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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欠债700万,我从医生变成追债员”
导读
他是一名医生,却专门和欠费的患者打交道……
刘博洋的电脑里躺着一堆陈年旧账,他每天还要输入新的数据。此时,外科大楼收费处的办公室有些嘈杂,键盘声、电话铃声,打印机响个不停。刘博洋穿过排长队交费的人群,走出大厅,一路沿着陡坡,五分钟就到了行政大楼的另一间办公室。在这里,他要做的是追讨欠款。
每年,广东省中山市人民医院都有六七百笔医疗欠费产生,刘博洋心里清楚,追不回来就会成为一笔烂账。
刘博洋个头不高,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看上去文质彬彬。在同事眼中,这个敦厚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压根不像一个催债的“狠角色”。
为应对患者欠费、逃费,中山市人民医院成立了“医疗欠费管理科”,刘博洋专门负责和欠费者打交道。他毕业于药学专业,所受的医学教育里并没有应对欠费这一项,只能自己琢磨处理医疗欠费的技巧。
刘博洋习惯先发一则催款短信给欠费患者,有时候,一通追讨电话拨出去,却迎来对方劈头盖脸一顿骂。他经常被人搪塞,然后一直不见人来。“有时一天打了七八个电话,有三个没接,那些欠费的大都晚上回复。” 刘博洋说,有的索性短信不回,电话也不接,直接把他“拉黑 ”。
在这个特殊的科室,账本上记录的医疗欠费每年高达700多万元,30% 以上的欠款始终无法成功追回。刘博洋感慨肩上的“担子”不轻,这些年,欠费问题一直困扰着他,“就像得了一种‘慢性病’。”
初秋,广东省中山市炎热依旧,午后一场雷雨,空气变得潮湿闷热。中山市人民医院位于市区中心的孙文东路上,大门口熙熙攘攘,这是当地最大的一家综合性三甲医院。
“没办法,先救了再说。” 刘博洋称,大多数医院都是“住院收押金”,只有缴足了押金才继续治疗,但对于危急重症患者,医院必须“先救治、后付费”。这样一来,又有医生抱怨欠费加剧。
在中山市人民医院,急诊科是欠费“重灾区”,而收治急危重症患者为主的神经外科、急诊科、心胸外科产生的欠费占70%以上。
“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交通事故,当事双方到医院看病后,付费问题没谈拢,谁也不愿意掏钱。”刘博洋说,还有患者对治疗效果不满,因此不愿意付医疗费。但欠费更多的是“三无”病人,他们无身份、无责任机构、无支付能力。
“有的病人一直打零工,没有医保,他们实在付不起医药费。有的在岗位上受重伤,雇佣单位也不愿支付。” 刘博洋在收费处见过不少病人家属下跪,希望减免费用。
当然,“也有恶意逃费的。” 刘博洋有些气愤,一位老太太花了60多万元医药费,一直欠费还住在医院,赖着不走。“这种病人,医院强行把她送走,又怕引起社会舆论,家属要求治好病,才给钱。”
口腔科医生刘俊也遇到不少恶意逃费的患者,他们接受治疗后,拿着缴费单出门,转眼就“人间蒸发”了。一位患者做了5000多元的全瓷冠,借口出门打电话,然后再也没有回来,“他连粘结剂也没有要,要是牙冠掉下来怎么办?” 刘俊苦笑道。
肛肠科医生李川回忆说,他接诊的一位病人做完手术,住院第三天就逃走了。“手术处还有一道大口子,有点担心他,我们打电话,让他回来继续住院。”这位病人接过两次电话,后来索性不应,留下5000多元的欠款。
李川后来在上班途中遇见他,提醒一句,对方只是笑笑不语。李川很无奈,只能私下里将患者的信息告知其他医院的同行,提醒大家多留意。
一些受访的医护人员表示,逃费一般发生在初步诊疗后,患者离开,不再复诊。还有部分患者完成全部治疗后,尾款不结走人。如果遇到经济困难、陷入纠纷或者是恶意逃费的患者,医院也没办法。
刘博洋的办公桌上摆放着15个文件夹,各类表格100多份。他介绍说,2019年共有8万人出院,其中有600多人欠费,涉及医院37个临床科室。到今年上半年,欠费者还有130多人。
“每家医院都有一笔烂账。” 刘博洋说,每年医院平均有六七百笔欠费产生,最后成为烂账的就有100多 单。
“这是一个老大难的问题。”刘博洋感慨道,每月出院未结账的大概有60多人,到年底仍有100多人欠费,一直不还。
南宁市第二人民医院安保人员黄明每年也参与处理几十笔欠费,欠款多是涉及第三方责任的交通事故与工伤,其中最大一笔欠费达130多万元,小的仅几百块。他介绍称,南宁二院每年产生的医疗欠费在100万-300万元。
像这样的医疗欠费,实际在全国各大医院都出现过。2014年,深圳11家市属公立医院遭欠费8000余万元,欠费人数8000多人。
据《人民日报》报道,一项关于全国27个省份630家不同规模的医院2011年“三无”病人欠费情况的调查显示,每家医院接待“三无”病人超过85人次。医院规模越大,“三无”病人欠费越多。100张以下床位的医院平均为5.32万元,800张以上床位医院平均为64.33万元。据此测算,全国医院一年“三无”病人欠费约30-40亿元。
欠费直接让临床科室感受到压力。据受访的医护人员介绍,这些年,耗材和药品都开始降价,医院只能从治疗费、手术费、护理费等方面获取效益。一旦发生欠款,医护人员的工资和绩效直接受到影响,有的科室甚至停发医护人员的奖金。
“病人逃费的损失完全是个人承担。”口腔科医生刘俊说,在修复科、种植科等耗材成本高的科室,一旦发生逃费,由整个治疗组平摊,医生收入大跌。口腔科住院部每月都有欠费的病人,欠款多在几千元左右,住院部医生需负责10%。
2017年11月,江苏省连云港市赣榆区人民医院要求患者欠费金额的70%由主管医生负责,每月从医生绩效工资中扣除500元,直至扣完为止。2018年,中南大学湘雅第三医院医生韩利华在朋友圈称,自己半夜替一名全身多处砍伤的患者进行急诊手术,结果患者趁机溜走了,留下虚假的身份信息,8500元手术费用全由自己承担。
在中山市人民医院,刘博洋表示欠费不会直接与医务人员挂钩,但欠费过多会导致科室的月度综合评分下降,对绩效产生一定影响。在每个月初和月底,刘博洋会分别制作一份欠费列表和年度欠费名单,发给临床科室。
“催款,门口一喊,床边一要,哪有你想的那样简单。”刘博洋说,谈钱伤感情,催款在临床引发不少冲 突。
为了让医生专心治病,一些医院相继成立“追债部门”,有的设在财务科,也有的隶属医务科。早在2007年,中山市人民医院就成立了“医疗欠费管理科”,今年初更名为“医疗费用管理科”。刘博洋认为,这样更接地气,“不要老说欠费、欠费,人家肯定不高兴,他觉得你是来追债的。”
刘博洋在医院工作二十多年,他很理解欠费的心情。每次一提到“欠费”,患者总会有一丝不悦。有时候,病人家属一句话就噎过来,“要钱,你先把病治 好。”
刚上任的时候,刘博洋还不太熟悉一些追款技巧。一般情况下,“我们都看一下报表,分门别类,是哪一种情况分清楚。”他说,有的款项比较容易追回来,直接给患者打个电话,大部分患者及家属还是守信的。
这天下午5点,刘博洋还在加班,“有什么事情我们沟通,我们也不是催债的。”他说,拨出的催款电话常被“拉黑”,当成诈骗电话。大多数显示无法接通,即便接通收到的回复也是敷衍应付。
在实名就诊制施行之前,如果对方经常更换手机号,或是碰上一些外地患者,他们常常感到束手无策。如果患者留下的地址电话明确,比较容易联系。一些患者信息模糊,就很难找到,即便联系上也没有什么强制手段,特别是经济困难的患者拖欠医药费,公安和司法部门也很少干预。一些医生跑去患者家里讨债,结果看到对方家徒四壁,不忍心又会留下一笔钱。
对于恶意欠费的患者,“这种人你就没办法跟他讲人情,你只能把他告上法庭。”刘博洋说,2018年12月,一位患者出院后,欠费5万多元,他这两年一直电话催款,但对方现在短信不回,电话不接,“他就是老 赖。”
南宁市第二人民医院为了追缴欠费,医院财务科和各科室专门建立了一个微信群,实时跟进全院欠费患者的情况。作为医院安保科的外勤人员,黄明时常需要协助医务科催收医疗欠款。
他也经常按照患者信息给出的地址,上门去催款。但很多时候,他发现地址要么不存在,要么已经拆迁,留下的电话也多为空号,或是欠费停机。
对于那些没有支付能力的患者,南宁二院会与其签署一份还款承诺书,给予患者一定的过渡期。过渡期之后仍未还,医院才开始催款。然而,即使签署了还款承诺书,黄明仍需经常打电话或上门催款、施压,“不然等到猴年马月,他才会主动找我们,搞不好又是一笔坏账。”
8月,刘博洋已成功追回100多万元医疗欠款,但还有500多万元未完成追缴,一年很快就要过去了。
“那些恶意逃费的,他们应该接受法律制裁。”刘博洋说,“医疗欠费管理科”成立以来,他们一共起诉过209位患者,涉及欠款2000万元,但追回的欠款不到一半。在他看来,通过法院追款流程较长,其中最长花了2年多,最快也要半年。
“一些人本来就经济困难,连可供强制执行的财产也没有。”两年来,刘博洋没有起诉一位患者。“不要动不动去起诉人家。”他认为,诉诸公堂对医院和患者都不是最佳办法,反而会“劳民伤财”。对于交通事故欠费的患者,起诉还会给他们徒增诉讼费和律师费,无异于给对方雪上加霜。
刘博洋记得,有一位患者发病时在车间晕倒,家属认为是工伤,可工厂没有给患者交保险,工厂是承担前期医疗费还是全部费用,法院调解过程中,双方一直未达成一致。后来,患者的医保卡办下来了,人却已离世。
这笔医疗欠费至今还躺在刘博洋的电脑中,他也没想过寻求追债公司的帮助。“追债公司不了解医院的情况,基本的资料也要我们提供,只不过他们打电话,帮你跑跑腿。”他说,这样只会给医院增加开支,但实际作用不大。
浙江鑫目律师事务所医事律师章李介绍说,因为标的物太小,很少有律所或者律师愿意代理类似的案件,即便涉及欠款数额较高的案件,在判决院方胜诉后,也会在执行阶段遇到重重困难,“甚至有的患者在执行过程中就死了。”
广东金桥百信律所律师温信坚经手过上百件交通事故及工伤类案件,他通常会建议患者和院方双方签署一份还款承诺书,承诺在案件宣判30-45天内缴清欠款。不然,患者会面临一个尴尬的境地。他支付不起医疗费,导致无法出院拿到诊断书、费用详单,缺少医疗材料,难以起诉事故责任方,因此也拿不到赔偿 金。
目前来看,医院打官司解决欠费问题的并不多见。受访的律师普遍认为,打官司费时、费力,即便胜诉也可能面临“执行难”的问题,大多数医院也不愿将问题“扩大化”,他们担心会有更多的人效仿,从而产生大量欠费。
早上7点半,口腔科医生刘俊开始坐诊,病人一个接一个。他们在大厅排队挂号,挂完号又到15楼口腔科排队,一次次穿梭在科室和收费处之间,交完费才能进行下一阶段的治疗。
一些医院在住院阶段就严格控制欠费的产生。比如医院规定,一旦欠费就不能开药,开检查单,电脑上这些项目也都开不出来。有的医院采用了系统封锁的方式。
一旦患者欠款数达到一定数目,医院收费处会将病人的账户停用,导致医生开不了处方,患者拿不到药物,进行下一步治疗。
对此,患者怨言颇多,谩骂和攻击都落在了医生的头上。肛肠科医生李川说,遇到这种非常紧急的情况,医生只能临时挪用其他病人的药物开给患者。最后医院允许患者在欠费的情况下,预支部分药物用于治疗。
这些措施使得医疗欠费明显有所下降,但却无法解决因无力支付而产生的欠费。据《人民日报》报道,医院“三无”病人的欠费应由财政给予补助。然而,各地财政并没有专门资金预算安排或预算不足,只能由医院自行消化。
“这时候需要有‘兜底线’的救助制度补位。只有完善救助制度,才能让医疗机构履行责任时不再心存顾虑。” 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政策研究中心研究员唐钧在报道中说。
2013年,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建立疾病应急救助制度的指导意见》,呼吁各省市积极建立疾病应急救助基金,用于解决急重危伤病、需要急救但身份不明或无力支付相关费用患者的医疗救治问题。
对于此类患者,中山市近年设立了道路交通事故社会救助基金、疾病应急救助基金,中山市人民医院也设有慈爱基金。
对符合申请条件的患者,刘博洋都会尽力帮其申请。申请所需的资料和流程复杂,不仅需要医院内部财务处、医务处、保卫处、护理部的配合,还要和民政局、人社局、卫健局、公安局打交道。
刘博洋手下有两名职工,一位负责文书工作,一位则常年在外,往返各部门之间,专门跑这些“琐事”。然而,每年中山市的疾病应急救助基金仅有100万元,每人限额两万元,在刘博洋看来,这只是“杯水车薪”。
一直以来,政府部门和医院都在为医疗欠费问题寻找不同的解法。今年两会,农工党中央的一份提案建议将医疗消费纳入个人征信系统。提案指出,恶意拖欠医疗费用者不能购买下一年度的医保,医院保留追索权。
但也有例外。10年前,一位患者因车祸被送至中山市人民医院,当时的肇事者没有赔付,2.2万的治疗费用一直被拖欠。后来,患者主动带着3万现金回到医院,补交欠款,余下的8000元捐给了医院慈爱基金。
刘博洋对这些老实还钱的患者满怀敬意,他也希望将欠费行为纳入个人征信,并完善社会信用体系建设,让恶意逃费的病人“寸步难行”。
(文中采访对象刘博洋、刘俊、李川均为化名)
责编 | 小脉 苏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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