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窗户人》【小说月报11期精彩】
朱光大第一次来按这家人的门铃时发了好大的火,他在门外用很大的声音说:“我就住在对面,听见了吗,我就住在对面,我要跟你谈谈!”朱光大说话的声音太大了,他真是生气了,朱光大说话的声音连住在楼下的人都听到了。但无论朱光大怎么生气,那扇门就是迟迟不开,朱光大简直是气坏了,他开始用拳头砸门,里边才有了一点点动静,是“窸窸窣窣”,但门还是不开。那天,朱光大对他的好朋友李潮说,他是不经意才发现对面那家人家的窗里有人在用望远镜朝自己这边看,其实朱光大那天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那里看报,穿着睡衣睡裤和拖鞋,他不经意看到对面楼的窗户里边有人朝这边看,也没当回事。再后来有一天,朱光大洗过澡,因为家里没有别人,朱光大就光着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当然他会在腰间围上一块浴巾,但有时候也不,什么也不围,猛地跳出来一下,把要拿的东西拿到手,再猛地跳进去。朱光大很喜欢日本歌手中孝介的歌声,所以他总是在中孝介的歌声中裸着走来走去,或者喝一杯茶水,或者喝一些饮料,当然这种时候他会在腰那地方围一块浴巾。自从朱光大和妻子离婚后,他自由多了。朱光大现在庆幸自己没有孩子,所以,他和妻子的离婚是速战速决,其实他们现在还是很好的朋友。他们有时候会互相打打电话,问一问对方的情况,比如朱光大早上是不是还去跑步,是不是又一直跑到了公园,还是不是又绕着湖跑了一圈,比如汤菊是不是还在减肥,每次问到这件事朱光大都会说:“其实你一点都不胖,女人要是瘦了哪个男人能受得了。”其实说心里话,朱光大在心里是有些嫌汤菊胖。那次他们在床上,知道了吧,夫妻在床上能做什么?那天是天气太热,人身上到处是汗,汗这种东西可真是够讨厌的,有时候会让人的情绪变得很坏。其实朱光大只说了一句话,朱光大说:“再抬高点,再抬高点,你都把我给挡住了。”这你总该知道了吧?知道朱光大和汤菊当时正在做什么?这句话让汤菊难过了好长时间,后来她就决定减肥,为此她还买了一台玻璃的那种专门用来量体重的秤。那一阵子,汤菊到了晚上几乎都不敢吃饭,有时候饿得都快坚持不住了,但她也只是到厨房找点零食,杏仁和葡萄干儿什么的,也许是一块饼干。朱光大当然希望汤菊把身上多余的肉都去掉,所以他吃饭的时候总是特别留意汤菊。
“看看看看,看看看看。”朱光大说话了,一连许多个“看”字。
汤菊就会把吃到嘴里的东西马上吐出来。有时候汤菊实在是忍受不住了会大口大口疯狂地把喜欢吃的东西吃下去,然后再跑到卫生间把吃到肚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吐出去。这种情况一直坚持到汤菊发现自己怀了孕。当然每个人都知道怀孕的妇女是不能减肥的,也最好不要做爱,于是汤菊给朱光大买了个充气娃娃。那时候朱光大特别的能要,为此朱光大都有些讨厌自己,但谁拿这种事也没有办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朱光大不会去找鸡,朱光大认为人类就不应该有那种金钱与性的交易行为。朱光大几乎是个有洁癖的男人,他总是把每天穿过的鞋子放在窗台外边去,所以朱光大的窗台上总是放着鞋。朱光大喜欢的鞋都是那种户外运动鞋,各种颜色的都有,红红绿绿。汤菊给朱光大把充气娃娃拿回来的那天,朱光大真是害羞极了,这你知道了吧,汤菊和朱光大的感情真是很好。直到现在,朱光大有时候还会玩儿一下那个充气娃娃,有时候在床上,有时候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他也会,当然这会是晚上,他会把灯关了,但电视还开着,他一般是一边看电视一边和充气娃娃亲热,这就让朱光大特别的心虚,虽然担心,但他还是那么做,这就让他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朱光大认为人有时候就是为了一种特别的感觉而活着的。这就让朱光大特别不能容忍对面窗子里的那个人,那个人不但看,还拿着一个望远镜。朱光大去敲门了,但那门就是迟迟不开,朱光大都认为里边的人已经从猫眼看到他了,朱光大把门敲了又敲。这是上午的事,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朱光大去下边的小面馆吃了一碗茄子面,然后又去敲门了,但门还是不开。朱光大把耳朵贴到门上,里边又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朱光大心想还是算了,敲开了门,面对那个人,又能做什么?这个世界上肯定会有许多偷窥癖,谁让自己恰好碰到了呢?
朱光大回家去了,顺便买了几瓶雪花啤酒。有一阵子,朱光大中午晚上都不怎么吃饭,就喝啤酒,再来一点花生米。朱光大是个爱整洁的人,他把屋子收拾得特别干净。有一阵子他还特别喜欢红颜色,把屋子搞得红艳艳的,而且,那阵子他自己也喜欢穿红颜色的衣服,朱光大有一双很漂亮的红色的运动鞋,穿一条红色的裤子,一双红色的运动鞋,就那么下楼了,出去了,上街了,去公园了,有时候他能听见有人在他的身后笑,朱光大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朱光大觉得人活着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有就是最好让自己高兴。朱光大觉得自己已经不生气了,他给自己开了一瓶啤酒,然后去了一下卫生间,方便的时候他侧了一下身,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朱光大觉得自己留长头发更帅一些,好长时间了,朱光大都想留长头发。朱光大上大学的时候头发很长,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好,还是上次搞画展的时候要几张照片,汤菊从摊了一床的照片里找出了他那张留长发的。那张照片让朱光大有些伤感,但朱光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决定过些时候要把头发留起来了。天已经很热了,屋里像是要比外边都热。朱光大开始脱衣服,他喜欢独自在家的时候把所有的衣服都脱掉,什么也不穿,就那么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当然在把内衣脱掉的时候朱光大会把窗帘拉上。朱光大去拉窗帘的时候看到了什么?这可让朱光大气得够呛,朱光大看到了对面那个窗子,那个窗户人,正趴在窗子上用望远镜朝这边看。
“妈的,也真是太不像话了。”朱光大说,对自己说。
朱光大把脱下来的衣服马上又穿上了,气冲冲地穿过马路,到了对面楼上,再次去敲那个窗户人的门,朱光大在心里已经把那个总是用望远镜看这边的人叫作“窗户人”,这种叫法再准确不过了,因为那个人总是趴在窗子上,朱光大注意到了,那个人在窗子上一趴几乎就是半天或一天,几乎不会走开。
“这个窥私癖!”朱光大说。
朱光大去敲门了,他不再按门铃,而是直接把手举起来就敲,他敲得很用力。但门还是没开,虽然里边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但里边的人就是不把门打开。朱光大敲门的声音太响了,这时是中午,人们在睡午觉,旁边的那个门开了,有人从门里探出头看朱光大,这是个大眼睛中年人。朱光大穿着那双红色的鞋子,还有那条红色的裤子,很瘦的那种裤子,这种装扮可不会给人留下多少好印象。那人很快把门关上了,本来朱光大想问他一声,问什么?比如问一下他旁边的这家人是做什么的,怎么总是不开门。比如问一下,他旁边的这家人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你到底开不开?”朱光大在外面大声喊。
但里边根本就没人答话。
朱光大用力踢了一下门,他真是生气了。
但门还是没开。
朱光大又把耳朵贴在了门上,朱光大听到了里边“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知道你在里边!”朱光大大声说,朱光大的声音可真是太大了,这是中午,人们都在午休。这时旁边的那个门又开了,刚才的那个大眼睛中年人把头从屋子里探了出来,用很小的声音对朱光大说:“晚上,晚上这个门才会开,现在你再敲也开不了。”不等朱光大问,大眼睛中年人又已经把门关上了。
然后,朱光大就只好离开了。朱光大想好了,要不就晚上再来一次,直到把这个门敲开,一定要把这个门敲开。朱光大回了家,他出了一身大汗,天很热,今年的天气有些不正常,早早就热了起来,听说尼泊尔那边已经地震了,死了不少人。朱光大进了家就开始脱衣服,然后去拉窗帘,拉窗帘的时候朱光大又看到了那个窗户人,还在窗子上趴着,这回窗户人的手里没有拿望远镜。
“妈的!”朱光大说。
朱光大已经把自己彻底脱光了,这下凉快了。然后他去冰箱里取了一瓶啤酒,啤酒的温度也合适,朱光大把电视打开,他想找场球赛看看,然后躺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但朱光大突然一下子又跳了起来,他又去了窗口那边,把窗帘轻轻拉开一条缝,那个窗户人不见了。
“妈的。”朱光大又说。
再次躺回到沙发上去的时候朱光大觉得自己也应该有个望远镜。
我为什么不能有个望远镜?朱光大问自己。
朱光大给汤菊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很可能要去买一个望远镜。
“望远镜?”汤菊在电话里笑了起来,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很想笑。
朱光大喝过啤酒就睡着了,这一觉他睡得倒是很舒服。朱光大总是在白天的时候睡很长时间,到了晚上才开始工作。朱光大睡到下午五点多醒来,然后去了前边那个楼,朱光大觉得这次去应该可以把那个门敲开,门果然一下子就敲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女人,朱光大觉得她应该是这家的女主人。
“我是住在对面的。”朱光大很生气地对这个中年女人说。
“对面?”中年女人说,“有什么事。”
“问题是,”朱光大有些激动,他没办法不激动,“你们家有人天天用望远镜看我,为什么?”
“进来进来。”
中年女人要朱光大进来,她对朱光大说自己只是这家的钟点保姆,这家没别人,只有老五一个人,中年女人对朱光大说:“那么你再进来。”中年女人示意里屋。
朱光大跟着中年女人进到屋里了,朱光大知道自己应该进到哪间屋子,知道哪间屋子朝着自己那边,朱光大往左拐了一下,那间屋子背阴,窗户人这时就在这间屋子里靠窗的地方坐着,朱光大在看到窗户人的一刹那吃了一惊,他先是看到了那辆轮椅,然后是坐在轮椅上的人,也就是那个窗户人,那张脸真是很白很瘦,除了很白很瘦还是很白很瘦,朱光大看清了,这是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坐在轮椅上,也看着他,嘴微微张着,很害怕的样子,朱光大往下看,这才看到这个窗户人只有上半截身子,下半截哪去了?朱光大有些糊涂了。朱光大不明白窗户人下半截是怎么回事,但可以肯定的是坐在轮椅上的是个残疾人,没有下半截的残疾人。朱光大刚才的声音可能吓着了他,窗户人的那只手好像有些抖。然后,然后朱光大还能说什么呢,然后,朱光大就跟着那个中年妇女去了另一间屋子,然后,他想听听关于这个窗户人的事。朱光大忽然为那几次自己重重敲门感到有些不安。
“你一来我就知道是为了什么。”中年妇女对朱光大说。
“你不是第一个人。”中年妇女告诉朱光大已经有很多人来找过了,“但他除了往外看看还能干什么呢,他走不了,下不了楼,他几乎不能动,他几乎什么都不能做,大夫说他的眼睛连电视都不能看。问题是他的父母都不在了,是他的姐姐每个月给他寄钱来养活他。”中年女人说。
“这房子是他姐姐的。”中年女人告诉朱光大窗户人的姐姐在新疆工作,很少回来。中年女人还告诉朱光大,窗户人的姐姐人很好,“现在这种人越来越少了。”
朱光大要中年女人不要再说了,朱光大给自己取了一支烟,但他没点,又把烟放了回去。朱光大忽然觉得很难过,他很想对窗户人说句什么,便转过脸朝那间屋看了一眼,但他看到的只是墙,墙上挂着一个已经不再走动的挂钟。朱光大临离开的时候,又到背阴的那间屋看了一眼窗户人,窗户人也看着朱光大,窗户人的那两只很大的眼睛让朱光大很难受。
“对不起对不起。”朱光大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对不起”。
“对不起。”往外走的时候朱光大又对中年妇女说,但朱光大希望自己的话窗户人能听到。
“对不起。”朱光大说。
“没关系。”朱光大又说。
“你是个好人。”中年妇女说,有人来找过,张嘴就乱骂人。
下午的时候,朱光大出去了一趟,公园北边紧靠菜市场的那里有个户外用品专卖店,朱光大知道那地方肯定有卖望远镜的。朱光大进去就看到了,都在架子上。朱光大喜欢红色的那种,他试着用望远镜望望外边,户外用品专卖店的对面是花摊子,卖各种盆栽花,朱光大还不会使用望远镜,眼前先是一片模糊,但朱光大突然笑了起来,他在望远镜里忽然看到了一颗牙齿,望远镜再一晃,是什么,朱光大又看不清了,朱光大又笑了一下,原来是对面那个人的鼻子,朱光大甚至还看到了鼻毛,朱光大想不到那会是鼻毛,于是便笑了起来。从户外专卖店出来,往回走的时候,朱光大看了一下手机里的新闻,朱光大想知道尼泊尔那边地震究竟死了有多少人。但他忽然改了主意,他想去花园看看树上的鸟儿,当然是用望远镜。朱光大从花园的北门进去,然后再从南边那个门出去,再走一段路就到家了,这样还抄近路。朱光大穿过那条街去了花园,他在花园的树下看了一会儿鸟儿,其实什么也看不清,鸟在不停地动,总是飞来飞去,望远镜好像根本就不是给活动的物体准备的。朱光大忽然不动了,他看到了,一对男女,抱在一起。在对面的树丛里,朱光大觉得自己不应该看这个,但朱光大还是看了,朱光大看到那个男的把身体在往前顶。朱光大觉得自己不应该看,心“怦怦”乱跳。朱光大看看左右,还是离开了,这是玫瑰开花的季节,朱光大闻到了。朱光大站了一下,看着自己的红色的鞋子,心里却在想那一男一女,不知道他们这会儿进行到什么地步了?朱光大用望远镜又朝那边看了看,但这回什么都看不到了。
“但愿他们没事。”朱光大在心里说。
也就是这天晚上,后半夜朱光大起身去厕所,这时候人们当然差不多都睡了,对面楼的窗子都黑着,朱光大回卧室的时候却发现对面窗户人的窗子还亮着。朱光大马上用望远镜朝那边看了看,发现窗户人在窗台上趴着,像是趴在窗台上睡着了,又过一会儿,朱光大又看了一下,窗户人还在那里趴着。又过了一会儿,朱光大又看了一次,那个窗户人还趴在窗台上。
“肯定是睡着了。”朱光大对自己说。但朱光大自己却睡不着了。
朱光大又下床去看了一下,那个窗户人和刚才一样,还趴在窗台上。
(完)
短篇小说《窗户人》,作者王祥夫,原发《青岛文学》,《小说月报》2015年第11期选载,2015年11月1日出刊
中篇小说
一曲终了__胡学文
(选自《长城》2015年第5期)
士别十年__尹学芸
(选自《收获》2015年第4期)
色身__孙 频
(选自《十月》2015年第5期)
火山__周李立
(选自《芒种》2015年第10期)
寻人启事__靳 莉
(选自《鸭绿江》2015年第9期)
短篇小说
窗户人__王祥夫
(选自《青岛文学》2015年第10期)
万家亲友团__黄蓓佳
(选自《北京文学》2015年第10期)
纪念我的朋友金枝__金仁顺
(选自《人民文学》2015年第9期)
假开心__周嘉宁
(选自《创作与评论》2015年第9期)
遇见__李 晁
(选自《作家》2015年第8期)
开放叙事
黄昏里的男孩__陈集益
(选自《南方文学》2015年第4期)
“先锋”曾经让我迷惘(创作谈)__陈集益
《小说月报》2015年第11期,2015年11月1日出刊,总第431期
《小说月报》邮发代号6-38,每月1日出刊,定价10元;《小说月报》增刊邮发代号6-139,每年4期,定价15元。
《小说月报》在全国主要城市均有销售。订阅可咨询所在地邮局(所),网上订阅可至邮政报刊订阅网(http://bk.11185.cn)、杂志铺网店(http://www.zazhipu.com)、当当网(http://www.dangdang.com)或百花文艺出版社淘宝店(http://baihuawenyi.taob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