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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读九州】《徐复观全集》好文先睹为快:文学与政治

2014-04-14 九州出版社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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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是以两种不同的方式,处理在性质上却是相同的问题的关系。


为人生而艺术,为人生而文学,这是东西艺术、文学的主流。人生不是孤立的,每一个人必生长于社会群体之中;真正的文学,是对人生的批评,是对人生的开辟。批评得愈切,开辟得愈深,即愈可以证明人生是与社会同在,与其国家民族同在。所以为人生而文学,实际也即是为社会而文学,为其国家民族而文学。


在被开辟出来的人生主观中,常常即是客观社会得到照明、得到关切的主客交流之地。所以文学家所深切感到人生问题,必然地,同时即是社会问题,即是国家民族问题。一个诗人,尽管只歌咏个人的哀乐,但若歌咏出来而可称为文学,则他个人的哀乐,必不期然而然地通于社会国家的哀乐。把自己深切所感到的人生社会问题,挟着深厚的“同感”,以艺术性的文字媒介表现了出来,这即是文学。其中表现得更具象化、更形象化的,要算诗与小说这类的纯文学。问题表现出来了,同时也即是在社会之前被照明了。


于是文学家之所感,也可给社会以感染的作用,因而使社会也能感到同样的问题的存在。有的人生、社会的问题,只要被表现出来而发生感染的作用,更进一步发生熏陶苏醒的作用,问题也即得到解决了。若问题的自身只能由文学家提出,但并不能由文学家解决时,则由文学家的提出而使社会感到问题的存在。这也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并且是解决问题的最根源的一步。真正的文学家,便是人生问题的解决,对社会问题的解决,能提供这最根源性的第一步。


文学是以自由意志为中心的活动,政治是以权力为中心的活动。权力不一定是坏的,但权力与私人的权力欲望结合在一起,倒必然是坏的,所以西方有人以政治为人类无可避免的一种罪恶。我们可以随意指出,在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罪恶,多是环绕着政治所发生的。但此一罪恶之所以无法避免,乃系人类必在集体中始能生活。有集体生活,便不能不有政治,政治的基本目的,本在于解决集体生活中的共同问题。作为一个值得称为政治家的人,应当是能发现集体生活中的问题,而企图通过权力予以解决的人。


因此,政治家与文学家,有共同的对象——作为集体生活实体的社会、国家、民族;有共同的课题——对那些无穷无尽的问题的解决;并且有共同的心灵——对那些问题,能思能感的心灵。不过,文学家是通过文字的艺术性以作精神上的解决,而政治家则通过权力运用上的艺术性以作行为上的解决。若以文学家所提供的解决,是最根源性的第一步,则政治家所提供的解决,是决定性的第二步。


这里当然不能忽视的是,有的问题,只能由文学家去加以发现,而无法甚至也不应当由政治家在政治上加以发现。有的问题,只能通过文学作品去加以解决,而无法甚至也不应当由政治家在政治上加以解决。这是历史上的文学家毕竟要伟大过政治家的原因之所在。


但就对社会、国家、民族而言,文学与政治,依实是在分工中的合作。文学与政治合作最密切而最自然的时代,乃出现在为求民族国家的基本生存而对外作悲惨的自卫战争的时代。因为此一时代文学家与政治家的所思所感,都集中到同一对象之上。在民族悲惨的自卫战争中而无动于衷,这种人实际已下侪于禽兽,更进而以手上所掌握的工具去帮助、鼓励敌人对自己民族的屠杀,这便连禽兽也不如。认定这种人会在文学上有所成就,等于认定较禽兽还低一等的动物会在文学上有所成就一样。只有与汉奸同其厚黑的某文艺团体的领导人,才会如此。由上面的分析,应当可以对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作轮廓性的了解。


但文学与政治互相关连的形态,常由政治形态的不同而有所不同。政治形态,若暂时分为专制与民主两大类,则政治与文学在专制政治之下,常常形成直接关连的形态,而在民主政治下,则自然会形成间接关连的形态。


历史上的专制政治之所以出现,主要是因为没有可以与政府发生制衡作用的社会力量,所以政治的权力,便君临于一切社会生活之上,给各种社会生活以强制性的影响。生在专制政治下的文学家,要离开政治的影响以感受人生、社会的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在专制政治下的文学家,纵然只想触着人生而不想触着政治,但随触着程度的深刻化,便自然会浮出政治的阴影。


于是为人生、为社会,而与专制政治相抗争的文学家,其作品固然与政治有直接而密切的关连。即使有的文学家对政治采取一种逃避的态度,逃避向酒,逃避向自然,逃避向神仙,但只要值得称为文学家,他的作品值得称为文学,便同样在他们所歌咏的酒,歌咏的自然、神仙中,可以嗅得出政治的悲凉气味。因为没有善感的心灵,便不可能成为一个文学家。有善感的心灵,而对政治权力以压倒一切之势所加于社会的影响,是没有方法可以无动于衷的。正因为如此,所以严格地说来,在专制政治下的文学家,都是悲剧的命运。甚至可以用悲剧性的大小,作为测度他们作品成就大小的标准。这中间很少有例外。我们只要想到屈原、陶潜、李白、杜甫、苏轼、黄山谷这一般人的结果,便应当不反对这一结论。“诗人少达而多穷”的“穷”,我们不妨限定在专制政治之下,作深一层去领会。

若从政治的这一面来看,由政治关系而造成文学的悲剧命运,对文学家而言,是以他及身的现世的悲剧,换取了对人类的心灵的启发与生命力的净化和充实,这是悲剧中的建设性。可是对政治人物而言,对政治人物所担当的时代而言,也必然会得到更深刻的悲剧,并且这只能是负号的甚至是毁灭性的悲剧。


也有在专制鼎盛时期的有为之君,想牢笼文学家以光大夸饰自己的功业,有如西汉武帝,便是一个明显的典型。在此种情形之下,文学家似乎可以逃出悲剧的命运。可是扬雄批评当时文人所作的赋,是“讽一而劝百”,这意思是说他们的作品,只尽到文学所应尽的百分之一的任务。但由扬雄的话,亦可了解,汉赋的作者们,都抱有“讽”的基本观念,否则便不能成为文学作品。西汉的文学,应由贾谊、司马相如、司马迁(《史记》是伟大的史学作品,也是伟大的文学作品)、扬雄等数人为代表。其中没有一个人,不带有悲剧的色彩。司马相如的悲剧性,便寄托在他的“傲诞”行径之中。“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难说他得到了应有的报偿吗?武帝当时以文学进用的人,很少有全身善终的结果。至于专制政治下专以歌功颂德为事的人,早被历史驱逐于文学之外,因为他失掉了文学得以成立的基本条件。


另外一种说法,我不能断定是历史的事实,还是经过了儒家的藻饰,但确已成为儒家对文学与政治关系的一种信念,乃至要求。即是说西周时代,周天子每年要派人出去采取各国的歌谣,根据歌谣中所反映出的民情,以了解各国政治之得失,作为政治赏罚的根据。此一信念、要求的基本意义,乃在于统治者心甘情愿地接受文学对政治的领导。文学对政治的领导,这是儒家对文学与政治关系的永恒志愿。


但不要因此而误解,以为在专制政治之下,便没有伟大的政治家。在专制政治之下,有的挺身而出,以从事于政治活动的动机,乃出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人便具备了与文学家相同的气质,因而这一类的人,常能使他文学活动和政治活动,互相为用,相得益彰。并且结果,多数人的政治努力,在专制体制之下常归于失败,而他们的文学,在政治失败的冲击之下,反而得到成功。我国历史上多得是这种例子。由这种例子也可进一步说明文学与政治的关连,决非偶然的。


民主政治,是由权力的极力约制,以使社会各方面的活动,都能获得自由的政治。政治对社会生活的支配力,经常保持在某一最低限度之内。于是社会问题,有许多不是由政治所直接引起的。因而一个文学家对社会问题的感兴,可以不关连到政治上去。而文学家在自由保障之下,他的创作、出版更受不到政治的干扰。所以在民主政治下的文学与政治的关连,常常浮不到表层上来,几乎为人们所忽视,这是文学从政治下所得的解放。但文学的解放,乃是使文学家与政治家,更容易站在共同的立场,以不同的方式,解决两方所共同追求的问题。英国文学和大陆文学的黄金时代,最可证明这一点(请参阅亨特《文学概论》一一二页)。所以在民主政治下的文学与政治的关连,从表面看是间接的关连,但实际上却是正常的关连。


二十世纪所出现的极权政治,却加强地走专制时代文学与政治两相对蹠的回头路。极权政治的领导人,强调文学是政治的工具,而实际则只是极权者个人的工具;强调政治领导文学,而实际则是受极权者个人的领导。极权统治者,常以权力的组织运用,制造一批文人出来,使他们担负侏儒和武士的双重任务。但结果证明这类被制造出来的文人,只是不能逗人发笑的侏儒。在此种情形之下,文学当然不能对政治作批评,而只能作对统治者的歌诵,不能发掘问题、提出问题,而只能为统治者掩饰问题、美化丑恶。这便不可能有文学家的创作活动。


文学家的创作活动与极权政治的关系,必然地成为你死我活的尖锐的对立的关系。这是苏联今日内部所遭遇到的严酷的问题,也是毛泽东今日彻底整肃三十年代作家的真实原因之所在。文学,是人性向外发窍之地。文学的窒息,即是人性的窒息。极权政治乃存在于人性窒息之上。人性是不能长期窒息下去的。它必然会通过文学家的作品而苏生起来,此时人性会埋葬掉极权政治,也即是文学会埋葬极权政治。文学必然是反极权的先锋,也等于文学必然是反汉奸的先锋一样,这是由文学的本质所规定出来的。极权政治被埋葬以后,文学与政治,又会保持间接而正常的关系。


一九六八年四月《阳明》杂志第二十八期


(本文选自九州出版社近期新书《徐复观全集》系列之《论文学》)

内容简介:

《论文学》是徐复观先生有关文学问题的单篇文章之合集,包含徐先生对文学某一领域的研究,如文学欣赏、文学研究等,也包含他对文学中具体问题的研究,如与其他学者对《红楼梦》、古诗等具体文学问题的商讨。此外,书中还收录了作者为其他一些文学著作所写的按语。


作者简介:

徐复观先生,原名秉常,字佛观,后由业师熊十力改名“复观”,取义《老子》“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徐先生一九〇四年二月十八日出生于湖北省浠水。家世清贫,八岁发蒙读书,幼而徇齐,长而敦敏。一九二六年参加国民革命军第七军,两年后东渡日本留学,九一八事变后,因发动抗日示威而被捕系狱,遭革除学籍。回国后投身军旅,在抗日战争期间,曾先后参与指挥娘子关战役、武汉保卫战。一九四三年,受命以军令部联络参谋名义,派驻延安,与毛泽东等中共高层有所来往,六个月后回渝,调至参谋总长办公室。一九四九年五月迁台,后去在香港创办《民主评论》半月刊,并于一九五二年担任台中省立农学院(现中兴大学)兼任教授。三年后,获东海大学聘为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一九五七年被国民党开除党籍,理由是“反蒋”、“亲共”。一九六九年六月,因与梁容若之争,被迫退休。旋即移居香港,任新亚书院、新亚研究所教授,另专任《华侨日报》主笔。一九八二年四月一日病逝,享年七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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