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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服从分配——《我的大学•后》系列之二

苏丹 四面空间 2024-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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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后》系列,记录了笔者在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毕业留校后的一段经历。本文描述了每年毕业季之后短期潜伏于学校的“灰色”群体——那些不满于分配结果、渴求改派的毕业生。甲、乙、丙、丁四位同学正是这组群像的缩影。






“逆行者” 甲·乙·丙·丁    王长刚  绘▲




行者在不同的背景下呈现不同的形象,交通秩序里的逆行者是害群之马,大逃亡中的逆行者是英雄。最近,在一片赞美逆行者的语境中,我突然想起来三十多年前的几位逆行者,他们都是我的同班同学,所谓逆行,是指在毕业大学生奔赴工作岗位时的逆向行动。一直以来,学校的历史中绝不会提到这些人和这些事,总之这不是一个学校和学科闪闪发光的层面,他们是暗部,是阴影。但我认为,这或许是推动历史进步的一些杂音,仔细分辨才能感受到那是来自个体的呐喊和挣扎。他们的行为也会接受历史的评价,评价之上还会有更深刻的评价。




1.毕业分配后遗症


1988年7月14日,我正式办理了离校手续,并在同一个房间同时办理了入职手续,从此正式成为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建筑系的一名青年助教。角色的颠倒并未改变我和学院的关系,哈尔滨建工学院仍然是我的大学。

经过一个暑假的调整之后,我又重新回到了这座城市。那次下了火车之后,我拖着行李箱独自一人从松花江街朝着位于大直街的学校宿舍走去。心情很特别,因为这一次不再是一名学子求学的心态,而是以这个城市的主人心态重新穿越这熟悉的街道。换一个角度来感知这个城市的肌理以及这个学校的面孔,发现它们既熟悉又陌生。曾经亲切的突然感觉到几分冷漠,曾经有距离感的,此时此地我已是主人。回到宿舍楼时,我竟然发现被清洗后的空间里依然游荡着几个“孤魂野鬼”,那几张“老脸”上挂着凄楚和愤懑。但他们却让我感到一丝温暖,因为此时同样失落的我看到他们,竟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这几位拒绝学校派遣的同学,就像贝多芬一样,不甘被体制任意差遣,试图以自己孱弱但青筋暴起的双手掐住命运的喉咙。


20世纪80年代末  临近哈尔滨火车站的松花江街 

(图片来源于网络)▲


20世纪80年代松花江街异域风情建筑 (图片来源于网络)▲

他们拒绝派遣的理由各式各样,从水土不服到养老敬孝、家乡建设需要、鸳鸯鸟比翼双飞等等......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说实在的,我真心佩服这几位同学,他们以身试法,在用自己的勇气和机智与强大的体制博弈。

返校后的第一阶段,我被临时安置在一楼面朝锅炉房院子中的一间宿舍,与我同住一个房间的都是过去同班的老同学。他们都是因为坚决抵制学校的分配,便像钉子户一样坚守在宿舍楼里。由于这个群体数量可观,学校也不得不对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耐心说服,这是一场毅力和意志的艰苦较量。担心影响新学期的迎新和安置工作,学校好说歹说劝服这些顽固分子离开了自己原来的宿舍,把他们适当集中在一楼的隐蔽区域,使得这股负能量不会影响新生对学校的认知。

显然这是一个极度失落的群体,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而且都暂时处在一种“三无”和“三不管”的状态。他们都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想方设法努力挣脱体制所强加给他们的安排。然而从体制设置的圈套中解脱出来并非易事,学校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性也不肯轻易否定自己曾经的决策,需要耐心等待下一个窗口期的到来。另一方面,在这样实力悬殊的条件下,必须放开手脚,丢掉斯文,不屈不挠,祭出民间乡野的一些下流打法,方有可能突围。



2. 对抗路径

他们的不屈不挠主要表现在和用人单位不妥协,不为各种承诺和诱惑所动,坚决不报到。这样的话,用人单位就会给出一个退回学校的文书,然后他们再回学校找负责分配事务的部门软磨硬泡。大家拒绝学校分配的理由多为家庭因素,以照顾父母、和恋人团聚为借口,这很像一场战争战局已定后的零星抵抗,虽不影响大局,但会不断制造出痛感,令学校颇为头疼。

 在这一场漫长的对抗中,这些刚走出课堂的学生们既有坚强的信念,同时又展现了他们超常的学习能力。他们认真地研究了现行的分配政策和学校掌控分配方面的机制,发现对于大学生的分配,其实有两个核心部门,其一是学生工作处,其二就是各系掌管学生工作的分配小组。这两个部门之间既相互合作,又相互牵制。也就是说,每个部门掌握了不同的名额渠道,但是又需要另一个部门去配合,因而在这个过程中,有很多不公平的事情隐藏在里面,也有很多因利益交换而寻求平衡的情况发生,所以任何堂而皇之的以公平正义为口号的行动背后,实际上总有很多不尽合理和不尽公平之处。

学校派遣的手续是由学生工作处发一张派遣证,派遣证上一般会标明学生被派往的城市。学生拿着这张派遣证就可以去派出所办理户口迁出,去粮食管理部门办理粮食指标关系的转移等等这一套复杂的手续。派遣证密集发放的时间集中在毕业典礼之前的那个阶段。这个时期,中国大学的工作重点就是遵循统一分配这项政策,在这个环节,对抗是徒劳的。学生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他们在第一个阶段以不接受派遣令为主要对抗方式,然后逐渐升级。

20世纪80年代高校毕业统分派遣证  图片来源于网络▲

在这以卵击石的对抗过程中,可以说是精彩纷呈,险象环生,这些同学在短时期内熟悉了国家的相关法律法规以及每一个地区每一个学校每一个单位之间的人事派遣方面的规定,然后他们在重要的环节上坚守原则,利用时间和空间去化解矛盾。因为政令是冷漠的条文,但是每一个环节都是由具体的人去执行的,这个环节中可调整的尺度非常大,因此仔细揣摩人性也是一个要点,深谙人性就可以克服内心的障碍,化解交办过程中的矛盾。很多同学今天回想起来这段经历,仍然百感交集,觉着那时对于人情和制度之间的关系,看法较为肤浅。时间过去30多年后,这批人如今都年过半百,饱尝了人生的创伤和辛酸,因此对那个时候所存在的矛盾和障碍也就看得更为透彻。

由于每一个人的具体情况不同,对抗的方式也千差万别,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这个逃跑的游戏称得上是社会学研究的重要素材,也是一个时代的历史档案。



3. 逆行者之一

同学大学期间一直是我下铺的兄弟,我们俩个头不相上下、体重相差无几,上学期间总是形影不离。该同学从洛阳考来,但是由于他从小在西安生活过一段时间,加之西安的亲戚比较多,他似乎对西安有一份更加浓郁的感情,从大一开始就一直谋划着自己毕业时能够分配到西安工作。事实上,在那个建筑学专业毕业生非常紧俏的年代里,这本来都不是问题,但是由于计划经济体制的影响,个人意愿在国家的整体调配中似乎总是被忽略的。因此,这些私下的心愿、这些个人的诉求对于一个学校一个学科来讲是无关痛痒的。作为一个国立院校首先考虑的是服从国家的宏观布局,其次是部门利益之间的关系。比如我们的学校当时属于建设部管辖,那么在分配的时候,建设部直属的设计院和学校就是优先考量的。还有与地理区域内相关机构行政事务方面的密切关联,也会导致在输送毕业生时会进行一定程度的关照。另外一个很重要的人为因素就是,当时的系主任M先生曾经援藏多年,在他的观念中大学生毕业不可贪图享乐,个人应该是无条件服从国家的安排,哪里需要就去哪里。

“逆行者”之小甲   王长刚 绘▲

上学期间甲同学的专业成绩非常好,他的设计方案属于那种很难挑出毛病的类型,这一点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他的综合成绩却不怎么样,政治课还有一次不及格。这一下在当年制定的分配规则中,选择单位的时候其排位就处于弱势,最终他被分配到了东北建筑设计院。东北设计院是部属设计院,规模大、实力强,就是地理位置在山海关之外。沈阳的地理位置虽然比哈尔滨要靠南一些,但是依然距该同学的理想相差甚远。此外,西北的羊肉、面食习惯和东北的猪肉、粉条、酸菜乱炖的饮食文化之间差异依然是非常明显的。因此该同学拿到毕业派遣书之后,一直赖在学校未去报到。

甲同学耗在学校的目的就是想走改派的道路,即拒绝接受毕业时的派遣,等风头过后再和学校有关部门协商二次派遣之事。这种计划没什么风险,但对意志是个重大考验。办成这件事情首先就是不能轻易离开学校,一来易于反复和学校沟通,二来形成空间上的存在感,对既有的秩序造成影响。所以当应届毕业生大都背起行囊离去之后,空空荡荡的走廊里稀稀拉拉还留下一些熟悉的影子。对于这些钉子户一样的逆行者,从学校管理的角度来讲比较头疼,一方面需要清理应届毕业生腾退的宿舍方便开学后迎新,另一方面这些可怜的学生每个人都有自己较为充分的理由,必须给予妥善处理,于是就把他们集中安置在一楼的几间宿舍里。而此时的我由于也需要等待新的住房安排,就暂时和他们共居一室。

这期间宿舍里的话题都是关于改派方面的,因为这种情况每年都有,积淀下来的经验也很多。于是这几位同学通过不同渠道汇集了各种信息。尤其是那些以往毕业过程中改派成功的案例,被他们不断提起,然后分析研究,由此甲同学很快就大体掌握了改派程序方面的信息。期间他曾经专门去了一趟沈阳,在东北设计院通过熟人介绍,找了一位已经退休的前任副总建筑师,希望借助前辈的力量打通关节。他把自己的情况和这位前辈讲了之后,这位前辈深表同情,当时就打电话请人事处负责的一位领导来她办公室商量此事。

片刻之后,一位戴着高度数眼镜、五十多岁的女性干部来到了这位前辈的办公室。年轻气盛的小甲同学直接向这位负责人表达了不愿意在沈阳工作的意愿,并询问这位负责人甲同学的情况是否能够以单位的名义将他退回学校。没想到那个负责人是个坚持原则的人,听到这无理要求立刻沉下脸来,毅然回绝说:“当前设计任务如此繁重,我们单位现在缺的就是建筑学专业的学生,这人我们坚决不退!你放弃这种想法吧,赶快来报到!”于是就这样不欢而散,甲同学垂头丧气地回到学校,进而放弃其他幻想孤注一掷地主攻学校的相关部门。 

经过几个月的摸索之后,小甲最终发现自己的命运就掌握在学工处的几个老师手中,这根本无关乎原则问题。自己想去西北建筑设计院,但现在被分配到东北建筑设计院,这二者都是国有大型设计院,同属国家建设部,不就是一字之差嘛!接下来的关键事项就是如何尽快和学工处负责此事的老师混熟,让对方能够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这个事情。于是他横下一条心,丢掉面子,反复去找一位L姓老师。

果然,一回生二回熟,L老师开始或许觉得这学生矫情,慢慢地他开始理解了吃面条的西北人为什么吃不惯猪肉炖粉条而非要回到西北这件事情。终于有一天L老师和他们部门的领导要去北京建设部出差,就和小甲说:“你把派遣证给我吧,我去建设部人事司给你改派一下。”由于幸福来得太突然,令小甲猝不及防。L老师接着说:“现在火车票不好买啊!”,小甲赶忙说:“我帮您问一下!”。从L老师办公室出来,小甲赶忙动用一切关系帮L老师买火车票,最后通过一个外号“阿吕”的学弟帮L老师买到了火车票。个把星期之后L老师回到了哈尔滨,把那个派遣证还到小甲手中,只见派遣证的背面备注了“改派西北设计院”字样,最为重要的是加盖了建设部人事司的红色印章。

1989年小甲(右)与高中同学合影   小甲本人提供▲


1990年小甲(左三)厦门出差合影   小甲本人提供▲

十月中旬,小甲经过近百天的鏖战和坚持,终于办完了所有的手续,之后收拾行囊登上了南下的列车。一年之后在东北建筑设计院滞留了一年多的档案,也由沈阳寄到了西安,小甲成功地完成了个体对抗国家派遣的逆袭。

▲     小甲入职西北设计院后参与的部分设计项目工程图      自上而下依次为:1988年上海虹口区运光路沿街商铺规划设计、1990年厦门设计项目、1992 年西安21世纪商贸中心





4. 逆行者之二

同学也是我大学时期同宿舍的室友,他来自湖北。上学的时候他就表现出了随遇而安的性格特点,做任何事情都不急不躁。他当时来东北读书主要是出于对东北地理气候方面的好奇,因为之前从没见过下雪。所以本科学习期间除了学习滑冰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一门功课上钻过牛角尖,也从未和任何同学在学业上较过劲儿。然而,在毕业分配这个问题上,他却认真了起来。当时按照各项成绩综合排名后,他被留在了黑龙江,分配去了林业设计院。但是在彻彻底底领略了几年冰天雪地的疾苦之后,该同学坚决拒绝接受这项派遣,执意要回到长江以南的地方。他的要求倒也简单,只要不让他留在干燥寒冷的北方,能回到一个温带或热带地区的城市就行。

  “逆行者”之小乙   王长刚 绘▲

小乙同学的性格温和,所以在他对抗的过程中基本上看不到紧张的情绪和激烈的行为。当时他通过老乡认识了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建筑设计院的院长王福珍,恰好这位院长也是湖北人,基于这一点他们之间的信任很快就建立起来了,这位院长就给他提了一些中肯的建议。第一、先安顿下来一边工作一边活动,等待机会;第二、要在设计院服务一年,之后再给他放行。他接受了老乡这善意的劝告,没有去派遣单位报到,半推半就在设计院帮忙。当时设计院在为哈工大威海分校区进行规划设计,于是他通过一次威海出差的机会结识了初仁兴教授。

  小乙于哈建工建筑设计院临时兼职时期工作照  

1988年  哈尔滨   小乙本人提供▲ 


  小乙于哈建工建筑设计院临时兼职时期出差工作照  

1988年 威海  小乙本人提供▲


初仁兴教授是建筑物理学方面的权威,时任建筑设计院总工程师。当时初教授在帮助设计院筹办常州分院,急缺人手。设计院在常州的合作伙伴是一个叫常泰建筑装潢有限公司的合资企业,这个公司在当时属于中国比较有名气的装饰企业,承接过许多重要的项目。常泰看中了设计院的资质和技术实力,想通过合作开拓中国大陆长江以南的市场。于是初仁兴教授就问小乙同学是否愿意到常州工作。小乙听到这个信息后并没有马上回复,而是回到宿舍里摊开了地图寻找常州。他虽然不了解这个城市,但是发现,无锡、南京、上海等这些他喜欢的城市就在常州边上,因此判断这个城市有发展潜力。于是,第二天他就爽快地告知初仁兴教授,他愿意去常州工作。那一次他们坐火车去常州,白天从东北上车,经过整整一天的时间才到达常州,当时已经是1989年的11月份。上车时东北大地已经白雪皑皑,一觉醒来后车窗外居然像春天一样充满生机,这种空间、景象的错位和反差异常强烈,让小乙同学更加坚定了回到南方的决心。

       常州地理位置示意   临近南京、无锡、上海、杭州▲


在常州工作的这段时间,该同学参与了很多项目,走南闯北到处出差。但是好景不长,中央突然出台了停止建设楼堂馆所项目的政令,于是设计院和常泰装饰工程有限公司在常州办设计院分院的计划也就夭折了。计划终止以后,从哈尔滨来常州工作的人员悉数返回哈尔滨,这个时候小乙同学则毫不犹豫留了下来。常州那家公司为他交付了30,000元的人才分配费用,这样,他所有的关系包括户口、粮食以及人事档案才全部都转移到了常州,从此他正式落户常州工作。尽管最终如愿以偿,但是整个过程历时近两年时间。

 小乙入职常泰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工作证   小乙本人提供▲

到常州以后,他很快就进入了安居乐业的幸福阶段。他一直是个有情趣的人,热爱生活。工作之余喜欢登山和摄影,每年元旦前夕都会收到他发来的在风景名胜拍摄的图片。尤其是九十年代初,他因为黄山的工程设计任务长期驻扎工地,看遍了黄山四季之美景。那段时期,很多同学都收到过他的摄影作品。后来听说他和一位初中毕业到他们单位实习的中学生好上了,两个人最终顶住了各方压力,克服重重阻力,历经多年之后最终喜结良缘。几年前,当我听说这段传奇故事后,我曾经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对他这一段精彩人生表示祝福,该同学当时非常开心,马上给我发过来一张照片,显示当时他正带着娇妻在商场闲逛……

 一晃人生已过半百,回首往事,感慨万千。冥冥之中总有宿命在牵引着每一个人,有些人可以朦胧地听到这遥远的召唤,于是那些看似疯狂的挣扎,顽强地坚持,不遗余力地拼搏,就像是充满灵性的回应。



5.逆行者之三

 

同学原籍山东,是靠近威海的乳山一带人氏。性格直爽,行事风格果断泼辣。毕业分配时被分到了辽宁省建筑设计院,但他的理想还是要回到潮呼呼的山东海边去,最好是青岛、烟台之类的山东滨海城市,辽宁的大连也可以接受。但是当年青岛的名额已经被三个青岛籍的同学占去了,大连也是如此,我们那一届大连籍的同学有五位,全都回到了大连。这样,当年的分配目录中就不再有滨海城市,他也就无法到自己理想的城市去工作和生活了。最终学校以三万元的价格把他“卖给”了沈阳的煤炭设计院。

   “逆行者”之小丙   王长刚 绘▲

 虽然丙同学毕业分配到滨海城市的美梦被现实无情地惊醒,但他哪里肯轻易就范。事实上,这位同学的胆识和能力都非同一般,属于那种改革开放春风吹拂下最早的觉醒者。大四期间,丙同学就一边忙于学习,一边忙于在社会上做生意。到快毕业的时候,他的生意已经风生水起,那个时候他的宿舍里经常有从老家过来做生意的亲戚借宿。从他们用满口胶东方言透露出来的信息中,我们了解到他的生意内容已经相当广泛,从香烟到推土机什么都有。做生意的经历让他较早接触到了社会,对人和事的本质有了较为透彻的理解,并且具备了一些解决复杂事务的能力。因此在拒绝分配和“改派”这个事情上,他一直胸有成竹,保持了必胜的信心。

 丙同学虽然没有去沈阳报到,但他通过一些其他专业老乡的经验介绍,了解到如果用人单位拒绝接受学校派遣来的应届毕业生,就可以要求学校重新派遣。于是他就前往沈阳煤炭设计院做该单位领导的工作,要求对方放弃他。他希望设计院给学校发一个不予接收的公函,然而,一个堂堂的国营设计院怎么可能任由一个初出茅庐、稚气未脱的应届毕业生摆布。加之设计院争取到这样一个紧俏专业的毕业生也是花费了不少功夫的。因此,院长首先义正严词地拒绝了这个无理要求,然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试图说服丙同学。一方面要他服从国家的安排,另一方面给他展示了未来辽宁省宏伟的发展蓝图以及他个人的发展前景。

 眼看和平谈判不见效果,丙同学就开始采取了“强攻”的策略,所谓的“强攻”就是他借鉴了一些同乡行之有效的做法,具体说来就是去用人单位搅闹。并且集中火力在领导身上下功夫,企图用这种软磨硬泡的方式逼迫院领导同意放弃他。具体方式就是不断到院长家陈述自己的要求和实际困难,到饭点儿时也不推辞,端起碗就吃,休息时也坚决不走,像熬鹰老手一样和领导一家人死磕,极端时更是在院长家门口铺开凉席,卧地而息。由于这段时间他频繁去沈阳沟通此事,严重地干扰了院长一家的正常生活。

     小丙推土机下的滨海梦   ▲


 这种方法不值得称道,但的确行之有效。处于弱势的个人在和强大的体制对抗时,拥有的资本恐怕也只有身体和脸皮了。那段时间,小丙同学不辞辛苦去沈阳折腾,每一次都是乘坐晚上十一点多钟经停哈尔滨的火车,早上六点多钟到达。并且随身携带凉席一卷,这样上车后可以钻到座椅下睡觉,同时也方便逃票,到沈阳后席子还可以接着用做在院长家门口睡觉的卧具。正因如此,在这个对抗过程中局势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初生牛犊越战越勇,而一山之虎无心恋战。在小丙同学接二连三的睡卧煤炭设计院家属楼之后,希望的曙光逐渐出现了。

 这段真实的经历听起来荒唐,但是值得反思。当一个国家和一个社会在制定政策和规范的时候,如果过于主观,忽略了现实,或者过于宏观,缺少微观上的考量就会引发一系列的问题。因为所有的事情都会牵扯到具体的人,引发具体的事。在具体的时空里,影响整体的一切都是非常细腻的,规则、人情都很重要。不近人情的规则或许是出于宏观考量和理性的推导,但祛除这种有血有肉的情感是不现实的,统招统分这个听起来正大光明的政策,在实际执行过程中不断被情感因素影响着。那些和校领导、系领导有交情的家长,神通广大有门路的家长们早就占尽了先机,听说许多指标和政策甚至就是定点空投或量身定做的,没有这些社会背景的学生就只有依靠自己了。超常规的行为背离了素质教育的初衷,一定程度上也对学校的名声产生了不良影响。但这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时代变了,人心不古。这期间丙同学连续往返十余趟去沈阳的单位折腾,终于使得肩负一院之责的院长大人不堪其扰,最终被迫同意了签署放弃接受该同学的报告。

 这是成功的第一步,接下来丙同学要做的事就是按照他的意愿寻找一个理想单位。后来他打听到天津塘沽的石油部勘察设计研究院此时正需要建筑学专业的毕业生。于是他火速启程去天津接洽了该设计院的人事部门,天津方面一听这个消息也喜出望外,马上给学院发函申请毕业生的名额。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想办法疏通学校学工处这个机构的负责人了,只要他们同意派遣,大笔一挥这个事儿就成了。到了这个环节,其实大局已定,学工处的负责分配和派遣的领导也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其实他们也并不想为难学生,这个时候,学校毕业分配的主要矛盾期也已经过去了,不会因小失大影响全局,于是,他们也就同意了丙同学的要求,促成了这个重新派遣的工作。

 大学毕业分配中拒绝被动派遣、积极改变命运的事情,是对一个人走入社会的一次大考。一般人很难在短时期内就胜任,比如说我,到现在我都觉得那个程序太复杂了,听起来就像天书。但是当你身处那样的环境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逃离时,这些可能就都不是问题了。尽管还不至于是求生般的那种欲望,但这种事情涉及到未来的希望,以及对人生理想的谋划,因此,这绝不是起跑线的问题。这些成功的同学在今后的工作中也大多风生水起,因为通过这一次短兵相接,他们加深了对社会的理解、对人情的理解。这位小丙同学在天津的石油部设计院工作了十五年,后来又独自下海做地产开发,在商业上算是相当成功。2019年5月,我利用威海建筑学会理事会的间隙,曾经去他所在的小城市看望过他,那时他俨然已是当地商界大佬的派头。在自己的大酒店里,他为我举办了隆重的宴席,并邀请了当地许多有头有脸的官员以及重要机构的负责人来陪我喝酒。酒后,酩酊大醉的我俩勾肩搭背,在他生活和工作的那个小城市街头,跌跌撞撞地走着,肆无忌惮地笑着,畅所欲言地吹着牛逼。其中最为热血的话题便是那段跌宕起伏的再分配过程。




  6.逆行者之四

同学的故事最为惊心动魄,可谓一次个人和体制斗争中教科书般的胜利大逃亡案例。

那一年与我一同留校的还有三位同学,我们四个人三种心态。两位吉林籍的同学心情较为平静,对于他们而言不存在关内关外之说,于是他们很快就投入到了教学辅导员的工作之中。丁同学有怨气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的成绩非常优秀,按照当时学校的规则,他完全有充分的自由度去选择北京的设计院,但是建筑系要求他留校却是强制性的,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这就等于粗暴地剥夺了他分配的权利。于是,这种矛盾就爆发得更加激烈,冲突也来得更加凶猛了。据说刚接到派遣证时,他怒气冲冲地赶到系主任办公室,当着系主任的面撕毁了那份代表着国家正义的派遣书,并扔到了系主任的办公桌上。这种严重的冒犯行为并没有改变系主任发展学科、挽留人才的决心,于是矛盾继而被转移到了负责思想工作的系政工干部头上。

  “逆行者”之小丁   王长刚 绘▲

接下来该同学开始以绝食相要挟,以此誓死捍卫自己的毕业分配自主权。人命关天,学校也怕闹出无法收拾的大事,于是在这个过程中反复去做他的思想工作,但是他去意已决,坚决不从。除了采取绝食的苦肉计之外,该同学还上演了“装疯卖傻”的好戏,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制造冲突,产生不良的影响,试图让学院对他绝望,转而放弃。有一次,他去院领导家陈述自己的情况,坐在院长大人家的沙发上交流时,故意摘掉了眼镜,呈现出一种失魂落魄的神情。那一次他表现出高超的演技,不仅目光呆滞,同时嘴角挂着一丝蔑视的冷笑,还死死盯着院长家千金……。尽管如此,建筑系仍然没有改变已经做出的决定,因为一旦让步,将对未来几年的战略布局和行政的权威性产生不利影响。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双方就这样暗暗角力,耐心等待着对方率先崩溃。

小丁同学已经做出了鱼死网破的决心,而建筑系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也不肯轻易松口,在这场斗争中,体制永远掌握着主动权,他们试图用时间消弭小丁同学的意志,由于派遣证已经撕毁,暂时也不存在报到的事情。于是,持久战开始了,小丁同学需要维持生计,但这段时期他没有工资,于是他就想尽了各种办法筹集生活的资本。作为一名建筑系的优秀毕业生,他主要的生存手段是帮助一些机构做方案和画图。这种收入不稳定,偶尔还有点风险。有的时候竞赛、投标工作周期比较长,结算日遥遥无期;还有的时候是协助一些青年教师画图,但是当这些老师也没能如期获得酬劳时,他们也就不会给小丁同学支付劳务费。

但天无绝人之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其生存能力之强是当今同龄人难以想象的。挣钱的门道有很多迫不得已的选择,也不免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有一次丁同学随同另外一个设计机构去外地出差,后来因为出差计划取消了,于是就空出了几张软卧车票,他就拿着车票在哈尔滨火车站倒卖,从中赚取差价。结果由于经验不足、方法不当,他出师不利,被车站的公安人员当场擒获,并被处以没收和罚款。几天之后,当地最有名的一家报纸《哈尔滨新晚报》上刊登了一则小消息:“为了整顿票务秩序,哈尔滨火车站近期开展了严打倒卖火车票的不法行为……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青年教师某某在火车站倒卖车票被处罚。”

  1988年12月 哈尔滨《新晚报》    创刊于1985年   ▲


20世纪80年代铁路公安部门严打火车票贩相关报道   

图片来源于《人民日报》   ▲

艰苦的斗争历经了整整一个冬天。春暖花开的时候,学校处理掉了这件久拖不决的事情,解决方式就是将该学生打回原籍。于是,学校把他的档案推到了安阳市设计院。尽管在这个事情上学校没有获得预期结果,但最后在人才转让给地方的过程中,依然将丁同学以25,000元的价格转出。而事实上,丁同学并不想回到一个三四线城市了此一生,他还是怀揣着到中心城市去施展才华的雄心。在这个艰难且漫长的过程中,他像一只水面上的鸭子,貌似淡定,实则水面下的两只鸭蹼在不停地倒腾。他暗暗去北京打探了一些情况,另外也委托几个同学帮他和几个部属设计院建立了联系。当时北京的情况,除了北京市建筑设计院这样的顶级大院以外,绝大多数设计院对老八校建筑系的应届毕业生都是求贤若渴,虚位以待的。

 相持进入最后的阶段,机会终于出现了。无心恋战的是学院一方,他们想尽快了解此事。一个春光乍现的上午,学工处的负责人找到丁同学说:“你到我办公室来拿一下派遣证,再到哈尔滨人事局去办理相关的手续”。于是这位同志就把填好的一张派遣证明给了他,让他自己去相关机构办理。但由于工作上的疏忽,那个派遣证上并没有明确注明将丁同学派往何地。于是,在哈尔滨人事局办理手续的时候对方就问了一句:“他们把你派往哪里啊?派遣证上怎么没写呢?”。这时丁同学才注意到派遣证上的一块空缺,内心不由一阵狂喜,于是他一面努力控制着几乎失控的情绪,一面回应道:“派往北京啊!”。那位同志又问道:“北京什么单位呀?”,丁同学脑中迅速掠过那些自己曾多次登门拜访过的一个个设计院,然后镇定地回答道:“XX建筑设计院。”于是,那位工作人员拿起笔来刷刷点点在派遣证上按照他的述说填上了相应信息。就这样,一个年轻人的命运在最后一刻被神奇地扭转了。由此,小丁同学也恍然大悟,原来貌似严谨缜密的体制漏洞就在于此。一些看似繁琐、复杂、庄重无比的决定性权力,其实往往掌握在体制内那些关键环节的小人物手里。许多其貌不扬的公务员,竟然把控着许多人的命运走向。

拿到派遣证之后,丁同学喜出望外,艰苦卓绝的抗争终于获得了不可思议的逆转。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需要协调安阳市建筑设计院,和XX建筑设计院之间的转换关系问题。他紧锣密鼓忙不迭地在北京和安阳之间反复协调,最后终于促成了这项复杂无比的行政交割。又过了三个月,他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那座位于长安街的雄伟的苏式大楼,正式开始上班。几个月之后,他转辗来到北京工作的消息还是传回了建筑系,众人无不为之愕然。这惊天的逆转令领导们大为恼火,我清楚地记得,在建筑系的一次例会上,系主任M教授正襟危坐,严肃地提到了这件事。他甚为恼怒地说道:“现在有一些事情莫名其妙,国家的决定遭遇到了各种各样的挑战,某某同学的分配事宜就需要彻查,他到底是怎么去了北京的?!”……



以上四个同学是那个时代以小博大的鲜活代表,他们都是初出茅庐、涉事不深的年轻人,但是勇气可嘉,他们敢于维护自己的利益并向貌似强大的权力机构发出挑战。在这场旷日许久的对峙中,处于弱势地位的年轻人拥有的只有信念和时间。常言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们坎坷境遇令他们获得了环境中的同情和援助。首先是一些有过相似经历的助教,很多人暗中的通风报信和指点迷津,令他们的努力有了准确的方向,还有很多同学和学弟学妹们也给他们提供了诸多帮助。声援和同情让他们获得了道德方面的自信,让他自认为这样的抵抗是一种正义之举。这是一段漫长又激烈的抗争,是个人意愿和国家主义、集体意志的互怼。最终,历经磨难的他们纷纷觅到了体制藩篱的间隙,逃之夭夭……

电影《胜利大逃亡》中文版海报   图片来自网络   ▲

在我读大学的四年期间,几乎每一届毕业生离校后半年的这段时间里,学校都有这样一个灰色群体的存在。他们就是那些对毕业分配结果不满意希望改派的人们,这些人几个月前还都是文质彬彬的大学生,转眼一个个就变成了撒赖放泼的混世魔王。改革开放已过十年,社会、个体都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体制假以国家的名义进行不公平、不人性的利益分配时,他们就采用来自民间经验中的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的方式去消解体制刚性的规范。现在回想起来,我感觉这些同学个个都是强大的个体,他们百折不挠,以区区肉身去冲击制度的铜墙铁壁。当他们冲破体制的限定达到自己的目标时,他们会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最终多数修成正果。而那些维护旧体制的代表们,他们依然秉持着陈旧的理念,不能与时俱进、审时度势地判断当下的人心,失败也就不可避免。值得庆幸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不断在自我修正中进步着、发展着。几年之后更科学更人性的制度出现了,那些一年一度流落在毕业后宿舍里的人群逐渐消失了……

不知为什么,从那时起人们就开始疏远富饶辽阔的黑龙江,死气白咧地要回到关内去工作。当时在我眼中黑龙江虽然地处边陲,但工业基础和自然资源都还不错。八十年代的哈尔滨更是中国最有情调的大城市之一,文化、艺术、生活美学引领着中国的风尚。对于那些执意要离开哈尔滨、沈阳这样的大城市,而宁愿回到原籍三四线城市的行为多有不解。而三十年过后,我却惊讶的发现东北的现状证实了他们当初的忧虑,不仅外来的在读学生,就连许多本地的精英人口也开始大规模流向沿海城市,流向长三角、珠三角这些经济发达的地区。这里的冬季依旧漫长,一场接一场的大雪会掩埋掉许多痕迹,比如曾经在此工作学习过的我,还有那四位逆行者。

苏丹  2020年3月20日  完稿于北京中间建筑





感谢:

王长刚提供绘画作品;

管小平、吴琛提供摄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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