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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永浩:匠人英雄主义的惨烈失败

蒋松筠 创业邦 2019-04-03



在罗永浩的前半生的经历中,嘲讽、蔑视、攻讦都不稀罕,稀罕的是共情,是善意。


他从外界收获最多善意的时刻,正是来自“匠人精神”的成全——这是可以轻易调动人群情绪的优质概念,随时准备感动的人民们并不吝啬把赞美分享给罗永浩。可剑分双刃,毫端血泪多,也正是源于在匠人精神上的偏执,罗永浩和锤子最终陷入困顿,时值寒冬,局面惨烈。


在2014年锤子T1手机发布会的结尾,大屏幕上打出了“我不是为了输赢,我就是认真”的字样。配图画面中罗永浩佝偻着背,低头打磨物件,角落晦暗不明,只有面前的窗户透出一道藤黄色的光束,工作台和架子上,摆满了各个式样尺寸的工具,房间角落里还有一卷图纸。



在更早一些李宗盛代言某运动鞋品牌的一则宣传视频中,相同的元素全部都曾出现过——工具、单侧光源、弯曲的脊背、工作台与图纸。这是一个工匠的标准场景。


实际上,手机圈另有一个前辈,比老罗更像一个工匠。他待在上面这个场景中毫无违和感,那就是魅族的创始人黄章。黄章在手机圈人称“木匠”,没上过大学的他动手能力极强,和摆摆样子的老罗不同,黄章是真的自己动手做过家具的,据说,黄章会亲自动手打磨每一代魅族MX系列手机最初的木质外壳模型,以满足他对“手感”的极致追求。一个广为流传的江湖传说则是,在MX3上市之前,黄章把玩外壳模具时活生生摸出了0.07mm的误差,于是魅族花费超百万,重制了整套模具。


黄章的工匠身份,获得过罗氏认证,老罗曾经在14年说“即使是我瞧不上的黄章,我也多次赞他有工匠精神,追求品质”。


过去这两年,黄工和罗工的日子都不太好过。魅族虽然原本也是小厂,但曾经是最有希望变为巨头的玩家,2015年,阿里投资魅族5.9亿美元,占股29.34%,得到巨资支持的魅族在2015年飞速扩张,第一个季度就拿下了2014年全年销售额,全年出货量超过2000万台,同比增长350%。但没想到魅族出道即巅峰,2016、2017年出货量没能突破,仍在2000万上下徘徊,2018年虽然魅族16产品层面获得满堂彩,但从销量上来说,彻底和第一阵营说再见,成为了销量统计中的“others”。


锤子的困境更加彻底而致命,尽管锤子在受关注程度上一直是第一集团,但锤子手机的销量从没上过台面。到了2018年底,锤子已经落到发不出工资和被代工厂围堵讨债的地步,而锤子法人也已经变更。


老罗和黄章的问题,出在他们在用带有强烈个人英雄主义色彩的日式匠人精神,去对抗现代制造业的行业法则。


老罗推崇的工匠精神,就是日本职人群体的伦理。关于职人最出名的诠释之一,是纪录片《寿司之神》,这部片子讲述了日本首屈一指的寿司职人小野二郎的职人生活,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工匠精神的组成构件:


忽视成本、极端追求品质的完美主义倾向——为了让章鱼的口感柔软,需要先给它们按摩40分钟;


重视“人”的要素,以数年甚至数十年师徒值的传授和重复练习,使手工艺者掌握非标准化的生产流程——做小野二郎的学徒,先要从拧毛巾开始,学会了拧毛巾,再去学怎么处理一条鱼,之后,学习如何煎蛋,一般来说,一个学徒要花费十年时间到达这一步。


相信量变引起质变,千锤百炼才能得到好产品。


强调精神的力量,“用心”乃至“敬畏”,是做好产品进而感动人心的关键。


老爷子寿司做了一辈子,仍然觉得自己的技艺有提升空间


国内舆论场中对工匠精神的推崇,其实是过去这些年消费升级大背景下,产品型公司一种营销策略。在上行的经济形势下,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五环内用户,想要拥有更富品质感的商品,而厂商想要满足这部分需求,“看不懂”的技术实力背书+看得懂的匠心承诺,是最好的组合,小米曾经的“一块钢板的艺术之旅”即是如此。



友商耍耍嘴皮子功夫,老罗却把营销套路当成了企业策略,他多半是真诚地认为,锤子的核心竞争力,是自己的审美以及产品能力。


公正地说,老罗当然是一个水准之上的设计者和产品经理。在全民cos iPhone的时代,锤子没有随大流,它的旗舰机成功树立出独特的审美取向,建立起差异化。锤子的操作系统更是充满巧思与创新,你可以不喜欢Smartisan OS,但无法忽视散布在各功能点中的闪光点。


老罗所作的创新,不管是在交互层面还是功能层面,大多是炫技式的创新。无限屏、大爆炸、One Step、快捷短语等等,都会让人第一眼惊艳,还能这么玩?但接下来用户就会发现,这些玩法基本都是违反常规操作习惯的,具有很高的学习成本,而当你终于学会了之后,可能会觉得好像是方便了一些,但用过两三次之后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之前的操作方式。


这些创新点是一个工匠的自嗨与自我感动,耗费着大量的人力成本,虽然能吸引不少眼球,对产品的销量和公司的商业价值却贡献甚微。


同样都是产品经理型的企业领导者,罗永浩和他推崇的乔布斯相比,空有创新,却没有足够的洞察。即便是2012年之后失去了乔布斯后被老罗所鄙夷的苹果,所做的创新也扎实得多。


举个小例子。苹果在2013年秋季发布会上宣布推出iOS7的版本更新,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改变就是系统界面和APP图标从拟物全面转变到扁平。扁平化表面看上去是一个设计上的取舍和倾向,但其实设计风格变化的背后是苹果团队对于人们信息获取方式的洞察。


从iOS6到iOS7,苹果引领整个互联网世界完成了从拟物到扁平的进化


在2013年这个时间点上,4G时代即将来临,“信息过载”已经在互联网发达的国家逐渐成为现实。人们从苛求信息,变成信息过载,用户就算把一整天的时间都耗费在内容消费上,也绝无可能便览所有新消息。在这样的环境下,设计上的“精美”、“细致”变成了一种负担,用户需要的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可能地排除干扰节省时间,辨认出自己想要的按钮或图标。扁平所带来的抽象化的符号,简洁到几乎没有线条的界面,成为了最符合下一个时代用户需求的风格。苹果洞察到了这一变化,因此虽然大量iOS用户在更新之初表达出对新风格的不适应和不解,但一旦接受,就再也没办法回到旧的拟物视觉了,iOS7带着整个业界走向扁平。


但锤子和老罗不这么想,2014年推出的Smartisan OS上,反潮流地使用了拟物风格。日历、电子琴、计算器、相机这些应用图标不但纹理逼真精细,还有着很考究的光影效果。锤子设计团队甚至还为一些特殊情景设置了动效彩蛋,例如每天0点时刻,日历前一天的页面会飘落下去,换成新的一天,听歌时,唱针会像真实的黑胶唱机一样起落。从各个场合的表达可以看出,罗永浩虽然不承认Smartisan OS是拟物风格,但对其在设计上的用心与别致非常自豪。


Smartisan OS逆流而上的拟物化设计风格


这是匠人式的良苦用心,但除了自我感动与强行营造差异化,又有何益?


5年前老罗与网友的一次争论,也许很能说明问题。老罗最开始含蓄地怼了一下水粉系色彩,说这个色系通常不适合做高端产品,在被网友质疑之后,他回复说“水粉系就是臭土鳖喜欢的颜色,你什么时候见过有文化的人喜欢粉色?——老罗并不真的在意用户想要什么,与“臭土鳖”做出分割,满足精英的自我观想与表达,证明自己的天赋,这也许才是老罗在设计上如此执著的原因。



不过说到底,设计上的问题还是其次,锤子手机的窘迫,当然不能归结于设计上的强迫症。


华为手机掌门人余承东在2014年底说,未来5年大多数国内手机厂商都会消失,只会剩下3-4家存活。现在4年时间过去了,国内比较健康生存的手机厂商还剩下华为、oppo,vivo,小米,余承东一语成谶。


表面上看,这句话没什么特别的,从早年的门户、视频、搜索,到后来的酒店机票、外卖、出行,这些领域最后都是只剩下两三家活下来。但如果考虑到智能手机是制造业,事情就没这么简单。市场上可以容纳很多服装品牌,很多厨具品牌,很多体育用品品牌,为什么就不能有很多智能手机品牌?


原因在于,智能手机发展到今天,是整合程度最高、上下游生态最复杂的产品和业态之一。产品整合程度高,导致了智能手机的设计都是在做平衡和妥协,在性能、散热、续航、尺寸等方面,很难达到“完美”,很多硬件上的改动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在硬件上寻找差异化意味着需要付出巨额的研发成本,谁都知道相机镜头凸出来很别扭,也知道屏幕方方正正更好看,但在iPhone6时苹果就是没办法把镜头做平——哪怕只有不到0.5毫米,同样,在2017年,苹果也就是没法把屏幕上的刘海去掉。


另一方面,智能手机是有史以来人类依赖程度最高、每天使用时间最长、覆盖全部生活场景的随身工具,对于这样的产品,必须满足“没有功能上的短板”。我们可以接受剑走偏锋的笔记本,比如极薄但是性能羸弱、或者笨重但是游戏性能优越——因为笔记本只需要满足某种场景就可以了——但接受不了偏科严重的手机。这也是为什么这两年手机逐渐失去了细分市场,不管是老年机、女性手机,还是安全手机、拍照手机,地盘都在逐渐缩小。


这样的一个特殊市场,就让锤子、魅族这样信奉工匠精神、小而美、追求差异化的厂牌没有立足之地——真正的差异化没有能力做,在形式上标新立异的产品用户又不需要。


没法靠差异化突围,到了比拼硬实力的时候,现代制造业的残酷就体现出来。在研发环节,并不需要多么巧妙的匠心,各家的优势领域都是用实打实的技术人力堆出来的,拿手机拍照来说,华为和苹果都有接近或超过千人的相机团队,使用同一个型号2000万像素的感光芯片,人家在相机调教上的积累,就是能拍出更清晰、色准更好、宽容度更高的照片。到了生产环节,规模带来的优势就更大,出货量千万级别的大厂,面对供应商和代工厂有足够的议价权,可以拿到更好批次的元器件,可以实现更好的装配质量和工艺,而出货量只有区区几十万的锤子,就会频频出现黄屏、机身裂缝、摄像头磨损等等“低级失误”。


老罗所信奉的狭义的日式工匠精神,作为人生信条和职业态度再好不过,但它与中国智能手机行业在过去十年间的崛起并没有多大的因果关联。职人这个群体源自于中世纪生产力提高之后,供给侧有部分手工业者有条件从农业劳作中脱离出来,形成社会化分工,同时在需求侧,人们期望在温饱之余,拥有更精美、好用的生活器具或装饰品。于是在日本的奈良时代,日本开始出现画作、细工、金银、木作等十余种职人,在都城还形成了职人街群落。


但在一千多年之后的今天,制造业早已不是古时的“牛仔式”单人生产,货物流通分发的渠道也有了本质上的变化,千年前先进生产方式催生出的工匠精神,已有诸多方面不适应现在这个时代——至少不能死守着“原教旨工匠精神”,去神化它。日本制造业在经历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辉煌之后,在中韩的压迫之下已经暴露出很多问题,索尼、夏普、松下都有各自的难题,日本国内也在进行反思。


每个国家有自己的条件自己的命,中国不是日本,也没必要成为日本。我们有日本梦寐以求的辽阔国土和丰富资源,有数以亿计的廉价产业工人,有数以千万计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廉价技术人才,以及全球最大的消费市场。老罗所看不上的那些“庸俗”、“便宜”、充满模仿痕迹的产品,那些微小而平平无奇的工艺改进、产能提升、设备迭代和人才培训,那些同行之间残酷乃至丑陋的短兵相接和同质化竞争下无休止的价格战,才是中国过去20年间制造业崛起、过去十年间智能手机行业崛起的奥义。


在我看来,“精工”才是我们的出路——别误会,不是罗永浩的“精神工匠”,而是“更加精细化的工业制造”


这是一个成王败寇的世界,除了早些年贬损同行贩卖情怀有点不入流之外,老罗没有触及商业伦理的底线,我对他保有基本的敬意。某种意义上,一个表达欲旺盛,拼命追求差异化的搅局者,的确会让行业和世界都变得更有趣一些。


罗永浩是被时代摆错了位置的绝佳案例。一个多月前,有个网友@老罗,问他如果能回到2012年,还会不会选择做手机。老罗说会,但不会把六年来的主要精力放在手机上。我相信老罗其实也想明白自己是入错行了只是嘴硬,手机这个行业,就算雷军这样一天工作12个小时不给自己放假的劳模,到现在都不敢说活得安稳,用一部分精力做,又怎么可能玩得转?


智能手机或是新能源汽车这样供应链冗长、强调功能性的硬核行业不适合老罗。六年已经太久,也许是时候前往下一站了。在这个时间点上,祝老罗和锤子能有个体面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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