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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RST最佳纪录片:一场魔幻又戏谑的大型社会景观秀

DOCO君 DOCO热纪录 2021-03-03

策划 | DOCO编辑部

本期编辑 撰稿 | 孟浪



就在昨天,第13届FIRST青年电影展在一阵斜风细雨中于高原之地青海西宁落下帷幕。在一片喧嚣与聒噪中,来自于不同地域、不同背景的九部影片也终于摘金夺银,分割了本届影展的十项大奖


第13届FIRST青年电影展完整获奖名单


尽管DOCO君没有参加这届影展的最终颁奖礼 ,但是在7月22日至7月26日,DOCO君亦代表DOCO热纪录在西宁观看了九部影片,并有幸采访到了三位纪录片竞赛单元入围作品的导演。

 

斩获本届FIRST最佳纪录长片的是周铭影导演的《世外桃源》。

 

最佳纪录片得主周铭影《世外桃源》


2014年春节,身处重庆的周铭影导演以宣传片摄影师的身份入职了一家名为“花卉餐厅”的餐饮公司,在这家公司中,他不仅目睹了一种近似传销式的企业文化,还在高压的商业管理模式中体验到了不同寻常的人生之苦。

 

在外界看来,花卉餐厅是一个充满鸟语花香、俊男靓女的情境体验所在,而在其内部,一个权势滔天、专横跋扈的董事长却是这个“独立王国”唯一的主宰者。

 


通宵达旦的“创作”,众声附和的会议,不予兑现的承诺……“世外桃源”的幻象逐渐破灭,而持续记录的摄影机,也将影像的作用从宣传转向揭露。


员工的群像之中,逐渐浮现出几个鲜明的人物,镜头贴近他们的生活,不断挖掘他们思想的转变。

 


在《世外桃源》中,导演周铭影以一个旁观者的角色,捕捉到了一场关于乌合之众的大型社会景观秀,他将不同的人和物并置在粗粝直接的影像中,并为他们构建出了一个庞大的符号学隐喻体系。


作为纪录片领域的忠实报道者,今天的DOCO热纪录便为大家奉上导演周铭影关于《世外桃源》的讲述。


周铭影导演接受DOCO热纪录采访





你今年多大了?原来是学什么的?


30岁,1989年出生的。之前有个学生看这个片子,说这个导演肯定特别油滑,特别社会,结果一见我却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油腻。


导演周铭影


我是学画画考上的四川美术学院,但学的是广播电视编导专业,但我们学校那个专业挺不靠谱的,连老师都找不到,经常是找研究生什么的来给我们上课。

 

你是在什么样的机缘下开始拍摄这部纪录片的?


我是完全不知道有这个地方,也是偶然地进到这里。


还是2014年春节过后,我刚回重庆,因为毕业之后特别穷,也没有稳定的工作,就去找工作,偶然就应聘到这个地方。


应聘到那里去做什么?


因为那个董事长他特别注重影像的宣传,无论做什么他都要记录下来。所以我们过去相当于是给他拍宣传片,每当董事长做实验、做菜品和做活动时,他都想有一个完整的视频记录。


他很舍得在这方面花钱,都是买最好的设备去拍摄。影片最后所呈现的那些90年代的素材,其实就是他创办花卉餐厅时拍摄的。


那些素材都是我后来重返花卉餐厅时捡到的硬盘里的内容,两三块硬盘里的素材都是用胶片机拍的,而且拍得特别好,都是当时他请专业摄影师做的。


花卉餐厅内部真实的情况是怎样的?


大家刚进去觉得他说的好像很好听,但是你看完这个片子就会发现,其实他每一年都是这样子搞的,所以他的那一套就是个忽悠,就是个骗局。


应聘进去之后,我们要统一培训,然后第一天晚上我就觉得不对劲,感觉他们像搞传销一样。


《世外桃源》剧照


因为每当董事长出现,大家就要坐在圆桌前开会,每个人都要分享你的想法。他为了控制你的思想,就会让每个人都表态,你必须得表忠心和站队。如果有人反对他,就会被一桌子的人批判。


我一开始也是以员工的角色去吹捧他,跟他表决心。但是因为我的工种和那些“花仙子”、“花君子”不同,我是坐办公室的,而他们真的是金字塔最底端的那些人,像我这样的可能在中间,上面还有几个经理什么的。


到了后来那个董事长就说你不需要去表态了,我就在旁边拍。


这个董事长特别想让人24小时地陪着他,员工们都是八点钟起床,九点钟开始打扫卫生、做早操,他们做的操也很怪异,很像是邪教。


《世外桃源》剧照


做完早操他们立马就会被叫去坐在圆桌前听董事长讲课,讲完课才开始准备中午的菜品,因为11点钟开始要营业。到了下午又会来一轮圆桌洗脑,晚上6点开始营业,营业到将近凌晨一两点,这些员工才能吃饭。


吃完饭才会进入一天的正题,就是所谓的“培训”,经常去搞“创作”,会一直持续到凌晨五点多。


有时候如果有一个人不来分享他的想法,董事长就会惩罚所有人,让他们都不睡觉。经常是搞一个通宵,又开始新的一轮学习。真的很恐怖,很疲倦。


一开始董事长也会给你画一个特别大的蓝图,说他要把花卉餐厅做成全国连锁。他还给餐厅设计了旗帜,上面有每个人的签名,很像是希特勒或日本军国主义搞得那一套,上面画个太阳或者地球,要征服世界的那种感觉。


我觉得那个董事长他应该是用了“1984”的模式,他早年是西南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所以你别看他(那样子),餐厅里的那套体系全都是他创建的,包括董事长语录,各种菜谱之类的。所以说就怕流氓有文化。


《世外桃源》剧照


他的那套模式其实就是一个循环体系,每进来一拨人就把你搞得很兴奋,兴奋完之后又会疲倦,这时候就想要离开,离开又会有新人进来,循环往复。


你是一开始就已经确立了拍摄主题,还是在拍摄的过程中逐渐意识到这个主题的?


我是进去的第一天晚上就反应过来了,立马就想到这个值得拍。


因为我在那里又拿不到正常的工资,然后还要24小时地给他服务,天天陪着他,让他去洗脑,同时还得不到应有的回报。


所以我就想既然要在这里工作,那我干嘛不把它变成一个创作,而且他们还有现成的设备,那个时候5D3刚出来,他就买了。


我进去之前也做了一些功课,去网上看了中央电视台的那些报道,关于董事长的商业报道估计有几百次,包括BBC、NHK都拍过他。他一天到晚拿他过去的那些东西给员工们看,给他们洗脑。


片子里出现的马云、周杰伦都是真的吗?我们以为是董事长PS的。


是真的,现在我的硬盘里面还有周杰伦那天去花卉餐厅的全程录像。


那为什么没把他们剪进去呢?


把他们放进去可能会显得有点怪,因为毕竟不是拍他们的宣传片。


而且在片子前面,那些员工也都提到马云、周杰伦他们来过花卉餐厅,所以我就没再放进去。


我想讲的就是有一个人在做一个思想实验,在这个过程中他让大家放下自我,但是这个实验是失败的。到最后,他们的身体受伤了,思想也产生分裂了,董事长也跑了,就这么一个过程。其他的那些隐喻其实都是附加的。


在片中你大多数的关注点是针对男性员工,但是对于女员工的视角呈现却很少,是身份限制了你的拍摄还是别的原因?


就是不让拍,男的跟女的之间是不让说话的,住宿也是分开的,董事长要求男员工跟女员工必须保持绝对的纯洁性。


每一年他讲的内容都在变,但是核心却没有变。真的就是复制“1984”的模式。


花卉餐厅每一天做什么事情,都有个片子,就叫花卉新闻,每天会播放给你洗脑,包括它的厕所里面都会给你放这些。


董事长就是里面的一个王,那些女孩子就是他的后宫,她们还会上演宫斗、争宠。整个内部结构就像是金字塔一样,一层一层的,下一层是不能够过问上一层的。


拍摄这部纪录片,你花了多长时间?


我是2014年2月份去的,正式的拍摄是3月初,从这一段时间开始,拍摄的素材基本上都可以用,一直拍到5月底结束。拍摄时间并不长,拍了60多个小时的素材,但它基本上构成了这个片子所有的内容。


在拍摄时我每天都抱着那个5D3,基本上没有用过辅助设备,唯独用过一个独脚架,剩下的都是手持。


在那种情况下,你必须得非常快地作出反应,也来不及用三脚架,更无法及时地去看素材。我不知道它的过去是什么样的,但是我通过观察它的内部氛围,感觉这个地方长久不了。


在拍摄中,你是如何让那些员工在你的镜头前放下顾虑,坦白内心想法的?


能拍下他们的素材可能也是这个环境造就的。


在全部拍摄中,其实我都没有任何的采访,我就是拿着摄影机跟着他们,当然前期他们也很害怕,害怕我拍的内容被董事长看到。


但是到了后来,董事长开始恐吓他们,而且他们也经常拿不到工资,同时身体也出现了问题。这种压力之下他们没有一个出口,就想找一个说话的地方,而我的镜头就成了他们宣泄自我的最合理选择。


那你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


我是因为有过这种类似的经历,记得是2012年刚毕业那会儿,我曾经误入合肥一个传销窝点“体验”了五天这样的生活。


因为有了这个经历,所以在我第一天进入花卉餐厅时就反应过来了,然后就利用他们的设备开始拍摄。


他一开始承诺给我10万块钱,让我把整个片子拍出来,但是到后来你会发现根本拍不出来。


后来他说你可以签个协议,但我就怕这个协议把我“绑架”在那个地方走不脱,所以也没签协议,就说要走。


在我提出来走的意思后,他们开了一个会,那个会真的很恐怖。那天我整个人都懵了,因为那个董事长以前是涉黑的,就是那种老江湖,参加过帮会组织,经常性打打杀杀,重庆的这种江湖文化很严重。


当时他就跟我说,“我还认识另一个摄影师,我把他叫来,如果那个人拍得比你好,你就把你的手砍下来。如果你拍得比他好的话,那我就把我的手砍给你。”当时的情况真的和黑社会电影一样。


拍到五月底的时候,董事长也陷入了经济纠纷,员工们也一直在走,我预感他会逃跑,所以也就找了个借口跑了。


他对那些员工控制的特别严,每次他们请假都只有15分钟,最多一两个小时这样子。所以有的人就在请假的瞬间消失了,相当于是逃跑了。


那后期剪辑你又花了多长时间?


自从2014年拍完之后我就再没碰过那些素材,因为我需要恢复身体,而且当时受生活所迫也要继续去找工作。


后来我也断断续续梳理过那些素材,结果每次当我看那些大段大段的圆桌会议记录时,一听董事长的讲话就感觉会沉迷进去,常常是坐在电脑前半天什么也没干,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是连素材都没有理清楚。 


2015年的时候,我感觉已经拖了很长时间了,就赶紧着手剪,把所有素材整个拖到一个时间轨上,从12个小时剪到8个小时,再到4个小时,到4个小时的时候又停滞了。


直到2016年的时候,当时有个同学介绍我去一个剧组工作。然后剧组的经历就让我感觉一下子拉通了,因为剧组里面其实也是一个金字塔结构,也是等级分明,每个导演都好像是金字塔尖的人,掌控着一切。


之后就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拉了一个90分钟的版本拿给一位前辈去看,根据他的建议,后来又去补拍了结尾,才逐渐有了现在的这个成片。


在影片中你设计了很多意象式的镜头,比如关二爷塑像、鱼缸中的鱼、菜盆中待宰的蛙,包括航拍的花卉餐厅,可以谈谈这部分的导演意图吗?


这些设计可能都是来自于艺术的直觉,拍关二爷是因为他们每天都在那里拜,那时你就会联想到这个社会,你看中国人去拜财神、拜佛,都是想求它们保佑自己发财。


同样的,这些人去追捧这个董事长,他们也并不是诚心诚意的,他们都是想从他那儿得到利益。他们就如同是食物链的一部分,都是任人来吃,任人来屠宰,整个社会都是一层一层的这样剥削。


鱼的那个意象其实有很多人都用过,但我是抓到了一个过程,因为我观察到,每当鱼缸里的那些鱼死了之后,他们就会去换那些鱼,把那些死鱼扔了又去换新的。


这就像那些员工一样,他们生病走了,然后又有一波新的员工进来,相当于是一个循环,而且这个空间永远都存在。


那些员工他们现在的境况是怎样的?


在我偷偷逃走之后不久,他们的危机也出现了,包括高利贷催债公司和银行的人每天都来。直到董事长欠了几千万带着他的小秘跑路之后,有一部分人居然还坚持在那里。


很多人拿出自己的工资和存款去买菜,然后去经营花卉餐厅,帮董事长还债,就这样还搞了一个多月。搞到最后实在承担不起物业费,就被限水限电,这样他们才走了。


有些人是寄生虫,他们想在那里混吃混喝,在花卉餐厅他们有认同感和归属感,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头,每天去表演,接触的也都是社会上的名流,平时根本接触不到这些人,他们就会觉得好像特别有荣誉感。

 

即便是这样,有一个主人公在董事长走之后还相信他的那一套东西,他觉得那些东西非常有用。包括后面我把片子拿给他看的时候,他都意识不到自己被洗脑了。


有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深陷其中,因为董事长说的那些内容已经让他们入魔了。他们离开之后还是有一些阴影的,会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症,我都有心理阴影,会觉得有被迫害妄想症。


你会担心这个片子如果公开放映被董事长看到吗?


我还不知道,我也怕万一他哪天找到我。我不敢把整个片子给他看,我剪了一些片段拷给了花卉餐厅的一个经理,只是没有把这些内容连接起来。


你现在有新的创作计划吗?


有的,有两个题材,其中一个去年我已经拍了几个月了,是关于我湖南老家少儿模特造星的一个故事。


另一个题材是乡镇上一个做餐饮的一个人,就是做那种流动酒席的厨师,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乡村里发生的事情真的比城市里面的景观鲜活、生猛多了,我在城市里呆久了就觉得没劲,但是我接触到他们这些人就觉得很有感染力,这种感染力让我很想去记录他们。


如果《世外桃源》走入市场,你会做出删减吗?


我觉得我第一个片子只想保留一种独立导演的原生态的感觉,现在还有人说想给我再剪一个70分钟的版本,拿去做市场推广,我觉得这个也OK,因为我也很清楚我这个片子的问题在哪里。但是我自己的态度就在这个98分钟的版本里了。


你现在对纪录片的创作观念是怎样的?


我不想一开始就架构好什么,现在很多院线纪录片,它们会用这种操作方法,我觉得有可能后面我也会走这种路子,但是我希望一开始还是保留本来的模样。


因为当资本注入的时候,你必须得对投资负责,到那个时候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觉得技术层面的东西都不算问题,重要的是你想表达什么,你通过影像想呈现给观众什么,这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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