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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峰上一道黑色的闪电

苏丹 四面空间 2024-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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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R.Giger



2018年12月15日从温特图尔(Winterthur)几次换乘火车前往弗赖堡(Fribourg),再驱车从那个安静的小城向原野上突然隆起的一组山峰开去。当圣诞即将到来,人们争先恐后奔赴雪峰,在那些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寻找速度和激情的时候,我却夹在这人流中去登高探寻黑暗——造访位于库耶尔(Gruyeres)小镇上的H.R.Giger博物馆。

这是自己第二次来到这个建于峰巅之上古堡中的博物馆,孤峰雄峙、故垒威严,故地重游非常激动。2010年夏天第一次在这里遭遇现代造型艺术的鬼才H.R.Giger,随着那些陈列在昏暗古堡中的绘画和雕塑走入这位天才的世界。他的才情和传奇人生令我着迷,之后这位黑眼圈的艺术家形象就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2013年在巴塞尔(Basel)又一次看到了他的展览,之后我托人和其基金会取得了联系。2015年2月Giger坠楼离世后,更坚定了我在中国给他做一个展览的计划,让这一道黑色的闪电震惊中国观众的视野。


频:Belinda Sallin导演的纪录片《黑暗之星:H.R.吉格的世界》(2014)▲

位于库耶尔小镇的H.R.Giger博物馆  拍摄:苏丹▲

H.R.Giger博物馆  拍摄:Matthias Belz ▲

H.R.Giger博物馆  拍摄:Matthias Belz ▲

H.R.Giger博物馆内Giger的作品  拍摄:Matthias Belz▲

苏丹与Giger研究学者Marco合影,于H.R.Giger博物馆▲



•黑色的艺术圣殿


坐落在阿尔卑斯山上的这个古老城堡Château St. Germain(圣日耳曼城堡)于1998年被艺术家买下之后改建成了博物馆,以展示他不同时期的代表作品。它离苏黎世有两个多小时的火车车程,Giger基金会的许多工作人员都住在苏黎世,他们对Giger的选址颇有微词,认为在都市里会更方便一点,但是谁都不可能改变这位孤傲一生的艺术家的决定。但是从一个观众的角度来看,在这样一个出世之地展示他的作品,倒是形成了一种时空上巨大的反差,从而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大城堡迷宫一般昏暗狭小的空间和Giger绘画中展现的末世景象勾兑出了非常奇特的口味,也让我看到了未来幻象和人类文明历史积淀之间的建造逻辑。这些图像是关于人类身体的、思想的异化,危言耸听,但是又无不出于时代压抑的事实。

Château St. Germain(圣日耳曼城堡)▲

H.R.Giger博物馆对面的Giger酒吧 ▲


人们对Giger着迷之处在于他的疯狂和持续性的创造力,他开创了科幻恐怖的先河,创造出来令人震撼的生物形象和空间形态。Giger设计的异形综合了人体、骷髅、蛇、昆虫和机械装置等元素,构成了令人生畏的生物形象。机械的冷漠、生命和生殖的奇妙都被他转化成了符号,这些符号代表了人类对自己、对世界的好奇和敬畏,是观者内心恐怖的来源。他的想象力和表现力都是令人叹为观止的,以至于四十年后的今天,这些形象在想象力狂奔的科幻电影领域依然拥有着无可撼动的霸权。《异形》在1979年上映后的成功是这个艺术家的转折点,使他获得了主流社会的关注,被誉为“异形之父”,也证明了批判性和创造力的密切关联。

视频:Giger为电影《异形》设计制作外星人造型

H.R.Giger作品,拍摄:苏丹▲


Giger出身于一个牧场主的家庭,他的父亲一直希望他子承父业做一个传统的农牧业生产经营者,但他却选择了看似不靠谱的艺术。少年时代的Giger就表现出强烈的叛逆精神,在离经叛道的道路上一骑绝尘。从小他就迷恋黑暗,营造属于自己的黑暗处所。他喜欢枪械,曾经疯狂地追逐过现代音乐,最后沉迷在用自己的绘画形式构建人类迷境的状况之中。

H.R.Giger于1973年为英国前卫摇滚乐团Emerson Lake & Palmer的专辑《Brain Salad Surgery》设计的唱片封面。原作最后一次现身于2005年的捷克布拉格国家技术博物馆,撤展后本应同其它作品一道回到H.R. Giger博物馆,却在最终清点时发现两幅作品遗失。


毋庸置疑Giger是一个超强大的个体,至始至终特立独行,无论是在艺术创作的主张方面还是商业计划方面。强大的心脏支撑着他抗拒着各种来自主流社会的质疑,超群的能力协助他完成了一个超级自我系统的建造。他没有受过任何专业绘画的训练,其绘画方式是非主流的,没有什么光影的逻辑,没有任何卖弄风骚的笔触。但他很崇拜达利的绘画风格,只不过他在用一种更为浓重的形式去表现超现实性。

他很早就使用喷笔绘画,追求一种摄影图像的效果,此外画面格调一味地渲染着黑暗、再黑暗。他创造的生命形象是有机质体和机器相结合的怪物,几何的形体在黏稠液体覆盖下若隐若现。这些令人生畏的生物形象也保持有人体的影子,他在熟悉和陌生之间打造前所未有的生物体,用机械感去复合、以不明确感消解。

H.R.Giger设计异形造型▲


Giger笔下造型多有女性的变体,但性感被强化成了强大的生殖力,诱惑被异化成了恐怖的“吞噬感”。研究Giger的资深学者告诉我,他的许多绘画中母性的生物体形象都是现实中具体女性的影子。艺术家对其美化和丑化都有其生命过程的感情背景,与其激情碰撞、疯狂热恋的时候就为女神,这时画面神圣、具有某种浪漫主义气息;而一旦失落、反目之后,这些女性的面孔在他笔下则狰狞可怖,转变为女魔或女鬼。

他的一生感情波折不断,经历多次婚变。情感生活丰富多彩、跌宕起伏。与之产生纠葛的女性甚多,这种纠葛也常常把一些男性牵扯进来,甚至包括达利这样的艺术家。他的情感表达总是赤裸裸一般袒露,毫不避讳所谓道德规范。但也总是汹涌澎湃而来,失魂落魄而去。他拥有自己独特的赞美、褒奖方式,更具有超强的对形象的变形组合能力,口味之重登峰造极。而在他创造的众多造型中几乎没有男性的面孔,甚至男性的化身。这个谜有待心理学家进一步研究破译……

H.R.Giger作品,拍摄:苏丹▲


在这迷宫一般昏暗狭小的古堡中欣赏Giger的作品是一件具有挑战性的事情,压抑和迷惑一直萦绕在心头。这其中包含着对世界的怀疑,对社会的批判,还有对人的惊叹,尤其是艺术家的存在之思考。


 

•灵魂的居所


此次Giger基金会对于我的访问非常重视,因为他们通过不同的渠道获知了我由来已久的夙愿。因此除了让Marco陪同我参观古堡中的艺术博物馆之外,还特意邀请我参观Giger 的故居。此次能拜访Giger在苏黎世的住所对我而言是非常意外的事情,因为探知一个无底洞一样深奥莫测的人的内心,去其私密的空间是非常必要的。住宅和工作室往往是艺术家灵魂的居所,我坚信那里一定会留下灵魂和空间摩擦的痕迹。

Giger一生中共有过三处居所,而自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他就一直居住在苏黎世北部的Oerlikon区的一座古老的小楼之中。这座孤零零的小楼被浓密的植物包围着,只在入口处留出一个狭小的通道。这让我想到一个中国古老的谚语——大隐隐于市。

Giger和他的妻子Carmen Maria Giger在苏黎世的住所内接受采访。节选自纪录片《黑暗之星:H.R.吉格的世界》Dark Star: HR Gigers Welt (2014),导演Belinda Sallin 

位于苏黎世北部的Giger生前最后的住所▲


Giger在其住所▲


他的住宅和工作室是联通的,依旧像个迷宫,我猜想这种迷宫一般的空间形态或许是一种对个体精神世界最好的保护,这样他才有可能更彻底地去抵御世俗和成见,让他独特的灵魂安居再释放出耀眼的光芒。出乎我意料的是Giger的居室和工作室都很小,完全不是我们想象中他这样高产艺术家的空间。门厅更是小到局促几乎就是个过道,通往二楼卧室的楼梯是一跑的且比较陡,2015年他就是从这里坠落。Giger坠楼两小时之后才被发现,因此延误了治疗,送到医院后不治身亡。


Giger位于苏黎世北部的住所内部,拍摄:Matthias Belz▲


这个居所兼工作室的地方也折射出了Giger身上相矛盾的两面,居室的温暖让我看到他人性的一面,而沼泽一般黑暗的工作室则让我看到其魔性的一面。在靠近入口的客厅兼厨房里,墙面布满了情趣盎然的艺术品小摆件,桌子上方的吊灯虽然也是黑色的,但释放出来的是温馨的暖光。餐桌上果盘中满盛着水果和干果,那一粒粒饱满的炒花生据说是他生前的最爱。

那只经常出现在Giger生前影像中的,陪伴了他多年的暹罗猫如今已经17岁的高龄,它俨然是这个领域的主人。Giger的岳母Carmen让我坐在Giger生前就坐的位置,于是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只猫从黑暗的角落里钻出来跳到了我的腿上,久久不愿离去……


Giger的岳母Carmen Scheifele de Vega和Giger生前最喜欢的猫▲

苏丹与Giger的猫▲


二楼卧室隐秘的门通向工作室,门和门洞的形式就是艺术家本人的剪影,底部还有那只猫的剪影。Giger所有的作品都在这里诞生,空间的界面上布满了作品、手稿和工具,虽然凌乱不堪,却也是无限创造力诞生的温床。每一张图形和每一个立体的形状犹如思想的排泄,它们聚集在一起组成一方沃土从而构成一个适宜的生态。这里无数的细节都出自于艺术家之手,每一个细节背后都有一段故事和一阵情绪的波动。这种形态的空间如同一个披挂无数缝隙的巢穴,每一处缝隙都是窥视和观望的洞口,主人凭借它们眺望黑暗的远方,反观内心的深渊……

二楼卧室通向工作室的门▲



Giger的工作室,拍摄:苏丹▲


如果说Giger的房子是其灵魂的居所,而那个糜烂的花园就是其神经末梢繁复的形态,是一个感知快乐的乐园。尽管灵魂已逝,主导这个有机系统的意识和主体不再,但这个神经系统尚在。寒冷的夜里,随着Marco和Carmen蹑手蹑脚地在其中探寻,依然会感到那些神经在蠕动,水池和落叶堆积的土地在呼吸。Giger 最温暖的梦境就在这个废园之中,这里是他儿时梦想的乐园。到处都是生动有趣的细节,美学在这里完全让位于快乐。

在这个无数的碎片堆积成的空间里,每一个细节在夜幕中都会化作浮游的碎片,它们像雾一般聚集,像烟一样散去。同时Giger利用他高超的自动化机械技术装备了这个花园,灯光、轨道、喷泉、装置组成了一个有机的系统。

Giger苏黎世住所的花园▲


在城堡博物馆无法实现的一些细节在这里完成了,他的魔鬼火车(Ghost Train)可以沿着轨道从室内贯通室外,然后再去花园中穿行。三年前,随着主人的逝去这个系统也停止了运行,我不知道这个花园的未来何去何从,因为自然是无情的,随着时光的流逝自然的力量会吞没这里的一切。离开这个房子赶赴火车站的路上,对于苏黎世这个过去我认识中非常明媚的城市,我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黑暗认识,而染黑苏黎世的墨渊就在这里……

1996年Giger在他的花园里驾驶魔鬼火车▲

如今荒废的花园与火车轨道,拍摄:苏丹▲


好莱坞大片《异形》中的故事情节和造型超越了那个时代,专业领域和大众都被Giger超凡的想象力折服。1980年,Giger获得奥斯卡金像奖的最佳视觉效果奖,这也是这位鬼才和“黑色”王子在瑞士获得认可的开始。而那个时代中国电影也才刚刚从《地雷战》、《地道战》的趣味中挣脱出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生死搏斗》、《大西洋底来的人》这些海外电影开始登陆中国大陆影坛。但《异形》这样的电影的确离我们太遥远了,我清晰的记得当时的大众电影讽刺它时一个配着漫画的评论,介绍这部电影上映之后在剧场引发的恐慌,描述了因惊吓过度昏厥的人数和逃离影院的人数,漫画中更是出现了担架和救护车……当时的影评认为这是资本主义没落的极端表现。

1980年,Giger获得奥斯卡金像奖的最佳视觉效果奖▲


事实上,Giger的作品和他的思想包含了对冷战的批判,也包含了对冷战时期瑞士政府试图抛弃中立的抗议。而他创造出来的诸多怪诞形象都和对核战争、化学武器的担忧有关。那些黑暗中密如织网的空间也许隐喻了瑞士在地下掩体中进行的各项战备工程。

2018/12/17凌晨完稿于米兰飞北京航班





感谢:

Matthias Belz为本文提供珍贵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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