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 | 林森:我们应该如何对抗不断流逝的时间
创 作 谈
林森,作家,《天涯》杂志主编。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小镇》《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海风今岁寒》《小镇及其他》,长篇小说《关关雎鸠》《暖若春风》《岛》,诗集《海岛的忧郁》《月落星归》,随笔集《乡野之神》等。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北京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海南文学双年奖等奖项,作品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国小说排行榜、《扬子江评论》文学排行榜等。
林森《唯水年轻》-创作谈
唯 水 年 轻
林森
龙宫
这次回乡,是接了个活儿,去拍那片些许混浊的海。摄影还未正式开始,我跟两个队员一起划着船,在水面上寻找合适的拍摄点。晨色笼罩,船身尖锐如刀,切割荡漾的水面。我正盘算着下水后该怎么拍,便听到了曾祖母过世的消息——摄像机和我的眼睛都得闭上,螺旋桨转向,小船掉头……我得奔丧去。房屋、石磨、石棺……以海岸线为对称轴,岸上的一个个渔村,倒映下去,海里也有一个个村庄,只不过那里毫无人烟,是鱼虾的聚集地。很多年里,那片龙宫,是我的谜,也是渔村所有人的谜。龙宫之上覆盖着的那片海,我是熟悉的,虽然对小时候的我来说,那是一处禁地——当伙伴们扑打着水花,游向传言里的龙宫,我只能在岸上,用目光追逐他们踢出的水花。当然有忍不住的时候,我扑进了苦咸苦咸的海水,双臂旋舞、双脚踢夹,可还未真正潜入水底看一眼,换来的,便是父亲用绳索绑住我的双手,把我悬挂在一棵木麻黄树上。几分钟后,绳索捆着的地方,从痛变得麻木,最终,上半身都不属于自己了。很多年后,我好像还能在手腕上看到绳子的印痕,看到当年的夜晚:海风让悬挂着的我失控,月光在水面上碎成银光。我被悬着,有时会想,会不会忽然有高大身躯从海上立起,月光像水银一般从他的头顶倾倒而下?海神……顶天立地的海神……并没有身躯立起,可海面下不绝的涌动,是不是他在潜游、叹息和伺机而动?那么多年里,打骂的阻碍和拦截,没能让我完全隔绝于那片海。
小船折返,渔村扑面而来,我很少以这个角度看我们村。是的,这些年,我潜过很多地方的海:出海,又从永不止息的海里返回岸上,可那都是别处的海——甚至有不少国外的海,我何曾这么看过这个渔村呢?我成了一名水下摄影师,家人想不到。我有时拍摄结束,倦怠感袭来,在异国他乡的海边酒店里躺着,潮声不歇,我头脚颠倒、心神不宁,夜色把我往海底压——倒也不是孤独,就是感到荒谬。因为这工作,父亲几乎成了我的死敌,有一回我携带摄影设备回渔村,设备差点儿被他摔坏,还是曾祖母斜站在门槛那儿,用冷冷的眼神,抢回了我吃饭的家伙。由于我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消失于茫茫大海,曾祖母不让父亲下海,父亲则不让我下海——出海成了我们家的禁忌。
小时候,父亲打我的轻重,与我跟海水的距离成正比。父亲盘算过村人口中的那些魔咒般的风言风语,他避开了,可他害怕会转移到我身上。我一直被他强按住读书,可我最终学了美术,毕业后在北京宋庄待过两年,有半年时间不间断地看画展,把自己看得反胃了,再也画不出来——我就拿着相机乱拍。也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就开始拍海底,画面里净是些鱼虾蟹贝和水草珊瑚礁。在中国,搞水下摄影的人并不多,我接到的活儿不少,许多地理杂志、手机公司都找到我……水下摄影师的稀少,很大程度上源于很多摄影师水性不行,我无法想象,一个出生在西北黄土高坡上的摄影师,可以扛着机器在海底游弋。而我即便在父亲的拳打脚踢下,潜藏在骨子里的水性还是超过大多数人。我起先并没有跟家里说我拍的是水下,他们觉得我不好好在一个单位朝九晚五,是个朝不保夕的无业游民。后来是省内一家报纸,在一个京城的摄影展上采访了我,有些人拿着报纸找到父亲的饭店,向他竖起大拇指,我才暴露了。若不是我远在北京,父亲几乎就要抄着饭店里的砍骨刀翻山越海追杀而来。从那之后,我和他的关系成了拉紧的弦,稍有不慎就会绷断。每年春节返乡过年,他差不多天天跟我摆擂台。他反复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是:“你做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下水?”每到这时候,曾祖母用她的拐杖敲敲门板:“我们家的人,离得了水?这些年,你不也靠海吃海?”曾祖母指的是,父亲那家饭馆是一家海鲜店。父亲看着我的强援,把别的话尽皆活埋。
可现在,我的强援永远离开了。
打电话告诉我曾祖母过世的,是父亲。当时我在小船上晃荡着,信号不是太好,风声灌耳,我接了之后,有一阵没听清,就挂断了。接着铃声又持续地响起。这情况太少见了,父亲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有时不得不找我,也是母亲用她的手机拨通后,一阵闲聊,才试探性地说“可能你爸有什么事”“跟你爸说两句”之类,把手机递给他。父亲的连续拨打,让我心生慌乱,只好接了。他的声音在风中起伏:“你在哪儿?”我心想他是不是听到我回来的消息了,为避免后面的拍摄麻烦不断,我含糊着说:“爸,忙着呢……”那头提高了声音:“我不管你现在在哪儿,能多快就多快,赶紧回来。你——曾奶奶——过——了!”手机掉到船板上,发动机带动的船桨击水的声音,也没能压住父亲从手机喇叭上发出的吼叫。
回来这两天,为了避免跟父亲的冲突,我没跟任何熟人提及,把故乡当异乡,晚上住县城的旅馆,白天就准备着拍摄事宜。今天一大早,晨色尚未从海面上褪尽,便听到了这个消息——我最后悔的,是没能回老家见见曾祖母。让小船回返时,队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他们也看到了我的脸色陡变,拍拍我肩膀,没说什么。小船靠岸,阳光晒得沙滩发白,好像那不是沙子而是白花花的盐,眼睛一瞄就被刺伤。对,就是这种白,独属于我们渔村的白,即使看过许多个国家不同的海,这里还是独一无二,这熟悉的热和白,把我掳回旧日。 在这里,我闭上眼睛也能走回自家的院子。密密麻麻椰子树的掩映下,海风常年灌入院门如风洞。
家里的十几个人站在院子里,都眼珠泛红,有人眼角的泪还没擦干。估计没人想到,父亲打电话过后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回来了,眼睛齐刷刷瞪着,嘴唇颤动,想问什么话,又没有发出声来。我知道他们想问什么,直接说:“省里有个任务,我刚好回来了。”母亲抹抹眼,拉了拉我的手,她也知道我最想问什么,低声说:“你爸送菜回来,没看到你曾奶奶起来,推门就……昨天我回来,看她还好好的……”父亲的饭店开在镇上,家里人都在镇上住着,可曾祖母坚持住在渔村里,年过九十岁的她,没什么病痛,还能每天自己煮饭。家里人每天送肉送菜回来,帮她做好一些事,又会返回镇上。今天父亲回来,看到她已经……我们永远没法知道她咽气的具体时间。
家里人自动分开,父亲走到一边的台阶上蹲下,把一根烟塞进嘴角,发抖的手滑动打火机。曾祖母就从分开的缝隙里显露出来。一块木板放在屋子中间,铺着白布,曾祖母躺在上头。堂前八仙桌上,烧香点烛,熟悉的呛鼻味。我走到八仙桌前,取出三根线香,在燃着的蜡烛上点着,插进香炉,跪拜在曾祖母面前。眼前模糊,水雾遮挡眼睛,我试图看清楚,仍是被过滤了一些,只见到曾祖母脸色平和。她嘴角微翘,好像是笑,好像昨夜到来的死亡,是她期待已久的事件——是的,对于在时光中空耗那么多年的她,这一刻的到来,是该欢喜的。她昨夜躺下之前,会不会已经知道这一刻会到来?她不像死去了,灰色还未笼罩她的脸,她的手好像还能握紧拐杖,顶向地面,在沙地上留下一个个印痕。
可能我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家里人的计划——在他们的预计中,我至少要一两天才能赶回,他们还有时间安排曾祖母的后事,可我“说曹操,曹操到”,倒给他们出了难题:如何快速而妥当地把曾祖母葬下?这让人手忙脚乱。我们这个县,尤其附近村子,无论活着时多么尊贵,一旦过世,便迅速“贬值”,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村人很快躲避开,直到逝者下葬后,村里才渐有人烟。所以,无论谁家有人过世,族里人几乎都是当日便把人葬下,极少有停灵守灵之说,若有人因外出奔丧不及,至多宽限一两天便葬下。这习俗的由来,有老人都往前推到清末了,说是一场大瘟疫带来的心理后遗症。据说当时鼠疫横行,人都是断气即埋,迅速逃离坟坑,哪还敢停灵守灵。此时,村人已经撤光了,留下一片空荡荡,无数双耳朵正等待我们家出殡的声响。
父亲召开家族会议。因曾祖母前几年就过了九十岁,坟地也是她早就选定的,这就从容了一些。眼前最紧要的事有两件:一是去请主持葬礼的师傅公,安排葬礼的各个环节;二是得迅速下海,到海边水下的“龙宫”里,捞上一个什么物事,好随着棺材一同埋下。第一件好办,一个堂兄自告奋勇去邻村请人了;第二件,则是我们迫切需要解决的。某一年,村里有一个老渔工在逝世前交代,让儿孙下葬他时,把他从海边“龙宫”里捞起后一直丢在院子里的一块石磨随他葬下,这习俗便逐渐传开了,人们总会在葬礼时,埋件什么水里的东西才安心。这事,当然由家里的男丁负责。
“我下水!”父亲绷紧的神经一直没放松,这话好像是出征前的壮胆。曾祖母那么大年纪了,他心里早已预演过多次她的过世,可下水这件事,终究是他的心结——毕竟,他躲避海水躲了一辈子。父亲越是信誓旦旦,我越能看出他的胆怯,若不是悲伤覆盖,我可能会笑出来。我说:“爸,我去吧。”父亲说:“你觉得我不懂水?”我说:“你是不懂水。这些年,我潜了全世界的海……”说到我的工作,父亲的脸又黑了。我说:“爸,要是你今天没给我打电话,我也会下水的,我这次回来,就是下水拍东西。反正都是要下去的,我来吧,你在水池子洗个澡都手脚发硬……”
父亲沉默。作为曾祖母的孙子和曾孙,他和我是她最亲的人了,这任务只能由我们来完成。而即便他随时都有着对我没来由的暴怒,他也觉得我比他更适合下水。当然,在他心里,最适合下水的是他的父亲——那个早已消失在各种语焉不详的传说里的水手。绷紧的脸皮松懈了下来,他长叹一声:“别捞太重的,随便捡块轻便的就行。”轮到母亲脸色变得难看了,她是在担心即将下海的我。父亲猛地站起来:“你下水吧。我带两个人去县城,把寿衣、棺材和香烛买回来。”
/ 试读结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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