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赏读 | 董夏青青《冻土观测段》
佳作赏读
董夏青青,女,1987年生,山东安丘人。小说、散文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解放军文艺》等刊。曾获“人民文学·紫金之星”文学奖、“解放军报长征文艺奖”等奖项。
冻 土 观 测 段
董夏青青
三
带车回山上的前一天下午,他去教导队把那名上等兵带出院子,让上等兵跟自己去超市,照着下山前弟兄们给他列的货品清单采购物资。
临下山时,副政委嘱咐他到了能买东西的地方,也给山上的几名地方人员捎带一些吃喝用度方面的东西,团里掏钱。他印象中,深圳一家无人机公司的两名工人一直同他们住在一起,这二人除了协助无人机侦察任务,那晚也帮着医疗队救助伤员。看增援人员来了吃不上热饭,又跟着炊事班捡柴做饭。两人一个左脚骨折过,一个右手扭伤打着夹板。还有开装载机、推土机和挖掘机的几名驾驶员。那晚为了增援部队走近道进沟,彻夜开路,第二天一早从车上爬下来时,一个十九岁的驾驶员脚刚着地就喷了鼻血。
在超市,他和二等兵一人推了一辆推车。上等兵一手推车,一手拿着清单念念有词,来回扫看货架上的商品。
“你要给谁带什么也都拿上,我一块儿买了。”他说。
“不用。”上等兵说,“别的估计都能互相凑合,我给我们班拿了十条烟,您带给他们。”
“十条?”
“嗯。”上等兵点头,“每个人先分几包,等我上山了,再给他们多带。”
“你还上山?我记得你家里挺有钱吧?上个月家里人都找过来了。”他说。
“如果说咱们连有钱的,应该是我。”上等兵说。
“开飞机修理厂的我记得是。”他说。
“对,在珠海,给私人飞机维修保养。”上等兵说,“我家那条街道有征兵任务,谁家都不肯去。我爸正好是一个什么委员,发扬风格,就让我来了。我要是今年走,回去就发我二十万服役津贴。只要我肯回家,我妈同意我随便提一台什么车。”
“挺好。”他说。
“好吗?排长,你觉得好吗?”上等兵停下推车,望着他。
“听你们队长说,你最近情况好些了。”他错过上等兵的眼睛,拿起货架上的一瓶洗头膏扔进面前的推车里。
“是,排长。”上等兵还是站着不动,怔怔地盯着他,“我有些问题,觉得还是只能和那天在山上的人说。我想跟您说说,行吗?”
上等兵将他带到那天夜里他步行时路过的那家眼熟的餐馆。餐馆门上贴着疫情期间暂停营业的告示,门前屋檐下摆着一桌俩凳。
上等兵拉出凳子坐下来:“这是我班长最爱吃的一家店,每回下山休假,他都先过来吃一顿。”
“那天路过瞅着眼熟,就想不起来。”他说,“他在朋友圈里发过这个店。”
“是,排长。”上等兵说,“我班长爱吃兰州拉面。”
“你的问题,”他说,“说吧。”
上等兵双手插兜,许久才开始说话。
“排长,我想留队。”上等兵说。
“家里同意吗?”他说。
“我跟他们说了,我病了。”上等兵说,“我自己知道,好起来也容易,以后替班长把他的活儿接着好好干下去,干明白,病就好了。”
“谁告诉你的?那个女医生?”
“不是。”上等兵摇头,“我先给您说两件事,然后我再问问题。”
“有一回,军区电台联网组训,”上等兵说,“班长叫我给他校报,他读得太快,我就把报校错了。班长当时特别气愤,说,你学了几个月的专业,报还能校错?你有你的责任,有你的使命,这要是打仗了,你这校窜行了,还窜了两行,仗得怎么打?我当时也没忍住,冲他发火,我就骂开了,我说我从当兵第一天就是等着退伍的,在这鸟地方气喘不上来,尿撒不出来,他妈的我脚上全长了冻疮,头也疼得不行,你还骂我。说完我就走了,老子不校了,叫我滚蛋还正好。但是我班长还一直在发报,我走的时候,他手也没离开发报机。然后我还没走出门口,就听见砰的一声,一看,我班长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我赶紧过去把他扶起来,翻抽屉找速效救心丸。等班长吃了药缓过来以后,说晕倒不怪我,是他手上的汗流到发报机的键盘上,键盘又通着电,给他打晕了。”
“还有一个事,”上等兵继续说,“我刚下连的时候,班长晚上给我们开了个欢迎会,会上问我们有什么问题要问。我说我有问题,我想知道,我们在这个地方当兵,每年创造的利润是多少?入伍之前,我家里面安排了饯行的酒席。我一个开加工厂的堂哥就说,当兵无非也是个工作,拿命换钱而已,说白了有多高尚?所谓牺牲也就是个概率问题,一百年打不了一次世界大战,这要是有个大师能预言未来三五年不打仗,纳税人何必花钱养着这帮人?”
上等兵说完,望着印在桌面的象棋棋盘。
“说完了?”他问。
“说完了。”上等兵说。
“那你现在想不通的,还是这个利润问题?”
“我是想问您,”上等兵抬起头看着他,“我班长那么好的人死了,就是为了保护我们这样的人吗?”
树上蝉鸣和风吹动梧桐枝叶的声音落下来。良久,他问了一句:“你有喜欢的女孩吗?”
上等兵点头:“有。”
“记得她的样子吗?”他伸出手指头在自己的脸前比画,“她的轮廓……”
上等兵的眼神失了焦,轻声说:“记得。”
“你记得她、认得她……”
“嗯。”
“是因为她的轮廓……”
“是。”
“边界……”他说,“国家的边界就是它的轮廓。我们在这里,是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希望这个轮廓不要改变,要一直像我们心里记得的,还有那些死去的战友们记得的,这个地方最好的样子。”
“上上任团长走的时候,全家三口人在团部大门口,跪下磕了三个头。”他说,“上上任团长的儿子,就是咱现在的营长,也来了这个地方。我从小一进陵园就特别害怕,但是去咱这儿的烈士陵园一点儿都不怕,还有被保护的感觉。”
“给我看病的心理医生也这么说……”上等兵说,“她下山轮休之前还去了一趟。她说有一回在陵园,她给一位班长放完糖,蹲下来想帮他把碑前打扫一下,突然那颗糖不知道什么原因,掉在她的手背上,她说那一下,她特别开心,也难过。可山上的经历,给内地很多人说他们也不能理解,他们看了,就只是富人看穷人的感觉。”
“还有件事……排长,”上等兵磕巴着说,“我学飞机构造的时候,教我的老师是英国人,我懂英语。那天有个那边的人受伤了,他就躺在地上一直大喊大叫,说不要抓我,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上级授意他才过来的,不关他的事,要我们救他,他不想死……我老也忘不了他的哭声……排长,我忘不了……想想我班长我应该……可我忘不了……”
“知道你班长的原名叫什么?”
上等兵流着泪摇头。
“叫许元义,不是屹立的屹,是义气的义。”他说,“他小时候老跟人打架,他爸觉得是名字起坏了,老讲江湖义气不行,就给他改了名,改成了‘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那个‘屹’。后来他自己也觉着改了挺好,‘屹’字,一个山一个乞丐的乞,别忘了自己是山沟里出来的乞丐一样的人,做事只能比别人做得更好。他练发报的时候跳字了,自己拿尺子抽自己手背,尺子都抽断了。”
“我这两天想,什么叫有仁有义,义字好理解,仁呢?”他在面前的棋盘格子里划出仁字的字形,“仁,就是一个人他有点儿二;仁就是得有俩人,有了‘对方’才能谈。”
“那边有个小士兵,每次巡逻碰上我都给他递烟抽,他就特别认我,说在我们这边当兵好。那天快打起来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在人堆里找他,我特别害怕他也在里面,最后我俩遇上。那种时候不该想这些,可要是这个良心没了,也不配穿这身皮。等我以后有儿子了,就给他起名叫‘大同’,这个名字,你指望你堂哥那样的,给儿子取名叫托尼、杰瑞的人能理解吗?”
清晨临出发前,团里小卖部的两位老乡揣了两条烟、抱着一箱子蜂蜜蛋糕站在车跟前等,要他带上山给弟兄们,是他们一点心意。当时沟里发生对峙,两位老乡应了团里需求,雇来一个地方司机开了一辆皮卡上山,想先送一批货进沟。没料想,过九道弯坡道时车溜冰翻了,司机当场就没了。团里给这两位老乡算了笔账,这一年都是白忙。
他在车跟前推托再三,两位老乡不遑多言,东西搁进后备厢就走了。
车辆一旦驶过兵站,目所能及之处,天空比打火机喷出的火舌更蓝。高原汽车班的人都知道自己班排出过事的地点,路过时常以三支香烟拜祭。再向山中行驶,司机班长从车窗往外扔烟的地方也更多了。
及至越过达坂,峰岩雄踞,太阳雪白。夏之炎炎已全然留在法桐树荫郁郁覆盖的边陲小城,冰雪与寒风汹涌,接管身心与灵。
途经烈士陵园,车停在路边。
他们刚下车,司机班长就听见有人叫自己,马路另一侧,下山方向停着一辆大厢板。大厢板的司机跳下车走过来,司机班长也立即跑过去,走近时同那人拍了拍肩膀,站在路中间聊起来。过会儿他走过去,司机班长向他介绍,说这是兄弟团的汽车班长,自己的亲大哥,两人先后入伍,至今已有六年未见过面。司机班长的亲大哥说,因为有过路的旅行者将烈士陵园里许元屹的墓碑拍照传至网上,如今墓碑已被换成一座无字碑,刻字的墓碑先行埋入一旁的地里,日后宣传时可以再挖出重立。
他和几位同车的人将带上来的一瓶酒洒在路边基石上,又立上三根香烟,站了会儿就返回车上。司机班长拿着大哥给自己的一盒口香糖和一副墨镜,小跑带颠地坐回驾驶座。司机班长搓搓手,戴上墨镜,扳过后视镜左右照了照。
“许元屹啊,你这个安排真可以,我和我哥记你的好。”司机班长系上安全带,长按喇叭,发动了车。
进沟前。在最后一处有信号的地方,司机班长停下车,让车上的人向家里人再报声平安。
他打开手机里一个游戏应用。那是许元屹花九百多块钱买了一只智能手机后,他帮许元屹下载的,是许元屹玩过的唯一一款游戏。许元屹对他说,自己带的兵年纪越来越小,要是不会玩这个,跟这些兵就没话说。可自从他带许元屹进了联盟,许元屹从未花过半毛钱,总被联盟里的人叫“穷鬼”。
他将联盟花名册下拉至末尾,看到许元屹的名字。不知是谁,也许是医院里那些伤员中的某个,在公屏上打出了赠予许元屹游戏号的元宝、铠甲、银票和兵符。他想了想,便给许元屹送出了人参果、体力丹、葡萄酒与夜光杯。
车子快开过九道弯时,从车窗探身出去吐了一嗓子的中士坐回座位。不远处,“冻土观测段”的路牌标志在他眼前迅疾掠过。
中士甩甩脑袋摇上车窗:“以前山上风再大也不四处刮沙,现在改了脾性啊。”
“车多人多,加上飞机,沙土都给带起来了。”司机班长说。
“行,热闹了。”中士说着掏出纸擦了擦嘴,抄起胳膊压在胸前。
他问中士,怎么团里批二十天休假,中士只休了一半时间就返回了。中士讲,自己回到家后和一帮大专同学聚会,同学将聚会安排在了海底捞。饭吃到中间,一群服务员突然围上前来,给中士戴上生日帽,齐声合唱生日快乐歌。中士说,那天并不是谁的生日,同学们只为逗乐。看四周人眉开眼笑,中士无从解释,兀地想一拳捣在蛋糕上。散了火锅局,中士独自溜达到巷道里一家酒馆,点了两杯酒。先给自己端起一杯,又给许元屹一杯,左手碰右手,一并干了。
“现在能品出山上饭菜的味道了。”中士说,“看视频刷到一家饭店,招牌菜端上来雾气腾腾,说是盘子里放了干冰。这干冰哪比得上在山上吃饭时候见的。那天你们谁在?立夏那天中午下了一场毛毛雪。当时我把菜摆在引擎盖上,捧着饭碗,雪花从空中飘下来落在碗口,沾在碗沿儿上。每片雪花融化前都有个形状,真个好看……”
“你就是这么吃凉饭把胃搞坏的。”司机班长说。
“那天你在我记得。”中士说,“拿走我一盒肉罐头。”
“王八蛋拿了你罐头。”司机班长说。
“拿就拿了,骂自己王八蛋干吗?”中士说。
司机班长哼了一声:“我就是这么谦虚。”
他在座椅上正了正身子,拉展了胸前的衣兜。衣兜里装着两片梧桐树叶。
他想,回到沟里便把叶子烤干了给那名年轻的列兵卷上一根。抽一口,列兵就会知道今年山下的夏天是什么滋味。
/ 试 读 结 束 /
节选自《小说月报》2021年第9期,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即可购买纸刊阅读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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