。陈童初中的时候骨折过几次,瓷娃娃般一碰就碎,后来医生说是骨质疏松,要追究“疏松”的原委,别人告诉陈怀初就是缺钙,又推测可能是三岁以前没吃过母乳的原因。骨折最严重那回,是断了左小腿骨。石膏打上,让陈童活像外星来的小孩,根本没法走路。陈童心重,说正是期末考复习的时候,不敢缺课。陈怀初说你考不好我也不说你,你的成绩已经是老陈家历史上的巅峰了。陈童眼泪就下来了,说,我又不是怕你说我才学习的。


陈怀初一愣,这一愣,到如今他都没缓过神儿来。不仅如此,他每天背着陈童上学,走西单大街转平安大街的路线,三站地,倒也不远,只是没有直达的公交线路,步行更便捷。好在晚春初夏时节,北京不冷不热,适合走路。陈怀初背上儿子就放不下,身上累,心里欢喜,于是连着背了一个月,腰就开始不好了。


陈怀初如今都记得陈童说这话的样子——我又不是怕你说我才学习的。儿子鼓起的两眼烧得通红,可能伤腿引发的炎症未退。儿子的大眼睛出自妈妈的遗传。同样遗传自妈妈的,还有那种闷不作声使劲儿的好胜心。



周李立《天的子》(选自《小说界》2017年第6期)


周李立,女,1984年生于四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著有小说集《欢喜腾》《八道门》《透视》等。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转载。曾获第四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奖等奖项。2017年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小说新人奖。


《听见》预览

这个班我没法带了!一个声音从水底下冲了上来。平静的水面忽然波涛汹涌。这个声音在心里尖叫。刘长乐也不知道腊志东同桌的书怎么就到了自己手里,又是怎么砸出去的。他整条胳膊都在颤抖,这颤抖在迅速传递,传遍全身,同时很冷,寒冷忽然就袭遍全身,他咬紧牙关,试图抵抗这可怕的寒凉。


啪——他听到自己打出的声响。有些沉闷,不够响亮。啪啪——啪啪啪——手的颤抖停止了。击打反弹回来,引起了快感。快感让他有微微的眩晕。打了几下,三下还是五下,书张开了,像一朵本来闭合的花苞,被风刮开了。书散开,力道就散了,如叉开的五指,没有紧攥的拳头有力,刘长乐加大力量一下接一下扇着。


刘长乐还没想好打几下合适。似乎腊志东也在颤抖,好像被这击打唤起了身体里的兴奋。他更紧地死死地攥着老师的胳膊,头低得更低了,戳进刘长乐的怀里。这是跟刘长乐对上了。


刘长乐艰难地从模糊中打捞着自己的意识。作为一名老师,最不愿面对却迟早都可能遇上的一幕,这就来了,他的学生不服管教,公开和他打上了。这种新闻太常见了。加上便利的媒体渲染传播,学生打老师的新闻不新鲜,刘长乐听到了也没当回事,现在啥事都不新鲜,甚至还有学生拿着刀子戳死老师的。刘长乐上岗前想过这个问题,一方面他怀着侥幸,自己不会遇上那种倒霉的事儿吧,另一方面他想,发生那种事情可能不仅仅是学生的错吧,老师肯定也有不对的地方,一个巴掌拍不响。他甚至猜想,是不是老师的教育理念太落后,还停留在体罚时代,拿暴力体罚肯定只能换来更坏的结果。刘长乐有信心不让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教学过程里发生,因为他学的是师范专业,装了一肚子的专业教育知识,而且他热爱教书育人这份工作,并且打算将它当作一辈子的事业干下去。


刘长乐没料到这么快就让自己遇上了刺儿头学生。而且这熊孩子压根儿就没有为年轻的班主任留出一点点施展教育专业的时间。


刘长乐把一本合着的书打散开了,呼啦,风声裹着一道冷冷的力,再次扇来,腊志东似乎听到有人在窃笑。声音像女生。是前面最漂亮的女生。完了,再也抬不起头了,老子的面子全扫地上了——他突然伸手来抢书。他想把书抓在手里,几把撕掉,撕成一堆碎片,劈头砸向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老师。大不了,老子这学不上了。凭啥受这窝囊气!


两个人较劲的焦点成了一本书。


一本两周前才领到手的散发着墨香味的高中语文课本。


高一(5)班所有学生的眼睛齐刷刷投过来,大家惊诧地望着这一幕。不知道该怎么办,上前拉架还是跑出去喊人?


老师打学生,学生也反过来打老师,他们从幼儿园开始到如今已经有十多年的校园生活经历,老师的批评和打骂早就习惯了。学生打老师也不稀罕,常听某某学校某某班有这种事情发生,但真的在自己眼皮底下上演,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腊志东胳膊长,个子高,一股突然爆发的力,让他一把抓走了刘长乐卷成一卷的书。刘长乐急了,跳了一下,反抓住了课本,死命夺过来,卷了起来往腊志东头上戳去。


刘长乐说,反了你了,校训校规难道是摆设?班级规章制度干啥吃的?你敢对老师无理?


腊志东号叫了一声。


这一声叫得太惨,同学们全体被惊动了。


咋了?搞啥怪?


询问的目光齐刷刷聚到了一点。腊志东像困兽一样疯狂反扑的一幕并没有出现。他双手紧抱脑袋,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嘴里发出了怪叫,耳朵……我的耳朵……



马金莲《听见》(《民族文学》2017年第11期)


马金莲,女,回族,1982年生,宁夏西吉人。2000年开始写作,著有长篇小说《马兰花开》,中短篇小说集《父亲的雪》《碎媳妇》《长河》《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等。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选本转载。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


《会游泳的溺水者》预览

冲到家,来不及脱光衣服,我就打开了淋浴器。莲蓬头的水在冬天要放一会儿才能热,冰冷的水浇头而下的一刻,我剧烈战栗,失声恸哭起来。


妻子死的时候,我都不曾这么歇斯底里。今夜,有些事情,终于达到了顶点。


妻子是我们搬进这座小区不久后死的。从小参加游泳比赛的她将自己溺毙在了游泳池里。没人相信她会用这种方式去赴死,这让她“为什么去死”好像都变得不那么重要。她从来都是那么开朗。我们一起装修新家,一起添置家居用品,窗帘的颜色是她选定的,沙发的颜色也由她来做主,在她眼里,我这个家装设计师只是她的丈夫,如果交给我,我只会把家弄得像修道院。她总说我太消极。她多积极啊,专门买了星巴克的保鲜米桶,日本桐木做的,经过高温碳化处理,防潮防蛀,能长时间保留大米的营养成分。可是,她放进桶里的大米,如今已经生虫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越是表面开朗的人,越有可能是抑郁症患者。”


这是专家给我的解释。这个解释就像给了妻子一个新的身份标记——会游泳的溺水者。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没留下一句遗言,没写下一封遗书。她死之前,我们还讨论去巴厘岛旅游的计划。她的眼中满是期待的神情,嚷着让我给她买新墨镜。那天她出门时,跟我说了声再见。她去游泳,这是她常年保持的习惯。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一个游泳高手,将自己淹死,这得多费力气。


妻子见过宋宇。刚搬来的时候,我们在小区外的超市里和宋宇撞见。她们彼此打量,微笑握手。出来后,妻子对我说:


“你的这个女同学可能有些抑郁。”


我说不会,她家境很好,丈夫是这座城市炙手可热的人物,她只是比较爱脸红。同样的话,后来宋宇竟然也跟我说过。她说她第一面就感到了我妻子有抑郁症的倾向。我却无法再用同样的说辞来回应她了。现在想,我和她,和她们,看待世界的时候,也许就像古希腊人和今天的我们一样,各自有着不同的视域。古希腊人形容植物会说“鲜艳清新”,而不是绿色,同样,雪花在他们看来“闪烁华丽”,而不是白色。他们能够完美地感知蓝色,但却对描述天空或者大海的蓝色没什么兴趣——至少,不像有着现代颜色感知能力的我们这样有兴趣。那么,究竟谁才在准确地感知着世界?或者,世界是否真的能够被准确地感知?


从卫生间出来,我平静了不少。但是依然感到焦灼。电视里跨年演唱会还在继续,一拨又一拨的明星紫气腾腾地轮番上阵。昨晚,她和一头犀牛在一起。她的脸一定很红吧?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并且向着脖子和胸口蔓延……她显得丑吗?她显得美吗?她的脸红将她置于美丑之上。我枯坐在沙发里,渐渐找到了自己不安的根源。我拿起手机,打给宋宇。


“是我。”


“我正想打给你,你好点儿了吗?”


“我没事儿。王丁凯来过。”


她沉默了片刻。


“喝酒了?”


“嗯。”


“不要紧吧?”


“不要紧,刚刚我还下楼走了一圈。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


“以后散步的时候要当心,刚刚好像有小孩被流浪狗咬了。”


我能听到她溺水般地深吸着气。



弋舟《会游泳的溺水者》(选自《作家》2017年第11期)


弋舟,男,1972年生。著有长篇小说《跛足之年》《蝌蚪》《战事》《春秋误》《我们的踟蹰》,长篇非虚构作品《我在这世上太孤独》,随笔集《从清晨到日暮》,小说集《我们的底牌》《所有的故事》《弋舟的小说》《刘晓东》《怀雨人》《平行》《丙申故事集》等。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及年度排行榜。曾获郁达夫小说奖、鲁彦周文学奖、黄河文学奖、敦煌文艺奖及《青年文学》《十月》《西部》等刊奖项。中篇小说《所有路的尽头》、短篇小说《出警》获第十六、十七届百花文学奖。


《热干面记》预览

一九七九年冬,他第一次吃热干面。


那年特冷,小刀似的北风削了一整夜。车站紧临长江,湿冷的江风刺穿绽开棉花的黑工作袄,刺透系在腰间的草绳,经过骨骸,从手和脚滋出芽,生成莓红色的硬疮。丁武他爹袖着手缩着颈子在车站苦等公交,终于来了一辆,司机故意往前多滑了两百来米,黑压压的候车人如影随形汹涌而至。丁武他爹在人群中左冲右突,灵活得像抹了机油。挤上了车的他刚小小得意一下,竟然被人的怒潮裹挟着硬生生从后车门给挤了出去,他跌坐到地上,地冻得梆硬,疼得他咧开大嘴半晌没吭气。


超载的车像个醉汉摇摇晃晃开远了。他痛骂了一声,骂天,骂自己,这时遇上了老李的目光。


老李那时不老,一头锅盖形状的浓发,眼仁很黑,目光像汤般热切,像饼样实诚。站在滋滋冒出热气的钢精锅边,老李身上弥漫出无法抗拒的魅力。


冷飕飕的天顶合适吃一碗汤面,再喝上两碗烫舌根的面汤。丁武他爹清清喉咙,走上前,摸出二两粮票,数了一毛四分钱在案板:来碗面!说话间偎在了火炉旁,火的催发下手疮竟要含苞待放似的,又疼又痒又麻。


面上桌了。


老丁在矮脚长凳上坐稳,抻长胳膊,挑起一筷子尝了一口,脸上的线条就垮了下来。


面盛在敞口大瓷碗里。头一次见到这么干巴的面,半星汤水都没有,老丁将所有怒气拍到桌上,大声唤老李:加面汤!加面汤!


老丁在建筑工地嘈杂惯了,平时说话和吵架没两样,用他媳妇的话讲:猴子不吃人,样子吓死人。此时此刻,老丁的咆哮就如同铁拳落在棉花上,老李悠悠抬起眼皮,盯着老丁的双眼,一字一顿:这是热、干、面,顾名思义,面要“干”,加了面汤?那叫汤面!


老李的舌头不利索,但意思表达得不含糊。“热干面”三个关键字用的武汉话,其他字全是东北腔。在这个充斥着南腔北调建设者的城市,这样说话的也不多见。


争吵吸引了一旁候车的群众。说争吵并不确切,其实只是老丁一个人的嚷嚷,他端起面,展示给大家:面汤就是面的魂,一毛四分钱的面,起码有四分钱是汤!


老丁慷慨陈词时老李默默摸出了四分钱,放在了老丁另一只挥舞着的手上,准确无误地羞辱了对方。


那时候吃过热干面的人少,但大伙儿还是踊跃参与了话题。嘈杂声里老丁的嗓门最亮,像乐器里的号角,引领着所有的琴鼓弦钹,成功引来了居委会韩大姐。


韩大姐那时还不是居委会主任,胳膊上套一个箍,颜色红得似火,艳得像霞光。一张薄饼似的嘴,能说会道,负责在街道调解各类纠纷。韩大姐平常没别的偏好,爱听个戏文,人还未到,先亮出青衣般的长腔:这不是丁武他爹嘛——您可瞅瞅,都几点了,还上不上班儿啦?看热闹的同志们——该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都这磨叽,“四化”啥时候能实现啊?


韩大姐了解完前因后果,细细的眉毛不以为然地挑起,不就是干巴了吗?我给您加面汤!


说话间韩大姐伸手拿锅铲,老李抢先一步操起了家伙,规规矩矩给老丁重做了一碗。


在韩大姐殷切地注视下,老丁带着不祥的预感接过面碗,得,还是那个配方!


韩大姐背对老李,用力指指自己的脑袋,用嘴形告诉老丁:他“有病”,算啦!


车来了,老丁长叹一声,起身放下面碗,他想这辈子都不会再光顾了。



李榕《热干面记》(选自《当代》2017年第6期)


李榕,女,1972年生于武汉。毕业于同济医科大学。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长篇小说《塔罗牌冒险游戏》等,作品入选多种选刊、选本。编剧作品有《再婚进行时》等。曾获楚天文学奖、冶金部文学奖等奖项。现为主管药剂师,湖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失重》预览

她一周的晚饭都是沙拉,瘦了一斤。中午单位食堂被公论为猪食的饭菜都显得好吃了,毕竟地沟油也是比沙拉香的。她还跟着iPad跳郑多燕,十几分钟挥汗如雨,内心极度煎熬,每一个细胞都哭爹喊娘。很多运动爱好者说,运动会让他们快乐,甚至有一种看起来很科学的观点是,运动会促使分泌多巴胺,而多巴胺让人快乐。丁鑫鑫不知道自己分泌多巴胺了没有,反正她感觉不到丝毫的快乐。跟着屏幕里的人抻拉、跳跃、踢腿、扭胯,她觉得难受极了,像中学体育测试跑八百米,那种疲惫和无力,几乎可以称之为绝望。那种大汗淋漓真的不快乐,如同整个身体都在流泪,那些汗水其实都是眼泪,是一个胖子无处不在的屈辱的眼泪。当然,丁鑫鑫其实也明白,这种难受都是因为她运动太少了。运动当然是好的,只是她不喜欢。


还有其他的困扰,比如朋友聚餐。丁鑫鑫之前顶讨厌那种聚餐时东不吃西不吃、好容易吃点什么还要涮一轮水的女的,她觉得她们矫揉造作到了极点。如今自己也变得有点进退两难,吃吧,在家的坚持可能都白费了,瞬间破功;不吃吧,面对一桌子食物她确实蠢蠢欲动,感觉久别重逢的不是朋友,而是菜。外加上自己减肥并没什么看得见的成效,还没有缺斤少两,依然是个庞然大物,一个节食的庞然大物看起来是不是有点滑稽?都没吃什么,还一点不瘦,真是丢人现眼。于是,家门以外,丁鑫鑫还是吃的,她以为那不是因为馋,而是为了尊严。她不能让人觉得她什么都没吃就胖,那听起来像个倒霉的人!


可是每每敞开怀抱吃一顿,体重就会做出迅速的反应。甚至有一次她和董莎吃了一顿烤肉,第二天涨了二斤。吃也没吃进去二斤啊,涨得也太不讲道理了。


“谁规定的啊?我为什么不能进啊?”一天半夜,丁鑫鑫在睡梦中呜咽着。


“怎么了,鑫鑫?”被吵醒的何子平摇醒了半睡半醒的丁鑫鑫。


“我梦到一个巨大的桃子,像房子那么大。我走进去,桃子里全是蛋糕,我拿起一块想吃,一个穿着黑色袍子的男人冲出来,抢走蛋糕,他说我超重了,不能吃蛋糕,也不配进桃子。”


“你想太多了吧,减肥不是那么严重的事情。”


“对于瘦人,它不仅仅不严重,甚至不算个事儿。但是对我不一样。你不能体会我走到街上的羞愧,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胖。”丁鑫鑫依然带着哭腔。


“没有全世界都在关注你。我不觉得你胖就够了。”何子平也不清楚自己是安慰还是嘲讽,他不解一个胖了几斤的女人为什么会把自己面对的鸡毛蒜皮上升到全世界。


“我减肥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自己好看。”丁鑫鑫不阴不阳地翻了身。


何子平觉得自己没必要接茬了,人家话不投机半句多,咱也保持沉默吧。这时候虎子默默出现在卧室门口,减肥以来它的步态也轻盈了许多。它大概是被吵醒了,昏暗的夜灯下,何子平看到虎子静默的身影。它没有叫,审慎地站在门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表情注视着他们的双人床。那是参观烈士陵园的表情,哀伤、肃穆,又有畏惧。


丁鑫鑫继续睡了,但愿她继续的梦里,可以被允许走进大桃子。何子平却有些失眠,他感觉自己置身电影情节或者电子游戏,和传说中应该庞杂繁复的生活好像隔着什么,新婚生活需要面对的竟然只有减肥这么一个主题吗?难道是打怪升级,打过减肥的怪,才会看见更古怪严峻的未来?



马小淘《失重》(选自《文学港》2017年第12期)


马小淘,女,上世纪80年代生。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硕士。已出版长篇小说《飞走的是树,留下的是鸟》《慢慢爱》《琥珀爱》,小说集《火星女孩的地球经历》《章某某》,散文集《成长的烦恼》等。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西湖》新锐文学奖等奖项。


《时手纸》预览

我是如此远离了您,以及您所声称的作家之路。即便书写之于我有那么一丝本能,可我将这本能予以禁抑,我畏怯这本能唤醒我的情感,亦不愿以之交换您的情感(情感的隐词或是爱,可如今它光泽已褪而配不上那个字吧),因我已隐约意识到,美与善的冲突,即使是您,也把握不住方向。这本没有什么,可当您轻松而优势地以文学辞藻来为心灵的不诚实多做修饰之际,我们之间最好的基础,便如薄冰般粉碎了。


蒲郡或许就是我的城崎,我甘于一个人,没有谈话对象(您想必读得出来这是志贺的词),别后,您的作品,于我,也变得陌生了。这样的话当然冒昧,之于如今您的大名也无关紧要,我仅仅只是位于海角的文学馆的管理员,微薄地尽着看守与推广的责任,这封信,说起来,不过是想跟您报告,关于本馆的一个制度。


作为一个与都会有着距离,规模也小的文学馆,为了能在全国数十甚而百计的文学美术博物馆名单之中被注意到,我们设了一个信箱,鼓励有意或无意走进海边文学馆的游客,给自己的家人、恋人、生命相关之人,写一封信,就算要写给自己也未尝不可。信的内容可能是到此一游或几句简单的话,但也有可能因为碧海蓝天围绕,执笔者忽而就有了写下什么的心情。


您或要问,这样一个信箱,有什么特殊呢?容我继续说下去吧。


海边文学馆,日日面对大自然的恒常,人再如何鲁钝也会兴起韶光荏苒、白驹过隙之感。再者,文学馆这样的地方,说来不也正是保存着时光河流里许多闪亮心灵所留下的话语吗?——我们想把这样的体悟与来者分享,因而决定让游客写下来的信并非立即寄出,而是依写者指定,三年、五年、十年之后再行投寄,等待的时间里,由馆方善尽保管之责。


把今天的想法寄给未来,这是借用时光胶囊——将现在之物留存给未来——的概念。附带一提,当我查看时光胶囊资料,发现早从二十世纪,人类便颇为积极埋下好些时光胶囊(称为文明地窖),使我印象深刻的不是那些胶囊里放了什么,而是当时人类预定的开启时间,竟是五六千年后!您看,人类野心曾经如斯张狂,相对而言,我们这一代人经历着地球暖化、核电危机,早就没了这等豪气。


言归正传,海边文学馆内的信当然不可能埋入地窖,只是想借用时间的魔法。我们的生活日常,本就喜欢替未来预作纪念,举凡入学、毕业、就职、亲朋各种纪念日,无不细心工整写在记事簿里,好让一成不变的生活有所期待。本来只是一封到此一游的信件,我们让它加上时间元素,便跳出了一般观光地贩卖明信片、吊挂祈愿符的层次。参访者执笔写信,可能带着日后给收信人送上惊喜的好意,也可能怀着说不出口的感谢与歉疚,托时间缓缓慢慢将它送到对方手上。


这样的礼物,时光的幻术,我们将之定名为“时手纸”。


“时手纸”的制度,出乎意料,获得参访者好评,往外传播成了本馆特色,不仅来到蒲郡的观光客愿意绕过来看看,还有些人为了“时手纸”不惜远途来到蒲郡。几年下来,寄出去的“时手纸”甚至给本馆带来了预期外的故事……


运作这么些年下来,成了一个老练文学馆员的我,已经明白时光是借着什么因素,把那片刻的写信举措变成了故事,如同做戏的人知道安排高潮,料理的人知道如何提味:那是恋情之分合、拆离与圆满,更甚生死,横亘发生于其间。您记得新世纪初被大幅报道的新闻吗?一对父母在爱女被杀害的七年后,收到了由爱女寄来的贺年卡:“新年好!爸爸、妈妈,您们现在在做些什么呢?我好想知道哦。”


您们现在在做些什么?那时我们又在做些什么?我们有这样一个对时光敏感而伤逝的文化,造化弄人最使人落泪。事情缘起少女儿时参加了筑波科学万国博览会主办的“时光胶囊”活动,指定于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将手写卡片寄给父母。


穿越始料未及的生死,贺年卡准时抵达了。时间的幻术让“时手纸”有了意义,让我们这间小小的海边文学馆孕育了故事。早期参访者多少带着好玩有趣的性质,但至近年,来到海边文学馆的人,并不见得是为了参观文学,而是要来放置一个属于他的时光胶囊,写信的人,渐渐都带些过分慎重的神情了。


    

赖香吟《时手纸》(选自《上海文学》2017年第11期)


赖香吟,女,1969年生,台湾省台南市人,毕业于台大经济系,日本东京大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其后》,小说集《散步到他方》《雾中风景》《岛》《文青之死》《翻译者》,散文集《史前生活》等,主编《邱妙津日记》。



在她密密连缀的文字针脚间,我们当可窥得又一位时间不惑症者的敏感与隐忧。若非在当时将某部分神经完全杀死,日后亦无从打往昔荒山里细细分拨出心茎叶脉。救亡图存之事,先从自身做起,急冻是为了保留延存翻转的可能。


……与其说《其后》和《蒙马特遗书》二者互文,不如言其是连通生死的交换日记更为恰切。一在故友身后追记,另一在己身远行前留言。小咏的温柔与五月的暴烈,抑或对倒?因不想成为五月的影子、从属者和未亡人,小咏遂选择了尽其所能还原五月的常态。平静的日常凝视之下,一切精细而真实。如同持镜对写,她们为彼此存真、留形,做了最好的命名。


“仿似日月静待,莫论愁与哀。”


故而眼前这一封《时手纸》,也成了不意外的应有之物。赖香吟珍惜爱护其学养和私嗜,敷衍满纸同日本近代文豪的隔岸答问。东京喧嚣,蒲郡静远,作者借地逃遁的意图太过显豁。己身化入海边文学馆中,潜隐下来成为长年驻守的馆员。道不行,远游匿于馆。其核心情节“翻译”与“守护”的故事,使得《时手纸》成为漂浮时间船舱里内嵌的瓶中信。作者在意的是绵延不绝的翻译行为,与精纯译者之心,而非最终的转译结果。一如《翻译者》发皇心曲所言的:“我们全部都生活在一个翻译的过程里,不只是语言,连行为,连价值,连理想,我们都无法真确说出自己的心意。”


……


赖氏小说里若有人来的幽微情境,内含的常常是一种声音渐悄的独语:静谧、羞涩、缓慢。生于一九六〇年代的台湾“五年级”文学世代,烈的烈,浓的浓,有人行脚疾疾,有人殿后押队。一旦堂倾圮成庙,花盛放反常,就有了门外野风开白莲的凄怆。“用心如日月”,对呈友人与时代,她从未离开。


——摘自杨君宁评论《漂浮时间船舱里的瓶中信》


杨君宁,女,中国社科院文学系博士,苏州大学文学院博士后。著有小说合集《奥森巴赫之眼》。现任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特聘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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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现在时·李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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