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杀死那个河北人
作者：职问
1
上周六清晨四点半，天空才刚蒙蒙亮，小亮就已经拉着行李箱出门去赶早班飞机去长春了。
他是我的高中同学，这是他在毕马威税务工作的第四年，平时的生活状态就是工作日在外地到处飞，周末才会回到北京。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快两年。
这天他才刚到首都机场，就接到了人在河北老家的妈妈的电话，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是早上五点多，妈妈从来不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他。他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妈妈有点疲惫的声音：“你奶奶没了，你能回来一趟吗？”
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妈妈的话是什么意思，在 T1 航站楼里愣了一会儿。
时间往前推三周，北京正在轰轰烈烈地清退群租房，河北正在大刀阔斧地推进煤改气工程，北京的清退波及到了一贯以干净整洁著称的自如，河北的煤改气遭遇诸多意外，导致华北平原大面积地区暖气被停。
当晚，一篇写自如客被清退的文章传遍朋友圈，引起不少能赚钱、会赚钱的年轻人的恐慌。
当晚小亮跟妈妈打电话的时候，他问：“家里暖气停了吗？”妈妈回答：“没有，家这边还好，但你奶奶家好像停了，正准备接她过来住。”
然后妈妈问他：“你的房子被清退了吗？”他说：“没有，我住的自如应该不是隔断。”
三周后，奶奶去世了。
他记得夏天回家去看奶奶的时候，奶奶轻叹了一口气说：“老人啊，就看能不能熬过冬天，熬过了冬天，就能再多活一年。”
奶奶到底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回到河北邢台，办完奶奶的葬礼，他又陪爸妈待了一天，第三天，他就坐上了去长春的飞机，落地长春的时候，听到空姐说：“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长春龙嘉机场。机舱外的地面温度为零下22摄氏度，8华氏度。祝您在长春愉快。”
他看着机舱外白茫茫一片的长春，人生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身后是在渐渐地空无一人了。
2
曾经有过一个叫做“中国城市”的贴吧，来自全国各地的网友都在为自己的家乡刷帖，有的城市在被黑，有的城市被夸，有人黑别人的城市，有人维护自己的城市，地图炮开得一片轰轰烈烈，但在这一片混战中，却没有看到河北的任何城市上榜。
不管是被夸奖也好，被维护也好，甚至是被黑也好，全都没有，河北好像是隐形的，就如同这个省份在外工作的年轻人们一样，当别人问到他们来自哪里，他们会说河北，河北哪里，很多人都会笑笑讲，说了你不知道。
是的，说了你也不知道。
在我念中学的时候，常常会在课本上看到其他同学的家乡，在人教版的中学地理课本上，你能看到全国各地的地域特色，有的地区盛产水果，有的地区深藏矿藏，有的地区气候宜人，有的地区人美歌甜，总有一个点是会被提到的。
我一直等着学到哪怕一点跟河北有关的内容，可在整整六年的地理课本里，河北只在环太平洋地震带那一章里出现了一次，因为它被完整地覆盖在其中。
没人看到河北，也没人在乎河北，很多人都笑话河北唯一一所211河北工业大学还是在天津，却不知道这其实并不是河北唯一一所211，位于保定的华北电力在2005年9月就已经成了211，2005年10月，其本部就搬去了北京。
北京雾霾严重，全国人都看得到，pm2.5到500，朋友圈、微博就已经一片哀嚎，觉得活不下去了，可实际上河北几乎每年冬天 pm 2.5 都会突破1000，全年重污染天气150天以上，那个才是真正浓到化不开的雾霾，可没人在乎，更不会成为热门新闻。
与雾霾相伴的是癌症的高发率，在小亮的记忆中，小时候老人们去世都还会因为各种各样不同的原因，但近几年来，越来越多的亲人、邻居因癌症去世，而他们大多都还只是五十岁左右。小亮已经有两个姨妈因癌症去世了。
长辈们凑到一起聊的不再是养生，不再是锻炼，而是哪个老伙计手术后又撑了三年多，哪个老朋友到底还是没撑到过年。
他们看到小亮都很开心，惊叹他竟然已经长这么高了，拉着他的手说，别回来了，别回来了。
他回去时看到小时候那条自己常常进去游泳的河如今已经成了彻底的黑色，河水浓稠，散发着阵阵恶臭，而两侧的庄稼全都只能用这条河的河水灌溉，因为没有别的水源。
3
小亮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这在当年的高中同学里面是很不错的大学。因为河北虽然别的落后，但高考分数却是格外的高，曾经有一年夸张到即便考700分，不仅去不了清华北大，稍逊的人大、复旦也是去不了的（前者提档线701分，后者提档线704分）。
中国人民大学近两年在河北省的录取分数线
他本科毕业后就进了毕马威税务，在跟我聊的那一晚，他正在三里屯开会，老板临时让他去跟德国客户讲PPT，完全没有准备也得硬着头皮上，他的部分讲完已经是傍晚，等会议全部结束已经是晚上十点半。
然后又找了个地儿继续开小会，一直开到十二点，然后第二天五点的飞机去贵州。
像他这样漂在北京的河北年轻人实在太多了，但凡有点能力、有点欲望的河北年轻人，基本就都来了北京，没有年轻人愿意留在河北，当年中国电子科技集团第五十四研究所驻地到石家庄，还是以“能解决天津户口”才勉强招到了几个人。
河北的长辈不像其他很多地方的长辈，常常会劝自家孩子回家乡发展，河北的长辈们当然也希望孩子回来留在自己身边，可是很少会用力劝，因为他们也知道河北其实没有什么可供孩子发展的空间，孩子越优秀，他们就越没办法开口让孩子回来。
在小亮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爸妈也曾经提过让他回家考公务员的事，但两年以后，那些考了家乡公务员的同学面临着编制名额的缺少和工资的极其之低。
从那之后，爸妈就再没有提过回家考公务员这件事，“没出息的孩子才会回来”，激动时爸妈甚至说出过这种话。
他常有同事离职后回了老家，重庆、杭州、成都、厦门……所有那些能够回去的地方，他都很羡慕，糟糕的空气、污染的水源、没有发展空间的经济和一片荒芜的文化，都已经让河北成为了一个他没办法回去的家乡。
去年过年才刚刚回家住了一周，他就已经开始没有来由的偏头痛，他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可回到北京的当天晚上，偏头痛就停止了，他这才明白原来家里的雾霾已经重到这种地步了，他不敢想象常年生活在这里的爸妈是怎么生活的，只是当即就买了三台新的空气净化器寄给爸妈，只要天气不好，就全天开着。
有些真的很累的时候，我也很想回家，可我的家已经没办法回去了。
4
不仅其他地方的人对河北人没什么印象，就连河北人自己对河北都没有太多认同感。
一个省份能够让自己的人民对自己有认同感，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骄傲和特色，或者共同的黑点和缺陷，可河北就连相邻两个城市的口音都是相差甚远，乃至完全不同的。
因为河北原本就不是一个独立的省份，它包含着曾经的察哈尔省、热河省和直隶各自的一部分，它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拱卫京师”，它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支撑北京而存在的。
所以，在北京的巨大阴影之下，河北的贡献和痛苦是从来都没有被看到过的。
《北京青年报》做过这样一份报道，他们采访了距离北京两小时车程的两个村庄：蘧(qu，三声)家磨村和郑家磨村，两村只有一街之隔，生活境遇却有着天壤之别。
这边饮水靠打井，那边自来水通到户；这边护林苗木补贴一亩才300元，那边3500元；这边村支书月工资400多，那边1200多，这边每月养老金55元，那边涨到了350元。
蘧家磨村是国家级扶贫对象，郑家磨村村口却早已经有了“郑家磨村欢迎您”的LED屏幕，村里主干道两侧有着数百米的汉白玉栏杆。
蘧家磨村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蘧家磨村属于河北涞水县，而郑家磨村属于北京房山区，这就是一街之隔的北京与河北。
其实就算是距离北京最远的邯郸，也不过就是两小时的高铁车程而已，可这两小时的车程却越来越成为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
5
其实河北并不是一开始就是现在这副模样。
曾经也有过唐山交通大学这种辉煌的名校，当年唐山交通大学辉煌到什么程度？如今赫赫有名的兰州交通大学就是它的兰州分校，北京交通大学、新竹交通大学全都源自唐山交通大学，各个院系被拆分成十多块，支援清华、天大、中国地质大学等十多所大学，剩余部分搬到四川，成了如今也很厉害的西南交大。
唐山交通大学旧址
但你现在提起唐山交通大学，早就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我的同学里，除了小亮，基本能考上大学的大多数都来了北京，而来了北京的基本就都没有再离开，能留下的都留下了。
河北不像山东，距离北京和距离上海差不多远，有很多山东年轻人也去了上海，河北的年轻人十有八九都会选择来北京。
大城市、离家近是最重要的两个因素，一个小时就能到家，算上地铁和打车，两个多小时就能到家了，有一次小亮周五下班回爸妈家过周末，他都已经到爸妈家了，家在昌平的同事都还没有到家。
他现在住在广安门，平时上班向东到磁器口换乘5号线到东单，回父母家就向西去北京西站，打车十分钟或地铁三个站就能到，坐上高铁后，一集美剧都还没看完，就已经能见到父母了。
可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却几乎是隔绝着两个世界的，高铁从北京开出来后，你就能非常直观地看到所谓环首都贫困带，不用多远，五十公里以外，就已经是一片荒芜和贫穷了。
小亮有次车子坏在了高速上，在等维修的时间里，跟一个路过的农民大伯聊了起来，大伯说最近种田浇地已经不准用地下水了，因为北京的水不够用了，而因为不能用地下水浇地，所以他们种的田就只能靠老天下雨。改革开放这么多年，居然又回到了要靠天吃饭的年代。
不过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咱们挨着北京呢。
大伯叹了口气说。
6
今年毕马威的涨薪幅度很可观，小亮换了更大的房子，然后带爸妈去了一趟日本，回来后就又要继续全国飞的生活了。
最初入职时带他的领导今年在望京买了房，然后把身在河北的爸妈接了过来，老两口刚开始来还有些不适应，但很快就已经融入了小区的广场舞队伍。他很羡慕领导，希望能在三十岁之前实现这个目标。
没有哪个年轻人会喜欢跟爸妈一起住，但我也不希望他们继续留在老家，总是担心他们身体是不是会突然意外地出了问题。
这实在是个变化急速而剧烈的时代，上周还在露出天际线地摘掉全北京的招牌，这周就已经叫停了这一政策，上个月还在大肆推行煤改气，这个月就已经发布大量通稿说要让群众取暖过冬。
在时代的风云变幻里，你常常会看不自己的命运和未来，你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会在哪一刻开始崩塌。
能离开一个算一个吧，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我顾不了那么许多。
许多河北的年轻人都像小亮一样离开了这里，现在的河北就如同一个年华老去的母亲，你只看得到她如今的满目疮痍，却很少再有人记得她曾经的美貌和风采。
很少再有人记得驴肉火烧、槐茂酱菜，很少再有人记得华北电力和唐山交大，很少再有人记得北京、天津都曾经属于河北，很少再有人记得承德话其实才是最标准的普通话，很少再有人记得“燕赵大地多慷慨悲歌之士”。
她的高山湖泊，她的港口钢铁，她的草原沙漠，她的清幽古城……统统都越来越少有人提及，这里实在有她太多的无奈和痛苦。
可是，她知道她已经留不住年轻人们，但她从没有想过要放弃，雄安新区也好，张家口冬奥会也好，但凡有一点点机会，她都愿意去尝试、去努力，去试图让自己恢复哪怕一点点往日的风光。
虽然处境艰难，虽然世事无常，但她还没有放弃，她还在努力。
就算越来越少人看到，就算越来越少人在乎，但她还在努力。
她还在努力。
本文转载自职问（zhiwen_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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