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泳:技术时代,何为“幸福生活”?
虚幻的体验,还是与现实的接触
机器像人,而人像机器
一个有趣的事情是,技术改变我们的程度,可能超乎我们的想象:它改变的不仅仅是我们如何与人沟通或联系,而且是人们如何思考。它正在改变意识本身的结构。很多证据表明,随着我们与技术的不断接触,人类的思维正变得越来越像机器,越来越像计算。所以机器与人的影响是双向的。我们正在使技术更加栩栩如生,但同时技术也在使我们更加机器化。
我们心理构成的这种变化,可能是为什么像元宇宙这样的东西,今天会流行起来:现在我们的思维方式和机器的“思考“方式之间没有那么大的脱节,至少不像20世纪70年代那样大。也许这使得我们可能称之为“逃避现实”的前景,看起来并不是真正的逃避现实,反而像离开一个现实而进入另一个现实,并且只是一种使生活更美好的正常方式。如果虚拟现实看起来与普通现实没有区别,那么它可能让我们觉得是一种生活的改进。
许多时候,技术不只是被我们使用,而是基于它们自己的内部逻辑来调节我们。有太多这样的例子。
比如说,我在课堂上注意到的,学生们注意力跨度的变化是惊人的。在中国的大学里,有学校要求老师利用平台建设自己的网络课程,但要做8分钟左右的微课,因为据说大学生的注意力不会超过10分钟。这到底是大学还是幼儿园呢?你一路辅导补习,拼爹累妈,从重点中小学一路搏进名牌大学,就是为了重进幼儿园吗?大学非他,乃是专门进行“注意力的训练”(education of attention)的场所也。
其他变化还有很多,比如阅读风格:今天的人只浏览,而不是真正的阅读。又比如思考:我们越来越进入一种头脑的懒惰状态。抽象思考的能力确实是人类极其独特的东西。它需要一种不同的、非计算机化的方式来处理信息。但是,随着典型的人类认知方式的改变,这些都将变得越来越难以实现。
愉悦的体验并非美好的生活
但让我们姑且先不谈认知,回到幸福这个关键问题上。除了功利主义之外的很多道德体系,比如亚里士多德的美德伦理学,都认为幸福是生活的目的。不过对幸福如何理解,就见仁见智了。如果现在的年轻人,相信进入虚拟现实并不是逃避现实,而“只是一种使生活更美好的正常方式”,那么,我们是否在谈论重新定义什么是“美好的生活”?
客观地说,即使在元宇宙条件下,也不是完全的重新定义,因为那些愿意进入“体验机”的学生想确保,他们不只是一直在体验兴奋的感觉。他们认为需要有高潮和低谷,有成就和挑战。不同的是,只要他们“体验”到了,他们就不在乎这是否是真实的。
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似乎接受了亚里士多德伦理学的一个方面,即幸福更像是人的自我繁育(human flourishing),需要的不仅仅是一直感到满足,而是真正努力工作,克服挑战,完成事情。我们需要感觉好像这些事情正在发生,不论在虚拟空间,还是现实空间。
但是,重新定义在某种程度上也发生了,例如对亚里士多德来说,现实远比我们的感觉更重要。这就是为什么亚里士多德认为某人的生活甚至在其死后也会变糟,如果他们的孩子毁掉他们的名誉的话。对亚里士多德来说,生活如何发展是一件完全客观的事情,植根于真实的事件,而不仅仅是我们如何看待一件事情。
而现在,看待事情变得重要起来。所以,眼下一代人的幸福感,和前人的幸福感,的确非常不一样了。
但是,我们反对享乐主义,这是因为,如果愉悦的体验是使生活变得美好的全部因素,那么大多数人的生活看起来是绝对可怕的。这里我们看到历史上所谓的“反生育主义”的兴起,他们的理念是繁衍后代,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实际上是严重的不道德。这其实植根于一种对美好生活的享乐主义描述--一个包含更多痛苦而非幸福的生活不值得活下去。反生育主义者认为大多数生命都是这样的。如果我们只是计算实例的话,生活通常包括更多的不快乐而不是幸福。
所以,关于幸福的语言肯定有局限性,至少与年轻人交谈时是这样。对他们来说,“幸福”并不意味着任何其他东西,而只是一种快乐、轻松或满足的感觉。其实,幸福不仅仅是快乐。大家可能都看过《头脑特工队》,影片主创人员选择了“Joy”而不是“Happiness”作为唯一一种积极情绪的名字十分明智。归根结底,快乐只是幸福的要素之一,幸福可以与其他情绪混在一起,甚至包括悲伤。
在生活中,经历“情绪多样化”或是正反两种情绪都丰富的人,其心理健康状况更佳。与年轻人相比,年长者更有可能同时经历看上去十分矛盾的情绪,比如,在快乐中夹杂悲伤,因为意识到快乐总有结束的那一刻。年轻人则更容易沉迷于事物光鲜的表面,比如,年轻时,谁会注意宴会后的杯盘狼藉,戏散场的孤独寂寞?
听上去有点悲凉,但年长者的这种情绪状态好不好呢?不一定坏,除了情绪的复杂度更高以外,年长的人由于知道失去的可能性,通常比年轻人更幸福,情绪上也更加稳定。
还有一个关键,与其纠结于“幸福”这个词,不如说在享乐主义版本的幸福之外,真的还有价值观的存在。我们需要钦佩那些为了一些似乎与幸福完全无关的其他好处,而愿意把自己在享乐意义上的幸福放在一边的人。这些追求可能是真理,也可能是忠贞,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这里我们就回到诺齐克的结论:除了体验之外,还有一些东西对我们关系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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