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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作家专稿| 灾难激活了我们也许已经淡忘了的潜能与勇气

月报君 小说月报 2022-04-10

图片来源人民日报新媒体


导语


这些天,严峻的疫情牵动着无数人的心。尤其湖北状况,更是人们关注的重点。

我还看到很多求助的信息。是的,不少家庭遇到了突如其来的劫难。在必要的疫时管理中,有多少颗心在彷徨在哭泣!

谁也不想遇到灾难,但它来了,唯有面对,唯有应战。令人欣慰的是,爱正统领着各种社会资源形成合力,并且这股力量日益强大,足以战胜魔鬼般的病毒。医疗的人才在聚集,物资在聚集,管理智慧在聚集,向着祖国的中部,向着湖北,向着武汉。

灾难激活了我们也许已经淡忘了的潜能与勇气。从老院士到稚气未脱的护士,从几个人的真话到群体性反思,我们看到了太多可贵的光明。

湖北是当代文学的重镇。这次我们特别约请几位湖北的作家来说说当前的湖北与自己。                           汪惠仁    

                                                                                    



宋小词,1982年生。2005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中篇小说《血盆经》《开屏》《太阳照在镜子上》《呐喊的尘埃》和长篇小说《声声慢》等。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转载。




身在疫区,我们只能积极抗战

文|宋小词



没承想一个小小的肺炎竟带有摧毁的力量,听到有这么一档子事的时候,应该是元旦。一个肺炎嘛,能成多大的阵候呢,没过几天就听到武汉华南海鲜市场被强制关门的消息。那时我也觉得此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从这些措施和报道中嗅到一丝丝危险的气息。直到20号,我爱人回家跟我郑重说起这个事,我才把它当成了一件事。不过也没怎么往心里去,要过年嘛,一心都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依然带着孩子今天逛逛中商平价,明天逛逛盒马鲜生,盘算着团年饭吃啥喝啥。

直到手机上频频报道新冠状病毒,直到钟南山院士亲临武汉,直到武汉下达封城令,我才知道这个病毒的厉害。一个病毒发展成了一起惊天动地的人类事件。

我一下蒙了!武汉啊,一个千万人口的大城市,这个城市刚刚举办过一场惊艳全球的世界军运会。封了!

最初的心理是慌乱的。靠近年关封了城,首先是打乱了计划和节奏。本没打算留在武汉过年的,这下得囤积生活物资,一个与病毒大作战的年关,除了屯粮食还得屯药品。跑了菜场还得跑药店。菜场的菜都好说,肉蛋蔬菜哄抢一番就行,但药店里买药得排队,排长长的队,昔日无人问津的口罩很快一罩难求,板蓝根、消炎药也很快断货。我是跑了几趟才买到口罩,还是活性炭口罩,网上说活性炭口罩没有用,但那时那里还顾得上功能,只要是个能捂住口鼻的就行,一只眼总比瞎子要强。两盒活性炭口罩加20个N95花了我近一千元。当时没有觉得贵,是后来对比了正常价格才知道涨了价,不过这些都不计较了。

封城第一天,我收到了很多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们的问候,令我很感动。武汉一夜之间沦为疫区,成了恐怖地带。外界的朋友似乎比我们更能感知到危险。而我们身在疫区,反而还有些迟钝的麻木。

封城之后是禁止机动车辆出行。这些都跟我的日常没有太多关系,反正我平日也是宅。我的阵脚大乱来自我爱人单位的一个同事家属,那个同事家属是汉口那边一个医院的护士,因有疑似症状被隔离了。这个同事所在的整个科室成员都被要求隔离,在营区的不能出营区,在外面的不能进营区,以确保营区高度安全。我爱人只能在家隔离。

那个同事的家属是汉口一所医院的护士,武汉人,结婚不到半年,长得挺漂亮的。这一次,她应是在抗击疫情一线中被感染的。对这些坚守在一线不计个人得失的医护人员,我的内心是充满敬佩的。那个与爱人同科室的同事平时对家务不怎么上心,现在打电话跟我爱人倾诉,说自接到他爱人疑似感染要隔离的消息后,他的心里很是难过,觉得从前对待妻子不够好,陪伴的时间太少了。突然的隔离,让爱惊醒了。

在家隔离便要有隔离的样子。给爱人单辟了一个小房间,佩戴上口罩,没事不要出来,勤洗手,洗手一定要用舒肤佳肥皂。

从前觉得与我很远的新冠状病毒,因家中有了隔离人员,一下就觉得这个病毒就在我身边了,在我日常生活里了。它无影又无形,却又如影随形,时时能威胁到你,给你一种强大的压力。爱人戴着口罩,自觉进了小房间。我则用84消毒液给家里做了一次全面的消毒工作,门把手、便池、马桶、盥洗盆、电脑键盘、各种遥控器、手机、钥匙,包括孩子的学习桌玩具和书本,都没有放过。任何一块有可能被病毒袭击的地方,我都进行了消毒,不如此,难以心安。

立在窗户下看外面,整个小区很是冷清,看不到几个人,也听不到喧哗声。但从夜间的窗户的灯光来看,小区里留守武汉的居民还是挺多了。以前过年期间在楼下看各个楼上的灯,寥寥无几,但今年,每个楼每户人家的窗户几乎都有灯光。但这么多人的小区,却能统一做到悄无声息。疫情的威力真是不小,人们对生命的重视也很高。毕竟生命是最宝贵的。

大年初二,武汉天阴欲雨。疫情数字仍是高居不下。孩子睡了午觉有点起床气,遂想带他出来。这应该是封城四天来,我第一次打开防盗门把手,跟孩子出大门。一出门便闻到一股浓浓消毒水的味道,地面略带湿意,干干净净的。定是刚消毒不久。想到电梯也是一个密闭空间,我与孩子特意走的楼道,楼道也被消过毒。这种味道若在平日里闻,定会觉得刺鼻,但现在闻,却令内心安定。出了单元门,三个垃圾桶摆放整齐,里面没有积存太多垃圾。有些许感动,疫区的日常依然井然有序。小区物业的工作人员冒着生命危险在维护小区的卫生环境。想到一句烂俗了的话,这世上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小区里这些默默无闻的清洁工,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这个城市的英雄。

几天不出门,对于熟悉的小区环境,孩子也感到兴奋,不停地追赶一群在地上找食的麻雀。看到它们被惊飞,他呵呵大笑。我阻止他,不可这样,小鸟现在跟我们一样也在受难,它吃饭,不可打扰。但孩子不听,依然要去惊飞它们。这自然是孩子的天性,他没有恶意。但我希望他能早点明白众生平等的道理,这个地球上的所有生命物种,都应该享有生命的权利,不能随意扼杀,也不可随意打扰。人类与其它生命物种应该彼此尊重。

病毒仍然气势凶猛,一天新增病例达千人。坐在家里,隔着手机屏幕也能感知到它的猖獗。实在不敢再出门。权威专家说,这次疫情可能来源于野生动物,中华菊头蝠,我在网上百度了一下,此蝙蝠长相诡异黑暗,极度恐怖,我在湖北生活了三十多年,在武汉也待了十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蝙蝠,从来也没听说蝙蝠还是一道菜,能吃。虽然武汉人敢为人先,但我绝不相信有武汉人湖北人去吃蝙蝠。

大人们各自都有事情做,只可怜孩子每天被关在家里。我做饭做家务时,只能打开电视给他看。因琐事太多,孩子有时处于无管无收状态。爱人有时出来搭把手,我又担心活性炭口罩功能不强,也不敢让他与孩子多接触。孩子时常也感到百无聊赖。这些天为了让他听话,讲卫生,我给他灌输了不少病毒知识,估计他也感到了害怕,好几次问我,妈妈,我们会不会死?我起先是觉得好笑,但很快就感到莫名悲伤。我说,我们不会死的,我们都会长命百岁。

今天一大早被小区的大喇叭吵醒。照例是扒手机看疫情,传说中的拐点并没有出现。情势依然严峻,各地也都加大了严防死守的力度。

早餐依然是红薯红枣稀饭和煮鸡蛋。既便宜又有营养。

看手机,单位工作群里突然几十条信息,是要求个人上报近期有无与武汉人接触及身体状况。南昌已经迅速发展多例,有几个小区被要求隔离。同事们也对疫情很重视。所幸我是1月10日去单位开过例会后,至武汉疫情暴发就没有再去过南昌,如今已过了两周的潜伏期,同事们都安然无恙,我基本能证“清白”了。

爱人与他那位同事联系得知同事去了医院,通过CT,发现肺部有病灶,但具体是不是新冠状病毒性肺炎,还需三天后才知道。这当然不是一个好消息。我觉得不用等到三天后了,单凭他的症状和胸片,已经是高度疑似。爱人也紧张起来,因为他立刻成了家里不受人,主要是不受我待见的“重度嫌疑犯”。我赶紧拧开我的杀手锏,维生素C片,给了他两片,让他服下,也给孩子和我各吞了一颗。

在这场人类与病毒的战役中,我不知道前方等着我的是什么样的结局,但此刻,我只能全力以赴,只能积极抗战。但愿武汉疫情早日解除,但愿我们都百毒不侵。



曹军庆,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魔气》《影子大厦》,中短篇小说集《雨水》《越狱》《24小说》等。




疫情下的个人流水账

文|曹军庆



若是从未来的某个时光里回望2020年的这个春节,回望此时此刻,或许诸多线索能够梳理得更清晰,正在发生的事情或许也只能在未来才有可能说得更清楚。

 我们正在共同经历一个历史性的大事件。这种时候个体的命运和遭际通常会裹挟在历史性的集体之中。个人将更容易被集体所遮蔽所掩埋。所有人都需要被归类。归于确诊病人、疑似病人、重症患者、危重患者、密切接触者和医学观察者。或者泯于芸芸众生的普通人。每个类别都有统计学意义上的数字,某个人很可能只是某个数字。疫情的趋势是由数字构成的。数字的曲线变化标示出疫情的走向。

在这座被封之城里,许多发生在当下的那些不为人知的个人的悲怆和痛楚、呻吟和哭泣以及绝望和无助,只能在未来复盘时才会被真正发现。这注定是一场将被未来重新讲述的疫情。

因为现在第一位的事情是防疫,与病毒抗争,与时间赛跑,跟死神抢夺生命。是啊,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生命的尊严和意义也在这里。朵渔在汶川地震时写道:今夜写诗是轻浮的!朵渔这句话道出了文学至关重要的伦理准则。

很多时候我都保持缄默,我响应政府号召,安静在家自我隔离。我从电视和手机上收看收集各种消息。我以为我在思考,其实我的思绪漫无边际。

今天是武汉封城第8天。如此大规模是史无前例的。省下面的市也封了,县也封了,镇也封了,甚至连村也封了。我听说有些村道都被挖断了。我们居住的小区也在禁止人员出入,大门和后门都堵上了,只留着一道侧门。我宅在家里,这是我从武汉回到孝感安陆的第14天。我想,即使自我隔离满了14天,我也不愿意出门。

回来之前,刚好在2019年12月24日,我完成了《会见日》这本书的写作。我之所以提到这件事,是因为纠缠了我将近两年的工作结束了。我整个人处在疲惫和松懈状态中。我给自己放假,去了广水花山水库,寻访我沉落水底53年的故乡。我想是时候为我的水底村庄写点什么了,还计划去应城或嘉鱼泡一泡温泉。洗去疲惫和曾经的焦虑,但是我的这一计划后来落空了

我并没有预料到,后面几天将会发生什么。未来在当下永远具有不确定性,谁也不能破解未来。

我是1月17日也就是腊月23这天回到孝感安陆的。多年来我一直往返于大武汉和小县城之间。这种往返让我怀着挥之不去的异乡人的漂泊感。我习惯于在县城过年,每年都是如此。县城里有一种我习以为常的生活惯性,更容易容纳我。

此时,关于疫情的报道在升级。我看到公共信息的用词变化,比如有限人传人这类表述。但是我仍然没有惊慌。总以为距离个体的我还很遥远。我忙于回到县城的生活当中去,去享受碌碌无为的安逸热腾腾的烟火气息。县城里的人们相互熟悉,更注重人情观念。他们平日里都要经常聚餐,喝点小酒搓搓麻将,春节尤甚。我明明知道这些都是陋习,却并不排斥,我更愿意随波逐流乐在其中。

可是,疫情来势极其迅猛。一张网一下子就罩下来了。1月23日腊月29,武汉宣布封城。这一重大举措让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老实说封城是个标志。它唤醒了所有人。没有人置身事外,能够幸免只是运气而已。随后黄冈鄂州也宣布封市,我所在的孝感安陆是在武汉封城之后第三天,即正月初一这天封市的。

理智告诉我,这样做是必要的。为了阻断疫情,政府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和家人守在家中,自我隔离。不出门,不拜年。我打电话亲戚朋友,建议他们取消请客聚餐。这个春节比从前所有的春节都更为寂静。

各种消息纷至沓来。有好的消息,也有不好的消息。

这个春节注定不同寻常。所有这些事情都是大事情,但是我们身陷其中的疫情则是最大的事情。其实,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守在家里不出门就是在为社会做贡献。而那些奋战在一线舍生忘死救治病人的医护人员才是英雄。那些志愿者那些维持治安坚守岗位的人也是英雄。英雄就在我们身边。

我生活在被封的城市之中,没有感觉到不便。生活方面的物资能够保证供应,也没有涨价。一切都在有序进行。我们不再恐慌,能够慢慢静下心来,相信疫情终将过去。因为公开透明的信息能够给予我们信心。

我有了大把的空白时间,看完了电视剧《切尔诺贝利》和电影《卡桑德拉大桥》,看完了《没有个性的人》下部。其余时间我在阳台上发呆。尽管我身在疫情中,但我仍然认为,这场疫情只有在未来才能被更准确地讲述。当然,说到未来,或许我们更应该期待在未来重建我们更好的医疗系统,重建我们更好的卫生防疫系统。尤其是对那些仁心义举的医务人员,重建我们对他们的信赖尊崇和敬意。

没带电脑回家,手机上急就的这篇文字,提供的只是这几天我并不完整的个人生活流水账,也算是一份并不完整和支离破碎的个人证言,一些感受。但是它并不能说明什么。这种时候我常常无语哽咽,或许最好的表达方式,唯有沉默。

                                             2020年1月30日于湖北安陆


朱朝敏,湖北宜昌人。已出版散文集《她们》《涉江》《开败时间的花朵》、小说集《遁走曲》《鱼尾裙》等。曾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西北军事文学》年度优秀中篇小说奖、湖北省新屈原文学奖、湖北省第八届屈原文艺人才奖等。小说、散文多次被转载并进入年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




这个春节

朱朝敏



1

腊月三十,1月20日,我和老公冒险驱车去了省考院一趟。武汉那天天气阴沉,路上车水马龙,却有些诡异。不少行人戴了口罩,来去匆忙,偶尔碰遇的眼神充满了冷漠和警惕,而且网速特慢,中午时几乎打不开网页。考院没人,我们准备吃中饭再返回,却毫无心情,于是马上离开。此际,上高速的路段全是车辆,导航将我们导出城区好远,上了青郑高速,再绕到去宜昌的高速上。而高速路段也是堵车,离开武汉的车辆太多,平常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这个下午花了五个小时。后悔和恐惧一直包围我们,一路几乎无话。

到了枝江,我们径直去药店。买了消毒水喷,再测量体温,还正常。买了些抗菌的药品和口罩。药店里的工作人员正在谈论新型冠状病毒。他们在交流被感染的人员消息——熟人或者听说的陌生人,两三个,均是武汉人。我顿时预感,武汉会封城。两天后,武汉宣布封城。

腊月二十九号上午,我们收到远在康考迪亚大学读书的女儿网购的N95口罩,戴上,晚上回到老公老家顾家店,跟公婆宣讲新型冠状病毒的传染性,要求老人不出门不要走亲戚。老人却说,正月初四,她娘家有个老亲家里过事,已经请了她,她肯定会去的。我们都不同意,老人很生气。老公劝说,比喻新型冠状病毒的模样,就像鸡冠子,只要有机会就传染人,怎么传染?说话飞出的唾沫就会传染。老人摆手说,我不懂,我们这里没有这些稀奇病。愠怒中,老人的老亲来了电话,告知,取消正月初四的过事计划。我们松了一口气。傍晚,老公的侄儿子和侄媳妇来了,戴着口罩,匆忙问候下,便离开。令人吃惊的是,姑姐的女儿女婿前几天从武汉回来了,昨天准备回女婿的老家河南,但是,路被封。两个年轻人带着两岁的孩子只好在深夜返回枝江市顾家店长岭岗村。一回村,就被“请”到了村委会测量体温,还好,正常,小夫妻俩答应,在老家马上自我隔离。

腊月三十这天,雨水淋漓。深冬农村的雨天,冷寒,一层浓重的雾霭穿透眼帘,钻心入肺,让人难受。消息传来,枝江市已经确诊了两例病人,而宜昌死亡一例,已经封城。我和老公决定,吃完团年饭马上赶回城区。一是,我有些咳嗽,需要马上去中心医院发热门诊检查。二是,我们还要陪我的爸妈团年(他们住在城区),然后,过长江到百里洲给过世的亲人送灯祭拜。三是,我们预感,枝江市封城已经迫在眉睫。

要命的是,顾家店那一带在修路,主干道不通,拐的小路,加上雨水淋漓,平常不到两个小时的道路,我们走了三个小时。赶回城区,已是下午一点多。先去医院看病,再与父母吃团年饭。

枝江市中心医院设置了两个发热门诊。一个针对来自武汉或者接触了武汉人的,一个针对尚无接触武汉人却有症状的。我属于前一个,挂号,再拿检查号,45号。检查室里外都是人。大家都戴着口罩,医生和护士穿着隔离服。漫长的等待中,我终于被叫号。走进里面的问诊室。前一个还在问诊中。她介绍自己年逾五十,在武汉带孙子,刚返回,前两天还只是咳嗽,但今天早上发烧,咳嗽时胸闷。医生一边询问一边在电脑上敲字。戴了两层手套,敲字很慢,敲一会儿,松下手套再敲。询问,咳嗽是否有痰水。答,无。询问,体温多少。答,三十七度九。询问,咳嗽多长时间了,胸闷有多长时间。答,咳嗽有两天半,胸闷从今天早上开始的。医生“哦”了一下。那位妇女着急了,问医生她是否被感染了新型冠状肺炎。医生回答,说不准,马上去检查,先验血再拍片,再看结果。此际,一名医务工作者提着一袋外卖进来,喊道:快吃饭,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吃午饭,怎么行?说着,提着外卖走进里面的套间。一阵饭菜香袭来。催促再次响起,先吃饭吧,知道你们在争分夺秒,害怕浪费防护服,但是补充下能量,干劲会更大。问诊的医生“嗯”了一声,回答,问完这个……他指指我,我来吃。我上前坐下,诉说症状,不发烧,偶尔咳嗽。医生答,回去居家观察。我问,就这?医生点头。我又问,需要与家人隔离吗?答,可以。

团年饭吃不成了。两老也理解,嘱咐我赶快回家休息,有发烧症状必须去医院再次检查。

我们开车沿着江边行驶,不自觉地来到了轮渡码头。唯一一个留存的渡口。而这个码头将在晚上十二点钟之前封渡。天色黯淡,冷风凄厉。长江那边的孤岛闪烁隐约的灯火,萤火虫似的在漫长的江水线上爬行。终于,萤火虫越来越多,它们挤压在黑漆漆的孤岛建筑物和大地上,照亮那些被暂时囚禁的灵魂,也照亮那些魂归大地的亡灵。

晚上。我们不看电视,刷手机,所有的信息都在手机屏幕上。被封城的武汉成为我们的牵挂,那里有我们的亲朋师友。这个晚上,城区乡村的大小路都被封掉,所有回村过年的,必须到村委会登记,再到村卫生室测量体温,然后居家隔离。村委会发出正式通告,不准走门串户,不要走亲戚,禁止聚会,禁止宴请过事。百里洲所有渡口被封。

 

2

正月初一。我的咳嗽没有缓解,自我感觉是感冒。吃阿莫西林,还吃了阿曲霉素。

老公还好,一切正常。但我们开始非正式隔离。他在一楼,我在二楼。他负责做饭。我负责清洗衣物并消毒。老公被单位叫去开会,关于防控新型冠状病毒的会议,他作为单位的一把手,必须去。因为毫无症状,不去开会,防疫精神无法传达。他的业务是教育技术装备,单位都是技术人员,都在家休年假。疫情下,自我保护和家人保护还是重要。他戴了两层口罩,身披一件长风衣,喷了消毒水,戴上泳镜去开会。回家后,换了衣服,将外套放在二楼卫生间,我用开水烫洗。

我在家修改新完成的一个中篇小说,做瑜伽再刷手机。武汉疫情加剧,新增病例翻倍,死亡人数也不少。枝江发热问诊的有418例,确诊两例。数目吓人。不过,武汉交通已经实行限制,各省的救援到位,部队的救援也到位了。两个隔离医院火神山和雷神山已经动工。

那么,我们这个县城也要实行交通管制了,明天或者今天晚上封车?必须上超市一趟,准备充足的蔬菜和食物。还有盐——我想起,当天从武汉返回的晚上,我用盐水漱口,不小心把盐罐子打碎,浪费了许多。

下午去超市。我们还是两层口罩,外面罩一件大风衣,颇有侠客风。超市里人满为患。蔬菜没有了。看来,大家的防范意识并不弱。工作人员交代,要买蔬菜的,明天上午十点钟以前来。买了几根莴苣,还买了豇豆和茄子,又拿了一袋子大蒜——大蒜杀毒,多吃大蒜应该没有坏处。菜价略微上涨,却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晚上,老公接到侄子的电话。他们小两口被隔在老家了,很不方便,问他这个叔叔能否想办法把他们弄出去,还说,本来可以偷着跑出去的,不是在修路吗?有条小路可以通达猇亭,再回到宜昌,村里好几个都这样跑了,但是,他们的车被钉子扎了,瘪了胎,所以请叔叔救驾。老公一口回绝。侄儿很不理解,认为叔叔绝情,理由是,他们俩身体都健康,不是病人,就是返回宜昌等着上班,却被叔叔拒绝,何苦?老公解释,不是我绝情,而是我没有办法,村里的大小路都封了,我的车到不了,即使按照你告知的小路偷着跑来,也是增加麻烦,因为我本人也在半隔离状态。侄儿“唉”一声,结束了通话。至于姑姐的女儿一家,倒是安心接受了现实,窝在老家进行居家隔离。

老公手机微信联有他老家长岭岗村的村民群。从群中得知,村里卫生室被命名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检查室,已经接待前来检查的人员64名,送去镇卫生院的有9名。而村委会干部每天要到各个农户宣传防疫知识,劝告村民不要走动不要聚会,禁止操办红白事。

睡觉时,我发现,连续吃了几颗阿莫西林,咳嗽好了许多,打算停止用药。

 

3

正月初二。七点钟醒来,想到村上春树的一句话——谈论他未来的生活状态时说的,每天早睡早起地生活,确实地运动,做某种节制,吃对的食物。没错,有些欲望打开了切口便是罪孽,不仅要节制还须切割。

起床。先是简单地做了瑜伽,然后打开窗户通风。这天天气阴沉,气温三点五度。敞开的窗户下,房间冷风嗖嗖。但这个环节不能少。老公也起床,正在一楼准备早餐,面条加汤圆,另外,他准备了一碟醋泡大蒜。

跟女儿视频,十九岁的女儿突然长大了,三番五次地宣传防疫知识,要我们提高认识,还要我们监督爷爷奶奶不要串门,外出一定戴口罩,回家一定要洗手消毒。接着,她给我们发来较全面的防疫图,叮嘱我们认真学习。

刷手机。武汉疫情加剧,宜昌确诊的病例突破四十人,死亡一人,枝江市确诊三例,暂无死亡。暖心又要人忧伤的是,火神山建设的视频带来热火朝天的夏天气息,而雷神山计划3万平方米1300张床位,12天内交付。一股快感——仿佛病毒全部被杀死的感觉弥漫心胸。

本地继续发通告令,一个中心,表示要坚决打赢这场战争。

中午时,接到单位的通知,明天所有公务员上班。市里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指挥部发出紧急通告,要求市直单位即日起取消休假,到创城创卫责任区开展疫情防控宣传工作。我的咳嗽似乎好了,也就没有请假。

下午准备巩固下缓解的咳嗽,发现阿莫西林只剩下两颗,决定出去买药。本地最大的药房,口罩脱销,阿莫西林有,但是预防呼吸道和肺部感染的药几乎没有。连续去了几家药店,情况一样。药店员工叹息,小地方的难处,网上专家开出的预防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阿比多尔、奥司他韦,甚至较普遍的泰诺,都没有。

返回路上,全市正在封车,各个路口亮起红灯,铁栅栏围住路口,警察举着喇叭宣讲政策,要求私家车不要随意流动,即刻起开始封车。我们不断改变方向寻找回家的路。有趣的是,每到一个路口,正赶上警察来封车,他们的行动高效及时。终于绕到后面一条路,找到一个还没来得及封掉的路口,驱车回家。

老公说了一件事。在他的高中同学群里,他的一个医生同学说他在家居家隔离,他正是给一名被确诊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患者治疗的医生。目前,那位患者正在医院治疗。医生同学在群里劝告同学们要加强自我防范,出门戴口罩,尽量不出门,有症状及时就医。他还提炼出口诀:勤洗手,常开窗;戴口罩,把毒挡;少聚会,不彷徨;缓出行,当舒畅;病魔来,我刚强;遇不适,上医堂;粗淡饭,保安康;多运动,免疫强;破困局,勇担当。尤其强调:后几天会是病毒的暴发期,同学们一定要提高警惕加强防范……

苦口婆心,也是职业习惯使然。我心中萌生采访的愿望。

回家后,我打电话询问情况。同学医生简单介绍,病人开始以为是感冒,有咳嗽发烧症状,验血和CT拍片后,确诊感染,目前在市人民医院隔离救治。其他信息,他拒绝提供,说是要尊重病人的隐私。我理解。

 

4

正月初三。早上上班,路上遇到同事,两人点头问候,前后保持一定距离,八点准时到达大院。保安拦住我们,举着体温枪对着同事额头测量体温,无奈,连续三次,体温枪没反应。保安着急,放我们进了大院。

除了几个在乡下过年的,其他同事均到了单位。一番准备后,拿宣传单去双创区。此时八点二十。

双创区是一条街道,街道朝里是丰坪二巷。巷道两边都是民房。巷道静悄悄的,没有行人,也无车辆。商铺餐馆紧闭,家户人家也是——他们还在睡梦中吧。而遇上这样的特殊时期,大门紧闭也正常,正好响应国家关于防疫的号召。我们不好意思敲门。随即,我们分了任务,在建筑物上张贴宣传单,再将宣传单从私房大门下塞进去。

忙到近十点钟,发现国务院发出延长春节假期的通知。鉴于实情,单位马上安排值班,排出值班表,任务就是在双创区当好防疫宣传员,我在正月初七值班。

回家。午餐。

下午,父母来了电话。问我咳嗽好些没有,又问我是否发烧,并叮嘱,如果发烧,一定要去医院检查。我不发烧,就是喉咙不舒服,虽然在吃阿莫西林,但中途断了一天,现在又在咳嗽。父母七十好几了,父亲还有冠心病,母亲有高血压糖尿病,他们每天都有散步的习惯。但这两天就戴着口罩在小区院子里溜达。父亲是医生,他有防护意识。母亲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他们小区几乎住着老人,看见好几个老人下楼到外面去,都不戴口罩,好危险。我说,会的,现在市里宣传很到位,马上就有人来做工作劝他们戴口罩的。

这天还要着重记下一件事。科比坠机,传奇不再。我喜欢看篮球,对科比有一种仰望式的佩服,总觉得,一些缺陷在他那里被克服,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他就是奇迹,是“奇迹”在人间的佐证。然而,“死神正在朋辈中寻找他的骑手”,从此,洛杉矶的凌晨四点钟永远失去了最忠诚的灵魂。伤心。2020年的早春,多么魔幻啊。

 

5

正月初四。太阳唤醒了我。早春的太阳穿过窗户玻璃,扯亮眼睛,我穿衣起床。珍贵的阳光。我想看看它,想描绘它的细节。

鲜嫩的鸡蛋黄。羞涩。骑驾在一层山峦似的云彩上。君王巡游。接着,我听见了鸟鸣,还有鸟儿振翅的细碎声。女儿发来一段话,引自加缪的《鼠疫》:

“同鼠疫做斗争,唯一的方式就是诚挚。

诚挚是指什么呢?

我不知道诚挚通常指什么,但是就我的情况而言,我知道诚挚就是做好本职工作。”

这段话以前我读过,但是现在来读,竟有醍醐灌顶之感。正如眼前的太阳和鸟鸣,曾经微不足道,而今却是珍贵无比。

刷手机。枝江确诊四例。宜昌新增20例,总数达到51病例,疑似病例93例,其中枝江17例。宜昌公布疫情防控心理咨询热线电话,以缓解心理压力和焦虑情绪。好消息是,湖北省已经治愈出院47例。看这些被治愈患者的采访,得出一个结论:这病能治好,要积极治疗、均衡膳食、充足睡眠、强大信念,病魔就会被战胜。

是的,诚挚对待,做好本职工作。病人积极看病,市民遵守疫情期的相关规定,政府部门做好调控指挥……都是这场战争的有力武器。

晚上收到单位通知,从明天至正月初八,当地疫情指挥部要求每个单位在包保责任区开展全天候值守,从上午八点半到晚上六点,宣传市里有关疫情防控相关规定。我有两次,分别在正月初五下午四点半至六点和正月初七的十二点半至十四点半。

睡觉前看钟南山的访谈视频。他满眼含泪,回答“病例还会不会大规模增加”的提问,给我们服下一颗定心丸,最后他说,武汉历来就是一个英雄的城市,有大家的支持,武汉肯定能过关。说完,嘴唇紧抿,脸颊颤抖,泪花闪烁。我顿时泪崩。

补记,看疫情通告,又有改变:截至1月28日24时,湖北省累计报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3554例,宜昌达63例。

 

6

正月初五。又是大晴天,太阳温暖,鸟鸣啾啾。打开窗户看太阳,想起杜甫的诗句 “早霞随类影,寒水各依痕。易下杨朱泪,难招楚客魂。”

不由痴痴地发了一会儿呆。

咳嗽好转。宜昌市卫健委关于全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通报中,昨天一天,宜昌市新增确诊的病例12例,其中枝江新增1例。那么,枝江确诊的患者累计数目达到5例,疑似病例19例。

小区里,从昨天中午开始,社区人员拿着喇叭宣传疫情防控,是录好的一段语音,典型的枝江普通话,咬字特重,似乎强调。喇叭在小区周围来来回回,反复播放。

早餐后看书,仍旧毫无心情,只有刷手机。关于疫情情况,仍是手机微信和微博的全部内容。它构成了春节的日常,等同于吃喝拉撒,我摆脱不了。

同事们发来消息,各自居住的生活小区均采取了封闭式管理,切断了通道口,要求居民呆在家里,居民有特殊情况要出行的,必须出示“市镇两级指挥部办理的通行证”方可出行。他们着急,因为这几天的疫情防控值守任务。我所居住的小区,属于民居形式,有七八个巷子,四通八达附近路口,暂时还没有封闭,但最迟不过明天吧。

喇叭暂时停止。我所在的小区又有人出来,聚在一起,老人和小孩,连口罩都没戴,他们不停地吆喝“晒太阳晒太阳”。久违的太阳,谁都渴望,只是……很快,他们撤离。

下午四点半参加值守。五点钟时,来了一辆救护车。那块区域的一栋楼上一家三口人,全都发热。他们上了救护车,救护车在空荡荡的街道,仿佛消音一般,闪烁红灯离去。我站了好一会儿,没有动。整个街道,空荡寂寞,我吊着肩膀来回走,数着脚下的方砖,来回走来回数,总是数不清。

晚上,收到《小说月报》的微信约稿,关于封城的日常生活记录,要求明天交给他。幸好,我记录了,琐碎,流水账一般,不知有无意义。但这不在我的考虑之列,我记录,是因为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来,而它的确到来过,并深刻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普玄,原名陈闯,出生于湖北省谷城县,现居武汉。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后读北师大作家班。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小说月报•原创版》《钟山》《花城》等刊物发表小说数十篇,并多次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选载。获《当代》《长江文艺》《芳草》杂志小说奖,湖北文学奖,新屈原文学奖,百花文学奖。




这个城市和我们

普玄



1

这个城市生病了,表面上看是它的肺出了问题,它仿佛不堪一击。在此前的很多时候,它都表现出脆弱的一面,比如夏天连续下一个星期暴雨,这个城市在一个暴雨之后,积水排不出去,街头可以撑船,公共汽车在水中跑动。这个城市有一千多万人口,有六百多米高的高楼,有不夜城,但是它却避免不了灾难。我们在大事来临的时候,才明白它不堪重负,它早就累了乏了。它在夜间呻吟的时候,它在高空和地底喊累的时候,没有人听到,也不愿意去听。


2

我家住在离疫情暴发源头华南海鲜市场车程只有五分钟的地方,住在隔第一个因疫病死亡的医生,呼吸科主任那个叫湖北省新华医院步行只有不到八百米的地方。我偏安在附近的某一处创作室里,足不出户。

我的朋友们大抵如此。在城市的居多,回乡村的较少。他们都在手机和网络上观察疫情。

我每天坚持到超市,听戴口罩的顾客们喊菜价涨了,听店员和顾客对话,此前坚持坐车,现在全城禁车了,只有每天徒步。街头大部分门店关着,药店排起了长队。

我喊一个朋友一起上街拍照,他不敢出门,我只有一个人独行。

医院门口挤满了人。人多得无法靠近,也不敢靠近。


3

总有一些消息在扯动着我们的神经。

医护人员传染了,医护人员劳累无比,医护人员染病死亡了;还有老人,还有孩子。

我听说有一个自闭症孩子和他的父亲,同时染病了。

我听说一个十个月的孩子传染了。

我们听说了一个一个奇特的案例和故事……

我们听说医生不够,我们听说口罩不够,我们听说医院和床位不够,我们听说这样那样我们不了解没听说过的医疗设施不够……

这些人离我们很远,这些事情离我们很远,但我们分明感到,他们又在我们身边。

我们站在城市深处,我们站在城市侧面。

我们看着它肺咳不止,我们看着它高烧发热。

我们看见它还一直在坚持。


晓苏,1962年生于湖北保康。毕业于华中师大中文系。已出版小说集《山里人山外人》《黑灯》《狗戏》《金米》等。曾获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林斤澜小说奖、湖北文学奖、屈原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多次进入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回忆一双绣花鞋》获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镇长给我们送口罩

晓苏



腊月二十四过完小年,我们五兄弟便陆续从武汉和襄阳两地,携妻带子,回到保康马良,陪八十多岁的父母过春节。父母从马良供销社退休之后,一直生活在马良。父母在哪里,我们的家就在哪里。每年春节前夕,我们不论多远,不论多忙,不论多难,都要雷打不动地回到马良,回到父母身边,陪二老一起过年,一起辞旧迎新。

刚从外地回来的时候,有关新型肺炎的形势还不是太明朗,我们因此重视不够,也缺乏必要的警惕,连口罩也没有准备。回到马良不久,电视上和手机上一夜之间热闹起来,关于疫情的新闻报道铺天盖地,各种小道消息更是汹涌澎湃,让我们陡然傻了眼。

马良镇党委和政府反应神速,接到县委和县政府的通知之后,一刻也没耽搁,当天晚上就派工作人员专程来到我们家,对十二位汉归者逐一进行登记,包括姓名、年龄、联系方式和身份证号码。工作人员名叫张道斌,他真诚,耐心,细致,一边登记,一边询问我们的身体状况,烧不烧?咳不咳?呼吸如何?体力怎样?然后郑重要求我们,千万不要与外人接触。临走时,小张让我们推荐一位联络人,负责每天跟镇上汇报一次家庭成员的身体情况。因为我在兄弟中排行老大,几个弟弟就推举我担任了联络人。我很尽职,担任联络人之后,我每天都如实并及时地通过手机微信跟小张作了汇报。小张收到我的微信后,总是在一分钟之内给予反馈。令我高兴的是,小张的反馈文字并不是公文式的,而是像亲朋好友之间的交谈,有时是“好的,谢谢您支持我们的工作”,有时是“收到了,辛苦您了”,有时是“知道了,如果您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直接告诉我”,充满了人情味,让我在寒冷的冬天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温暖。

武汉的领导和朋友也时刻牵挂着我们这些春节还乡人,我每天都要接收到十几个电话或微信。有一位领导,在询问了我的身体状况之后接着又问:“当地没有歧视你吧?”我爽朗一笑说:“不仅没有歧视,反而更加重视。”领导听了说:“这样就好。”还有一个朋友,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问我:“你从武汉逃回老家,那里的人朝你身上吐了唾沫吗?”我打个哈哈说;“怎么会呢?我的老家是礼仪之乡,即使我是病毒携带者,他们也不会朝我吐唾沫。告诉你吧,本地政府特别尊重我们这些汉归者,既关心我们的健康,又维护我们的尊严。”朋友感慨说:“马良真是个好地方。”

春节逼近,疫情越来越严重,气氛越来越紧张,各级党委和政府也越来越重视。从电视上,我们看到县委书记和县长全天候都奔走在抗击传染病毒的第一线。从手机上,我们看到了县政府向全县人民发布的非常时期的“十不准”禁令。马良镇积极响应县里的号召,立即采取了更为严格的管控措施。宣传车在镇上来回跑动,反复播放“十不准”禁令,街上到处拉上了又长又宽的横幅,上面写着十二个如同惊雷的大字:拜年就是害人,聚餐就是找死。政府的小张与我的联系也更加密切了,由原来的一天一个电话增加到一天好几个电话,微信更是不断。除了了解我们的身体反应,他还问我们是否出过门?家里来过客人没有?再三叮嘱我们不要走亲访友,不要邀客迎宾,若有任何异常,一定要及时通报,言恳词切,情深意长。

我们都是明理之人,身为汉归者,哪怕没有携带传染病毒,我们也必须自觉执行本地政府的禁令。每天,我们都大门紧锁,足不出户,深居家中,自我隔离。按照老家的传统习俗,从正月初一开始,三亲六戚都要相互登门拜年。我们的父母辈分高,年纪大,每年来家里拜年的亲人络绎不绝,川流不息。与此同时,我们兄弟还要领着妻子,率着孩子,成群结队地去给亲戚们拜年。然而,这个春节不能拜年了。我向来认为,情谊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在病毒肆虐的危险时期,我们不仅要为自己考虑,更要为他人着想。

可是,我们的亲戚多为农民,面对洪水猛兽般的传染病,他们依然相信生死由命这句古话。大年三十的晚上,亲戚们纷纷打电话给我们的父母,问候过后还预告说,正月初一要来家里拜年。每当有亲戚说要来拜年,我便赶紧抢过父母手上的电话,极力劝阻说:“我们家从武汉回来了十二个人,不能完全排除没带病毒,为了避免传染,请你们不要来家里拜年了。”我这么一说,多数亲戚都被我阻住了,但也有少数亲戚不听劝,仍执意要来拜年。无奈之下,我只好把镇上拉的横幅拿来当枪使了。我问他们:“你们看到十二字横幅了吗?”他们回答说:“看到了。”我马上质问:“看到了还出门拜年?横幅上说,拜年就是什么?”他们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含含糊糊地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不去害人了。”通完电话,我心里又感到十分不安,五味杂陈,觉得用横幅劝阻他们有点过分,也辜负了亲戚们的一片真情实意。但转念一想,眼下大难当头,生死攸关,必须打破常规,使狠招,出重拳,下猛药,才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直到这时,我才真正理解到那条横幅创意者的良苦用心。

我们回到马良后,镇上的党政领导一直关心着我们。他们不仅关心我们的身体,而且也关心我们的生活。腊月二十九,张镇长还代表马良镇党委和政府给我们送来了一箱生活物资,希望我们安安心心居家过年。正月初三的晚上,小张突然发来一则微信。我以为他又是要我汇报什么情况,仔细一看却不是。他在微信上说:“疫情日益严重,你们还得在家中多待一段时间,生活上有什么困难,请直管说,镇上会想办法帮助解决。”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回复说:“我们没有其他困难,只是急需口罩,希望镇上代买,钱由我们付。”小张很快答复说:“我马上反应上去,尽快帮您解决。”

初四上午,我按时给小张发去微信,汇报了我们的体温。小张回复说:“收到,谢谢!您要的口罩,镇上还在想办法。”从这则微信上看,我关于口罩的要求显然让镇上为难了。据我所知,马良的口罩早已脱销。刚回马良时,我曾经戴着一顶俗称挎筒子的线帽上过一趟街。挎筒子从头顶挎到下巴,除了两只眼睛,其余部位全都被遮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像一只猫头鹰。我那次上街,就是为了买口罩。但我没有买到,所有药店的口罩都卖光了。想到这些,我不禁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因口罩这点小事给镇上添麻烦。于是,我给小张回信说:“口罩买不到也不要紧,我们可以拿挎筒子当口罩用。”这则微信发出去后,小张却迟迟没有回复。我心里想,口罩的事,看来十有八九泡汤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初四吃过晚饭,我正戴着挎筒子在我们家院子里散步,张镇长突然打响了我的手机。他问我:“您是否在家?”我说:“在家。”他说:“请你到门口等我一下,我马上给你送口罩去。”我一听说有了口罩,不由喜出望外,便立即走到大门口,站在那里恭候镇长。

镇长是开车来的,虽然戴着口罩,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有一对清澈而澄明的大眼睛,让人联想到柳宗元笔下的小石潭。他开门下车,将一盒口罩递给我,略带歉意地说:“对不起,口罩是去县城买的,所以送迟了。”我感激不已,一边接口罩一边说:“谢谢镇长!请问多少钱?”镇长说:“不要钱,这是镇上送给你们的。祝你们全家平安!”他说完,举起一只疲惫的手,对我挥了挥,然后就上车走了。镇长走后,我看了一下表,已是晚上八点。我想,镇长为了给我们送口罩,也许连晚饭都没顾上吃吧。

镇长送来的口罩,犹如雪中之炭,让我们全家老少备感温暖。我迅速将口罩分发给了家里的每一个人,并让他们立刻戴上。戴上口罩之后,大家的精神状态都猛然为之一振,顿时增强了战胜疾病的信心。

                              2020年农历正月初四夜晚十一点草于马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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