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sue #2 | 献给布干维尔的青春

酋长：方大卫

我赶最早班的飞机从巴布亚新几内亚首都莫尔兹比港出发前往布干维尔岛(Bougainville Island)，给这趟航班服务的是一台早已停产的德哈维兰德Dash 8型螺旋桨飞机，中途还要在拉包尔停留一个小时，飞机狭小的空间腿都伸不直。目的地Buka Town是布干维尔岛上的第一大城市，南太平洋战争的布干维尔岛战役在历史上非常重要，战后不久的70年代，潘古纳(Panguna)金铜矿区被开发，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露天金铜矿之一，是当年巴布亚新几内亚引以为豪的经济支柱。因为利益驱使，矿区土地主、开发公司和中央政府矛盾不断激化，1988年开始，爆发了长达数年的布干维尔内战，矿区停产，白人被赶出了这个资源丰富的岛屿。今天的布干维尔是巴布亚新几内亚唯一的自治区，这里的群众都在热火朝天地为今年的独立公投准备着。

布干维尔是一个极度依赖矿产的地区，没有其他的产业和经济支柱，连政府的行政费用都是中央拨款的，这种被资源诅咒的地区就像近年发生社会动荡的委内瑞拉，发展不但不均衡，而且物价非常高。这边物价接近莫尔兹比港的两倍，而莫尔兹比港又比北京的物价高出一倍。布干维尔岛又分两个大岛，一个是布卡岛，另外一个是主岛，两岛之间不到 300 米，却连一条连通的大桥都没有，如果你想把车开到另外一个岛上，需要把车开到船上，送到对岸，费用是 600 多人民币，这对于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人均收入，可是天价。可想当年矿区的收入那么高，却没有给当地带来任何基础设施建设。

这里基本没有游客会来，我在这一共呆了 6 天，最后一天飞机突然无理由取消了，我在机场等了 8 个小时，机场的工作人员好像若无其事一样，手机的电都耗尽了，最终被迫多留一天。这么几天里，从未见到一个亚洲人，在机场倒是看到两三个外国人。布干维尔岛排外非常严重，不说外国人，连巴布亚新几内亚高地人在这都非常罕见（高82地人是巴布亚新几内亚最勤劳的，他们喜欢到处经营生意、开拓市场），他们对外来的抗拒是根深蒂固。外来投资者来这边开设公司都必须与本地人通婚获取本地户籍，否则没法开拓生意，这些墨守成规的限制让这里的经济一直发展不起来。城里往外开不到 15 分钟就开始没有信号，20 分钟以外开始没有电，我们白天出去城外基本上是失联的状态，他们晚上点着蜡烛，在微弱的灯光下畅谈。

我们很高兴在之前联系了当地认识的朋友可以照应，不然在这里确实寸步难行。朋友推荐了一位常住在当地的中国人方大卫先生，他是当地颇有威望的酋长。第一次见他，着装怪异，他为自己设计了一身气势澎湃的服装，身上有一串用猪牙和贝壳编织而成的装饰，帽子结合了中国古代的官帽，在帽子的中间镶嵌了蓝色宝石，头顶搭配了一簇天堂鸟的羽毛，这种羽毛也是当地非常稀有的鸟类，只有部落威望比较高的人才会以天堂鸟的羽毛作为配饰。方大卫还喜欢穿一种波利尼西亚人正式活动中会穿的服饰 Lavalava，是男性萨摩亚人一种类似裙子的正装。他手持一个老木雕制的奇形拐杖，说话阴阳怪气，但是非常善解人意。

滑动查看：从左至右为布干维尔中国合作委员会；布干维尔岛最高酋长议会；南太平洋进出口贸易协会
方大卫早年毕业于国内某外语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创办了翻译公司。在亮马桥一带给外国使馆做翻译，因为翻译的工作认识了巴布亚新几内亚驻华大使约翰·莫米斯（John Momis），就是因为莫米斯大使的渊源，改变了方大卫后来的 20 年。
莫米斯是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传奇人物，他出生于莱城，1970 年当选国会议员，曾参与编写《巴布亚新几内亚宪法》，在 1999 年至 2005 年任布干维尔省省长，2007 年出任巴布亚新几内亚驻华大使，直到 2010 年离任回国，代表着新布干维尔党参加布干维尔自治区主席选举并成功当选。莫米斯一直在为布干维尔岛独立建国而努力了一生，但直到 2020 年这个梦想都未能实现。方大卫在北京与莫米斯走得非常近，成为了好的朋友。莫米斯回国后多次邀请方大卫到布干维尔岛看看。
我在方大卫酋长精心的安排下，下榻了当地最老的旅馆 Kuri Village Resort，这家破旧的旅馆中间有一个水池，里面养了几只巨大的海龟，这些海龟看上去都有上百岁。这家旅馆的卫生条件令人担忧，连一个在国内城中村 60 块钱人民币的旅馆都不如，但这里却要收到 1400 人民币一晚。往后的两天，我们每晚在池边喝着昂贵的啤酒，与当地的朋友和 Resort 的老板 Chris 聊天，我们把布干维尔岛近代的历史和潘古纳铜矿的故事与战乱聊了个遍。
方大卫在当地也是非常有争议的人物，他语言风趣圆滑，因为他的个性早年在布干维尔岛拿到了不少便利。当然，他自己也投入了很多，短短的十年里他在这里建立了布干维尔中国合作委员会、南太平洋进出口贸易协会、南太平洋贸易特区、布干维尔岛最高酋长议会等组织机构。并不断地把国内的商人和协会带到这边进行调研，让他们来投资，有些人听信了他的劝说到了这边，但无一成功的。

当地人因为潘古纳金铜矿的历史教训，对外人非常谨慎，特别介意别人拿到他们的好处，他们保守，并非常注重保护自己的家园和财产。他们的不讲信用使外来投资者非常头疼，一旦外人在这里捞到好处，他们就很快撕毁当初约定签下的条款，导致到来的投资者最终不欢而散。
莫米斯特意为方大卫举办了授酋大会，按照当地的传统，需要和当地女人通婚才能办理获得居民身份，但是方大卫算是个特例，在没有通婚的情况下，成为了酋长。这个头衔让他的威望迅速地统领了部落。凡大小事，很多人都会上门请求协调，婚丧喜庆，各种活动他都会收邀请出席演讲，他对于当地人也是一个人生导师一样，这些行为和他的热情使他在当地颇有名气。他聪明地利用着自己特殊的身份，精心设计的服饰，与当地其他部落的酋长有巨大的区别，他的营销法则在这个资讯闭塞的地方成功了。很多人说他是中国派过去做统战工作的，我深信不疑，他有浑然天成的领袖气质。
日久见人心，当地人也慢慢发现他利用自身的权力谋求财富，开始在当地经商开店，收购海参。因为这些日渐流传的批评的舆论，使他顶受不住这些负面的评论和压力，2019 年，他大病，并逃回了国内休养调整，他曾带领的团队，因为核心人物的离开就此解散。

在岛上的时间过得特别漫长，没有网络和电力。不知道到了第几天我们跟着Chris 到了他的乡下 Pororan Island，去这个岛需要开两个小时车到达 Buka 岛的最北端，再坐 20 分钟的船。岛上居民不多，这里简直是人间天堂，岛不大，但有足够的淡水可以养活岛上的居民。全岛一个小广播就能号召所有的居民走出自己的草房，我们的到来轰动了全岛的村民，他们把我们当作岛上的贵宾，为我们送上花圈，岛上的女士会为到访的客人洗脚，并拿着你的脚咕噜咕噜说一通，具体内容是可以把你从外来的厄运与病毒祛除。让我想起阅读贾雷德·戴蒙德（Jared Mason Diamond）的枪炮、病菌与钢铁时，书中提到病菌的传播速度远远超过了殖民者的步伐。

在告别这趟旅行之前，我没有看到方大卫酋长口中描述的经济特区，但我享受着乘船到达一个无人岛，在这里，我们尽情享受了南太平洋神圣的沐浴。

影像资料琐碎地记录了方大卫酋长在布干维尔岛十年间的重要时刻，我对一个愿意用自己青春挥洒在这片热土的人表示至高的崇敬，相信这些材料如果没有被公开，就没有人知道这样一个勇敢的年轻人为改变一个如此边缘的区域做出的努力和尝试，让我们观看到他正在表演着一个被时代淘汰的行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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