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生涯无法抹去的一床始终不曾打开过的竹凉席 | 心路医路
作者:周胜华 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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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末起,我国心血管领域开始进入介入心脏病学的时代,导管射频消融治疗快速型心律失常技术引进国内是介入心脏病学时代的里程碑,这一生物工程技术和心脏电生理技术的“结晶儿”使心血管疾病的内科治疗发生了革命性变化,也让我们一直底气不足的内科医师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豪迈感。
当时正在攻读博士学位的我,受命于导师和医院的安排,踏入了介入心脏病学心脏电生理专业这一完全陌生且“高手”云集的领域,开始接触这被誉为是最聪明、最细致的人才能从事的工作。30年后的今日回忆起那些年,当日的艰辛依然历历在目。当时通信远不如现在发达,医院只有局域电话,为了及时向北京的专家请教问题,常常需要跑到三四里路外的邮局打长途电话;交通也同样极为不便,为了接北京专家来长沙指导手术,我常常冒着风雪在简陋的机场煎熬数小时,有时甚至等待到深夜。日后我常常在家人或学生面前戏称自己当年是“风雨中等待,电话中成长”。由于基本心内电生理知识的匮乏,当时在手术台上即刻断定心律失常性质并将其成功根治对我来说极其困难,好在北京的邓华、丁燕生、马坚等专家以及老前辈陈新、吴宁、王方正等教授耐心指点,让这项工作在医院得以顺利开展,同时也给我恶补了心内电生理这一高难度的课程。那些日子里,自己手术台上作笔记,深夜回家对着解剖书回忆当天每一台手术成功消融的靶点位置,每一个靶点位置在心血管造影机显示屏的对应点并强记在心里,甚至梦境中双手还在比划着操作消融导管的动作。
所谓天道酬勤,在那些艰辛的努力之后,一切都开始出现质的飞越,连续1000台射频消融无任何并发症,年射频消融治疗心律失常的总量挤身于全国前10位,先后在《中华心血管病学杂志》和《中华心律失常学杂志》首次报告成功消融房室结双径路双重心室反应(激动)等疑难病例和少见Mahaim纤维的导管消融,其中多个疑难病例被央视等多家重量级媒体报告,且凭借这些成绩,37岁的我顺利晋升为心血管内科教授,紧接着又被遴选为博士生导师,成为中南大学当时最年轻的博导之一,一切都来得似乎太顺利了,我开始飘飘然于自己的成绩,也暗暗庆幸自己赶上了射频消融这一波新技术的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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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一切的自豪感都被一个孩子的“离去”带走了。
那是一位来自永州市边远农村地区的13岁女孩,女孩父亲是一位在当地小有名气的能工巧匠,以编制竹凉席和做泥水匠为生。
我至今还能清晰地记起接诊的时间是2001年9月,孩子父亲带着她提着行李先后乘拖拉机、汽车、火车、公交车慕名辗转而来,在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心导管室的门前,拿着一张发病时的心电图打听哪一位是周胜华教授,我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询问病情时,孩子父亲讲述了孩子反复毫无缘由的发作心跳过速,有时卧床休息一刻钟至半小时可以自己好转,把孩子倒立起来也可以让心跳恢复正常,但由于经常发作基本不能上体育课,严重影响她正常的学习生活。突发突止、倒立能终止的特性强烈提示我,这应该是心脏存在异常径路“短路”导致的心动过速,可以通过射频消融手术根治;但是当我仔细分析了那张皱皱巴巴的心电图纸后,又感觉它不像普通的室上性心动过速,这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明显具有挑战性。看着孩子和她爸爸期许的目光,我建议孩子父亲送孩子去北京大医院手术,孩子父亲说:“咱们来长沙也就不容易啦,相信周教授行!”经过反复思量,最终我决定邀请北京教授来联合会诊手术。
那一天,孩子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消毒、局部麻醉、穿刺、插管,一切井然有序,心脏电生理学检查强烈提示心脏右侧后间隔部位多了一条径路,与寻常不一样,这一条径路传导速度缓慢,我们很快放电消融成功,父亲欣喜若狂,叮咛孩子以后好好学习,执意留下我的电话号码后千恩万谢,于第二天踏上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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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后的一天,我接到一个来自永州的陌生电话,孩子父亲忧心忡忡地打来电话:孩子又发病了,和原来一样,但发作时间更加长,二次到医院打针才能终止。这一切都提醒我原以为成功根治的心动过速复发了。联系好北京专家周五手术,信心十足地约好孩子再次躺在手术台上。
然而孩子给了我一个意外,原以为是一个简单的反复病例,结果完全出人意料,手术过程中诱发出了多种心律失常:室性心动过速、房性心动过速、交界区心动过速……手术反复导管消融治疗近3小时才告结束,清晰记得那天是怀着忐忑的心情离开心导管室的。当天晚上急诊室一个急促的电话打乱了我平静的心,孩子术后几个小时复发了,我立即赶到急诊室一边安慰孩子父亲,一边期待静脉注射普罗帕酮(心律平)以控制局面,这原本完全符合常规且通常有效的治疗却不灵了,整整一晚,孩子心跳并没有恢复平静。
第二天是周六,上午我带领团队一起把孩子再次送进心导管室,试图通过心脏导管超速抑制的方法终止心动过速,事实告诉我无济于事,只能把孩子送入病房观察。那天我看着孩子纯净的眼神,鼓励她别紧张,难受一阵子就会恢复正常。然而事实更残酷,孩子由于长时间心跳过速,血压开始下降,值班总住院医生开始使用转复心律失常最有效的方法——心脏电复律,一次、两次无效,加用利多卡因,无效!加用胺碘酮!无效!孩子不停地呻吟,血压继续地下滑,心脏超声检查提示心脏搏动逐渐减弱,心脏越来越大,最终心力衰竭!之后不到48小时,孩子的心跳呼吸永远停止了!孩子父亲跪求我们救救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心脏,当时的情形至今不能忘怀。愧疚、困惑之中我百感交集,带领团队极力安慰孩子父亲。孩子去世的当晚我和我的团队始终陪伴在孩子父亲的身边,极力想为他分担一些突然发生的痛苦。善良的孩子父亲看出了我心中的愧疚,无声地料理着孩子的后事,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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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我们的帮助下料理好后事、准备好回家返乡的费用后,孩子的父亲专门找到我,送了一张他亲手编制的竹凉席给我,同时安慰我,说他知道医生们都尽力了,他感谢大家为他与孩子所做的一切。
我的灵魂被震撼了!善良又少言的父亲用这张竹凉席让我知道他的理解和宽恕,但我始终无法把它张开使用!事后我也始终在反思,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个孩子的离去,是否与普罗帕酮等导致无休止室性心动过速这一极少见的不良反应有关。不久我就在国际杂志中查到了相关文献,证实了自己的推断。
这一张始终不曾打开过的竹凉席,就如这位女孩未曾绽放的生命之花,始终缭绕我的心灵深处,在我后来的行医生涯中一直无法抹去。它一直提醒着我,在专业上必须永不满足、永无止境地探索,在面对患者时必须始终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般谨慎!但它也一直让我感受着医患同心的温暖!
时时提醒着我,无论是我们手术成功之时,抑或是无效、甚至是以他们生命为代价的失败治疗中,正是广大患者无限的尊重与包容成就了我们和我们的事业,对他们我们应永存敬畏与感激!
正如我的导师曾经对我的告诫:“读十年书,自觉无可看之病;看十年病,方知无可读之书!”在今后的行医与教学的工作中,我将把这张竹凉席的故事不断地讲述给我的学生、我的团队和我的医院,让年轻一代医生知道业务学习和人文关怀均是行医生涯的必筑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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