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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安居《母爱》(下)【小说月报2期精彩】

2016-02-19 冬安居 小说月报
精彩导读

第一次看到新闻,只是简单的惊悚,这个叫唐成芳的27岁农妇竟然给三个亲生孩子灌农药。虎毒尚不食子,她如何做得出来?


原来她想自杀,考虑到孩子没娘,可怜,不如自己带走。


这逻辑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她已看轻自己的生命,又如何可能尊重他人的?她把孩子带来世界,孩子就是她的,如今带走他们,正是负责到底的母爱。那些生命尊严、个体独立的论调,与她全不兼容。


她想自杀,因为“活着没意思”。


……


失声的弱者,当悲悯,无言的强者,当敬畏。我愿倾听沉默者的哀鸣或呐喊,求寻死亡和爆炸的机理。想从一个生命的腠理,一直深入到骨髓。想知道一个卑微农妇“活着”所要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曾用漫长的岁月,捕捉自己活着的意思,探究她就是探究我自己,关怀她就是关怀全人类。

——冬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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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安居:哪一种母爱会舍弃孩子的生命?│《母爱》创作谈


冬安居《母爱》(上)【小说月报2期精彩】


…………


大嫂来家给她送东西,看她家庭院干净,窗明几净,鞋子在楼梯上整整齐齐码着,嘴里不说,回家只管骂自家孩子捣蛋,脏乱了房子。村前村后,人人都知道月华能干能吃苦,持家有方,只是她不与人往来,这夸赞到不了她的耳朵,在众人口中一轮一转一流传,也便消逝了,形同于无。早些时候,大嫂将这夸奖带回来一两次,她听了却讪讪地笑,心生狐疑,揣摩众乡里婆娘这是反话正说,原是笑她笨,嫌她懒,拿她磨牙寻开心。大嫂见她态度迟疑,并不响应,以后也就不传话了。


大嫂天生是个快活人儿,嗓门大,笑容大,伸手伸脚动静也大,爱串门爱热闹爱调笑,咋咋呼呼约弟媳妇去逛街,她却总是摇摇头。头摇得多了,大嫂也习惯了,再来时便不是约她,而是问要带点什么回来不要。今天乡里赶场,她让大嫂帮忙买两瓶百草枯,地里青菜不长野草长,早该除了。集市上有卖锅魁的,金灿灿的看着就喜人,大嫂想到月华爱吃,给她带了两个,结果给了锅魁忘了农药,饭后再过来送一趟,正好也摆摆龙门阵。


聊了一会儿,见油旋锅魁还在桌上原封未动,问,怎么还不吃?新出锅的才好吃。她说,招弟的口味随她,也好这一口,留给她回来吃。大嫂再说到集市见闻、家长里短,她便一味点头,并不多接腔。大嫂一会儿便无趣了,觉得这妯娌人勤快,做活巴适,心眼也好,就是有点闷,每日里没精神,不爱讲话,不爱出门,不爱见人,天天在家憋着,不怕把嘴闭臭。却也不想想,她一个外乡人,熟人亲戚都没有,麻将打法也不同,饮食习惯也不同,说话口音也不同,跟谁说话去?就是大嫂拍大腿拍手说的笑话,她也是连蒙带猜的听个七八分,笑料成分都被那一份尖起耳朵的辛劳腐蚀尽了。


大嫂嘴快,当晚说给自家男人听,男人倒说这是好事,肯关起门来过日子的女人,可靠。做媳妇的不惦记娘家,在婆家才踏实安稳。大嫂想想也是,再想想,又骂,你的意思是,我喜欢走门串户说个笑话,就是瓜婆娘了?月华不出门不上街,是因为走不开!


她是走不开。半岁的小弟还在吃奶,再招的幼儿园不管中饭,她得一天好几趟地接送。煮饭、洗衣、种菜,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是一大堆的事等着,她也不知道一个家怎么会有那么多家务?没完没了。以前积压在一间采光不好的小黑屋里,现在摊开散布在大院落里,都支使得人团团转,舒舒坦坦喘口气的工夫都不留。


她不可能不干活,她是三个孩子的妈,一个男人把她娶进门,叫她婆娘,交给她一个家,就是要她持家的,否则要她干什么?劳作是她存在的理由,是她的宿命。但无休止的劳作摧毁生存的意义,也摧毁她的快乐。她不会笑了,再也开心不起来,动不动就流泪,看到什么都嫌弃。嫌弃地里的菜,不浇水就会死,杂草乱长;嫌弃窝里的鸡,不喂食就叫个没完;嫌弃世上有灰尘;嫌弃碗筷会沾上油污;也嫌弃人的肚子,过一会儿就要饿要渴,吃多了又积食;嫌弃皮肤,怕冷怕热出汗出油要洗要擦,尤其是小弟,穿少了伤风感冒,捂多了又出汗,汗歇了还是受凉感冒。她最嫌弃的是,电路会坏,灯丝会断,只能一夜一夜用手电筒将就,连电视天线也会坏!换个新天线要花一百八十块!换吧,心疼钱,不换,又没有电视看。


她喜欢电视,因为除了电视,没什么让她喜欢的了,就像除了麻将,没什么让大竹喜欢的。电视是她唯一的娱乐,是她听到歌声、看到色彩、了解外面世界唯一的渠道。她想念大竹在河边哼小曲的情形,没人处自己也想哼两句,但怎么搜肠刮肚,都整不出一段完整的旋律。记得那一年,正是办奥运会前后,他们闯到北京城打工,街头巷尾都在放《北京欢迎你》,她和大竹听了,还互相打趣,一个说,喂,你听,北京都说欢迎你了,你还不来?懂不懂礼貌?另一个说,我有啥可欢迎的,人家是对你说的。两人笑成一团,觉得北京欢迎他们两个,既然人家都欢迎了,他们来了就对了,在亲戚的食堂里帮着管事,感觉自己也是城里人,虽然没出过单位大门,不知道北京是圆是方,长安街在南在北,心里却美滋滋的,想着这辈子总有一天,要带孩子来,不是来打工谋生,是来旅游,要去长城、故宫和圆明园,还要坐一次地铁。


可现在,天安门跟月球一样遥不可及,而她怎么也想不起那首欢迎的歌是怎么唱的。生活一片阴沉死寂,小弟又哭了,音量惊人,小脸皱成核桃。像小弟一样,她应对万变生活的不变之策、万全之策,就是哭。泪流得多了,其中的悲伤意味都洗空,只留下灰心,是空洞洞、习惯性的哭泣。


她知道那个名词,“80后”,年轻一代的意思,她才二十七岁,正是城里人所谓的“80后”,自私娇气享福没受过苦不让上一辈满意的“80后”。但这个标签跟她无关,她跟之前之后的所有农村女子一样,不过是个农村女子。在城里,这个年纪很多女子还没结婚,还被叫作“女孩”,靠着落地窗坐看街景,咖啡香醇,妆容精致,额上架着太阳镜,手边放着iPhone,手袋静卧身侧。而她已经生养好几个孩子,蓬头垢面地从井里打水洗尿布,挑着粪桶往菜地泼屎尿,无论勺柄多长,也长不过熏死人的臭味。都是人,人和人怎么会这么不同?



曾几何时,她还是少女,依稀有过情怀,日记本上满是港台明星的小贴画。她最喜欢林志颖。只因有一次,有同学说她的脸型像林志颖。是突然冒的这么一句,顺口一说,说了也没人接腔,话题转眼跑远。她却死死记住了。后来偷偷照镜子,越看越觉得真有几分像,真不是自己不要脸攀高枝。当然这事从不敢对人讲,怕惹嘲笑。邻班的一个男生也曾牵引她的情愫,当然更是从未对人讲。知道这事的,只有夕阳下的田地、田边的稻草垛。稻草垛后面死睡的黑狗或许知道?


偶尔想到过去,虽然也穷苦、贫乏,但多少有些色彩,青葱、鹅黄、玫瑰、紫红,生活的质地是松软的,塞得进零星半点的胡思乱想,梦幻一般,头也不会时时地疼。而如今,时间、心情、钱,一切都紧巴巴的,留不出一点空间盛下她一声哀叹,或一丝悲凉。她也早已记不起曾有过的想象和憧憬。好像就是眼下的生活,又好像不是。她也说不上到底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她现在想要的,最是直接具体:孩子安静点,家务少点,男人在身边,家里电路、物什都别出状况。要是再能听首歌,静静地发会儿呆,就是人间天堂了。


在城里拍的几张大头贴,她一直留着,如今贴在柜子上,模仿的是林志颖的眼神和表情,她自己选的边框,上面是她喜欢的字和字体,有花哨的艺术效果:“只有,一个人,开心地,活下去,才是幸福的。”可是哪有幸福?今早做饭还是不习惯,火没烧起来,黑烟一股股地冒,熏得人眼泪直流。不,非得用灶头不可!已经托嫂子去问了。刚才嫂子说,买个煤气罐得三百块,三百就三百!生活总得像个样子。


其实心里亮堂堂地明白,换个煤气灶,人生远不会焕然一新。她曾经反抗过命运吗?就算有,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心气旺旺地投入战场,却一节节败下阵来,终于歇了搏斗,停了抗争,息了挣扎,灭了心火气焰,苍老,暮气,安然被摆布,被安排,等着被生活埋葬。生活是飞奔的烈马,她以为自己可以做骑手,至少可以牵着马漫步,真相却是被缚住手脚拴在马尾,开始还能跟着跑,然后摔倒了,被拖着走,然后被倒拖。拴她的绳子是一个简单事实:她活着。这绳子又荒唐,又结实,摧枯拉朽。所有人都被烈马倒拖着,生母这样,养母这样,她这样,以后她的孩子们还这样。总是这么辛苦地活着,只是为了活着,真是好没意思,何苦来?还不如死了干净。


这话她前前后后也不知说过多少次,可说给谁听,谁都听不明白,都说,活着就这样,想那么多干吗?笑一笑,对口不对心地劝两句,全不当回事。只因每个人心里都曾有过这样一闪念,活着有什么意思?但也只是一闪念,转身回头,该怎么活,还怎么活。要不又能怎样?大嫂劝得最贴近,你年纪轻轻,不缺钱花,有儿有女,家里房子早盖起来了,男人在外面又不搞怪,按时寄钱回来,还有什么想不通的?说得她真个哑口无言。是啊,她有什么不满意的?


但心情不讲道理,不好就是不好,头也疼,奶水也不够。她很愧疚,在电话里说,小弟吃不饱,怕是要喂饭了。大竹要她改善生活,增加营养。听说她在家省得很,但凡有一块钱,都省下来花在娃儿身上。亏空了自己,不就亏空了小弟的奶?过两天要赶场了,集市就在家门口,也买点鲜肉吃吃,别光吃腊肉。大竹大模大样地许宏愿,他会凑一千块钱寄回家。她忙说,手头不缺钱,让他先把剖腹产欠的钱还上。欠着人的钱,她心里不踏实,好像生活也是借来的,总得还清了债,才算有了自己的日子。



到了赶场那天,她真个跑去买肉,不是为自己,是为小弟,两个女儿也该补补油荤。没心情也没工夫捯饬,兜着小弟赶着日头便出门了。一路也碰到半生不熟的乡邻,有人跟她打招呼,甚至在她怀里逗逗小弟,但她一眼就看出来,那些笑容和语气都怪得很,含着嘲弄和讥讽,是笑话她不勤快,不能干,难得出个门,还这么邋里邋遢的,孩子也没带好。她被人看出了破绽,心里发虚,只低着头赶路,不敢再理会人。心情也灰灰的。


万不承想,还会在肉摊边,平白受一番羞辱。


她选好一块五花肉,已经要掏钱了,一根纤纤玉指伸过来,在空中画一个圈,把她相中的也圈在里头,脆生生道,老板,这些我都要了。她自然声明她先要的,说着一抬头,不想对方竟是贾素芬,以前在饭店一起打过工,不过共事时间不长,老板嫌做事不利落给辞了。


初见贾素芬,她是欢喜的,一来好歹算“熟人”,二来,她一直有桩心事,现在哪还有年轻人在乡下待着?都出去闯世界了,只留着老弱病残。大嫂是年纪大了,出门被人叫声“婆婆”都不为过,打工又闹下病,留在家里情有可原,她呢,算什么?全村就她一个年纪轻轻没病没痛的,却跟村庄一样凋敝地留守,出个门都自觉丢人现眼。所幸还有同龄人在,生出几分亲近来,高兴有她分担旁人的鄙薄目光。


贾素芬笑吟吟问她怎么在这里,她说在家带孩子,又问,你呢,不是说在成都做生意吗?也带孩子回来了?素芬道,不是的,路过,顺便带点乡里吃的,比城里新鲜,绿色环保没污染。说着指头轻飘飘往身边一点,点中一辆车。车门处靠着个肥头大耳的油腻男,正吆三喝四地指挥摊主往车尾箱搬水果纸箱。


她这才注意贾素芬居然穿着套装,头发也卷了染了,一撩一阵香风。而她呢,头发是毛的,衣服是旧的,刚喂完小弟,还半敞着怀,就差一身尿臭了,眼角说不定也堆着眼屎。她觉出巨大的差异,咧了咧嘴,是客气的一笑,也像一次认输。可气的是素芬居然将这认输生生改造成讨好,还回来一个宽容体恤的笑,有同情,更多傲然。素芬把圈定的肉都买下,将她先前要的那块拎出来,要送她。她哪里肯要,推辞得要打起来,把小弟闹哭了,她顾着小弟,等回过劲来,素芬已经在车里笑着摆摆手,绝尘而去。案板上留着那块肉,肥肉亮晶晶的,仿佛好大一个白眼。


她拎起那块肉,环视四周,但觉四周都是肥肉、都是白眼,人人都在笑话她,没用!不能干!没本事!想想她也真是没用,生来就是女儿身,被母亲送人;大嫂生的头一个就是儿子,她要连生三个才得个带把儿的;嫁个男人,没法跟在身边;卧室的灯黑了几个月,也没本事弄亮。头又开始痛了。


一路想一路脚步虚虚地往家走,心揪着怎么也散不开,回到家关上门,小弟大声哭闹,她吞声饮泣,千万委屈屈辱没处说,只给大竹打电话,说不出话来只是哭,止也止不住。真是不想活了,活得扑爬连天的,这么苦,这么累,还是让人看不起,到底为什么?出门前拿出来准备除草的百草枯还在桌上,喝下去就什么事都没了。就当是电视调台,这个节目不好看,就换个频道吧。重新来过,就没烦恼,也不头疼了。


大竹劝她,无非那么几句,他会多挣钱,等孩子长大点就好了。她渐渐止了哭,不是听了大竹的劝,是看看日头已晚,孩子快回家了。哭都没工夫,得先给孩子煮饭去。


果然,她刚下楼进厨房,就听得一声“妈——”,再招风一样跑过来,先问她手里拿的什么,她才意识到百草枯还握在手里,忙放下说没什么。招弟和堂兄跟进来,七嘴八舌地争着告状,再招在街上乱跑,摔了胳膊。她检查破皮处,戳着脑壳碎碎骂,幼儿园和小学就在210国道边上,车子开得呼啸,每年都有撞死撞残的。讲过多少次都不听,非要撞到了才好?再招凭着她骂,只管笑,手里玩着农药瓶。她一把夺过去,坐下给孩子贴创可贴,突然想,她刚才要喝了药,这会子可就没人给再招处理伤口了。再抬头看一眼正握着瓢灌水的招弟,想想楼上的小弟,三个没娘的孩子,不晓得有多造孽。还有大竹,得又当爹又当妈,更可怜,拖着油瓶再婚都不容易。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还是她自己带着最好,她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才放心。


她一时厌烦这个世界,会连带这个世界里的孩子一起厌烦,不是疯跑闯祸,就是“流尿狗儿湿透襁褓”;一时又把孩子挑出来,单讨厌世界,要弃之而去,且把孩子也带走,免得遭罪。如此颠倒想了一夜,天将亮的时候,终于打定主意,下定决心,将家里所有的白糖都拌进药瓶,先拉过招弟来,用勺子往嘴里喂。招弟问,妈你给我喝的什么,一股怪味。她用膝盖夹紧招弟,要她少废话,赶紧喝,喝完了她还要喂另两个呢。再招还没睡醒,闭着眼咕噜咕噜咽下,倒头还要睡。小弟在摇篮里,滴溜溜的黑眼珠,嘟囔鲜润的红嘴唇,怎么看都讨人喜欢,他闻得出妈妈身上的气味,妈妈喂什么,他就安心喝什么。


喂完孩子,她坐下来,自己开始喝,一整瓶下去也没什么感觉,她便起身扫地,要把房间收拾好。活儿做到一半,胃开始热,烧得暖暖的,舒服得奇怪。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不是温热,是灼痛。两个女儿已经哭起来,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说口渴,要喝水。她跌跌撞撞到厨房,摸到水缸,刚拿起水瓢,便一头栽倒,吐了一地的蓝色,再也爬不起来。


她侧着身子,看到天大醒了,窗户透着霞光,亮堂堂的,她的心也亮堂堂的。新的一天开始了,这是唯一的一次,她面对新的一天,不再害怕,不再头疼,不再盘算有多少艰难多少活计在等着。她感到轻松、愉悦、满足。她骄傲地笑起来。


她听到大嫂在拍门问话,接着电话响了,招弟接的电话,跟伯娘说妈妈喂她们喝药了,挣扎着去开后门,放伯娘进院子。她还听到很多惊叫和哭声,但这些声音都褪去了,消失在意识深处,微不足道的角落……


只有小学语文老师尖细的声音,在耳边,在心头,念道——“世界上最无私的爱是母爱,最伟大的爱是母爱,最感人的爱也是母爱。”


这是排比句,排比句有气势。



(完)


——短篇小说《母爱》,作者冬安居,原发《湖南文学》


更多精彩请关注《小说月报》2016年第2期,2016年2月1日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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