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九州】寂寞的人生
最近两年来,我曾经听到好几位朋友向外子宾四倾诉寂寞。他们感慨的说,现在要想找个可以谈话的对象,已大不易了。这几位先生都是年已高龄,曾都在政府担任过,或正担任高职。照世俗的眼光来看,他们应该不会是感到人生寂寞的人,但是他们却都深有寂寞的感受,一次再次的发出内心的幽戚之言,闻之令人不仅同情亦有同感。我们能了解他们的心情,能同情他们的感受,正因为我们也常有过那种相同的心情与感受。
有人认为今天我们多半过的是现代化都市生活,每一个家庭都有电视、有收音机、有音响设备,出门可以看电影,可以逛大公司,或是约几个朋友上小馆,消磨一天半日的时间。而电视更是装设在家,随时可以开放,是解除寂寞最方便而不花费的消闲工具,尚何寂寞之有?却不知“寂寞”与“无聊”不同。声色热闹,亦许能帮助人消磨掉无所事事的时间,解消人们的无聊而已,却与人们内心的寂寞无关。而且生活的烦忙和热闹,有时会更引起人们深心的寂寞来。
生活的意义与价值本有高低深浅之不同,而此高低深浅之分别,则主要在人类社会有一积世相传,道一风同,共同的人生标准及价值观。换句话说,社会的意义,在人们对风俗人情有一共同的认识与共同的趋向,如此才能期望人与人的情感相交流。有了情感的交流,才能期望人与人之间彼此起共鸣,才可望解除彼此间的寂寞。人生必然要能达到此一境界,才是生命最高的意义与价值所在。
人的七情,喜、怒、哀、乐、爱、恶、欲,表现在外,莫不希望有人能起共鸣,亦莫不盼望能与人分享。而人的感情也必要达到此一境界,才算是获得了最完美的意义。惜乎!今天我们的社会人心已变,大家逐渐看不起社会人生共同的向往共同的标准,竞求标新立异,每好以个人之私来衡量一切的事与物。于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日益相隔,好像是祟尚理智来作人生标准,其实是情感日薄,说不上情感交流,更何况起共鸣了!这就无怪我们要感到人生越来越寂寞了。寂寞是从人的情感上起的。
在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曾遭受到一次生命中最大的波折。那是在一九六五年,宾四辞新亚院长职时,那一段日子,令人深切体会人生的寂寞。照理说,人想要向前争取,多易带来失意与挫折。人如能向后退让,总是多顺遂可行的。更何况新亚是由宾四创办,从无到有,这其间是经过一番艰难奋斗的。却不料他的退让,给我们当时的生活带来了严重的不安,使我们进退不得。
至今回想当年情况,平日所见的那些熟面孔,似乎一夜之间,变得如此陌生,如此疏远。环境的转变,使你平日时时接触到的人,一下子加进了他个人现实的利害得失,各人只为各人自己打算,对原有事物的看法,与你有了不同,于是多年的情感一下子有了距离。这一转变,顿时使我们陷于孤寂,环境既不允许我们易地而居,就只有茫茫然的等日子一天天过,度过了半年多。其中经过,此刻甚难一言得尽。
我当时甚为丈夫的健康而整日忧心忡忡。宾四安慰我说:“不必为我担心,我一生经历过太多的波折,度过了好多寂寞的日子,但我只要一拿起书本,就能把一切烦恼抛开。”然而我一时却无法抛开我内心的恐惧与担忧。我了解他内心深处那股无可诉说的寂寞,只因为我缺乏人生的经历,不懂如何向他解譬与劝说,然而我总觉得我懂得他深心的寂寞,而且能和他的寂寞有共鸣。他常说,这已是人生难得的际遇了。
在那段寂寞的日子里,我最怀念我那死去的父亲,我常对宾四说:“要是我父亲还在,只有他能真懂你此时此刻的心境。”人生岂不奇妙,和你曾经十多二十年来晨夕共事的伙伴与学生,到一天环境变时,都成了陌路之人,而一个从来没有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人,你却知道他一定能懂得你此时内心的孤寂与无奈。虽然已是人天永隔,但想到人世间曾有过这样一个人,岂不也是人生一大安慰。
李商隐诗“心有灵犀一点通。”两心相通,只就靠那一点灵性,并不在言语之多。而人心的这一点灵性,则需要情感不断的培养。人的情感不是但凭一己一时之好恶,情感有高低、有深浅。培养情感要凭知识学问,才可以不断的有进步;才可以从下而上,从浅到深;才可以上下千古,上与古人,下与来者起大共鸣;才能在大寂寞中感到不寂寞。
陈子昂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岂不又在不寂寞中仍感有大寂寞吗?这真是人生奇妙的一境。然而人生这一种境界,在芸芸众生中,却又是可有而不易有的。
我有一位朋友,二十多年前,她们一家从香港移家赴美,当时是她丈夫坚持主张要去的。临别时,她曾对我说,身为人妻、母,不能不尽妻母之责。将来待子女成立后,她一家要回东方来度晚年。她现年早已过六十,丈夫去世多年,儿女俱已成家立业。她虽没有甚么学历,却是出身于大陆有名的世家,有高雅的兴致。
前几年一人由美来台,在台曾住了两年多。她多次向我倾诉在台居住精神上的寂寞。我笑说,打电话老找不到你,常常外出,怎么还感寂寞呢?她说,本不喜麻将,在美居住有时不得已,以麻将作消遣。想不到来了台湾,还得靠打麻将消磨时间。
她喜欢看画展、听音乐、看京戏、去郊区走走,或逛街,或煮杯好茶,约几个朋友谈谈天,她认为这些都比打麻将好;但她想找一个有同好的游伴却感到十分不易。她曾学画,亦想以作画为借口推掉些麻将之约。朋友笑她七十学吹鼓,还想成名不成。她向我诉苦说:自己虽不爱麻将,朋友相约,不能不敷衍,否则恐将无人与她再来往。
她在台,一人租一间公寓房独居。她说,离开子女万里迢迢回到中国,总希望晚年能度几年愉快的生活,不能长日面对四壁,也不能终日闭户作画,想要多有几位朋友来往,就不能不迁就朋友之所好。然而身虽常在社交应酬场合中,内心却不免常有寂寞之感。想回美国,又觉得现代的社会,在儿女家只能短住,不可久居。纵能久居,她也感到两代之间生活习惯思想爱好的不同,情感越隔越远,虽是亲人相聚,也难以解除她内心的寂寞。
她因病去秋已返美,临别曾说再不打算来台,不料返美未半载,来信说又在计划来台小住了。自言内心充满矛盾,不知何所适从。
我自己曾有一个小故事。我家园中进门有一斜坡路,路的两旁种了数十棵枫树,大家都说台湾气候不寒,所以秋天枫叶不红。有一年,寒流早临,又迟迟未去。枫树上的叶子尚未落,尤其在走完了台阶到平地的路旁那一棵,树叶特别丰盛,一时都变红了,颜色鲜艳令人陶醉。而这棵树的枝干本就姿态最美,真可入画。
我初见真觉满心欢喜,离开了大陆二十多年,这是我第二次再见红叶,更何况它长在我们自己园中,那份欢欣岂是这枝笔所能道尽的。这棵枫树正斜对楼廊。我想为这难见的红叶庆祝一番,那时我们的楼廊尚未加窗,寒流未过,满园萧索,一派深秋景色。我特地冲了两杯滚烫的咖啡,与宾四两人加上厚棉衣对坐廊上,遥赏那一树枫叶。我们回忆大陆的秋景,回忆多年前在美国耶鲁大学附近小山去赏枫叶的往事,一个下午就在回忆中不知不觉的溜过了。
第二天,第三天,我一直恋恋不舍坐在廊下,遥对那棵红枫树,看着它的叶子一片又一片,随风而落,满心觉得可惜。深觉对此美景,除我夫妇外,定想要再找一分享的人。我在心里盘算邀请谁不会被拒。我想到一位朋友,认为她定有同好,兴冲冲打一电话给她,请她来喝咖啡,共赏枫叶。不料却被她在电话中一口回拒来。她笑我雅兴不浅。也许她认为赏枫是年轻人的诗情画意,我的年纪已老得远超乎了那个阶段。也许她认为人生应求现代化,现代生活中足以为人逍遣寄情的方式太多了,岂能再眷恋那种旧方式。我当时握着话筒,再也述说不出我内心的欣喜。
挂上话筒,回到廊上,眼前红叶也觉顿时减色。我不禁想起李白“举杯望明月,顾影成三人”的诗来。我对宾四说,时代变了,想把快乐与人共享已大不易,更何况要人来分担你的烦忧呢?
前天一对夫妇来舍,闲谈中,提起数年前一位老教授死后,他的遗孀,安排妥他的后事,待他逝世满周年后,服安眠药开煤气双料自杀而死。死前曾安排身后捐两百万给一慈善机构,又数十万元捐给另一机构。据说这位遗孀年过六十,自己没有子女,似乎本身也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但显然她的自杀并非为了经济生活。
这使我联想到数年前轰动中外刘大中夫妇的自杀故事来,刘先生因患不治之症,受不了现代医药的折磨,厌世轻生,这是可以了解的。刘夫人已年过六十,儿女俱已成家立业,刘先生在美任教数十年,经济当不成问题,而她本人又是一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份子,有广大的社交圈,为甚么竟然舍弃了亲人,一死殉夫?若探其心意,岂不在她内心深处,对自己的将来有一种寂寞的恐惧感。她觉得这个世界上,子女朋友都不足以分享她的喜乐,分担她的哀伤,则虽生犹死,不如一死百了。如有灵魂,则还可与丈夫天上相伴呀!
前两天,又有另一位朋友和我谈起,她说近来深感朋友交往多一重心理负担,常怕说错了话,引起是非。她举了一个例子对我说,她以前以为多说称赞人的话,或可不得罪人。不想也会生是非。因为所称赞的人,可能正是对方所嫉妒的,于是仍然得罪了人。不幸的是,她逐渐发现朋友之间,相互忌妒的越来越多;甚至于所谈者,只是闻名而不相识者,也会因嫉妒而引起是非。社交应酬又成了现代生活所不能少,这就令我这位朋友不免常感烦恼了。
我们夫妇的生活是闭户隐居式,和外界向来少交往,因此我亦没有这位朋友所遭遇的经验。但我毕竟不是与世隔绝的人,早已体会到今天社会过份看重功利名位,人生太现实,人与人之间大家相互比赛竞争,谁也不乐意看到别人比自己好,又如何希望朋友之间能情感交流,彼此分享忧乐呢?
今天我们的人生,已走向一寂寞的世界。我们追求都市生活,而都市生活的繁忙,使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淡,更加添了人生的寂寞。我们追求财富,物质生活的享受,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亦加深了人生的寂寞。
然而现代人的生活,却都只知看重向外追求,吃喝玩乐酒色征逐,在今天的社会比起几十年前来容易多了。有的人终身没有懂得甚么是寂寞,以为人生的寂寞都可以外界的声酒色相而驱除。却不知人生的真寂寞,越在灯红酒绿社交酬酢的热闹场合中,埋伏越深。家越富有,亲情越淡。人越得意,友情越薄。
回想起来,还是我在童年青年时期,都市不如今日之发达,社会亦不如今日这般专以财富来论人高下,那时的人生,亦远不似今日般之寂寞。陆放翁诗:“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惟二三。”黄梨洲评侯方域,谓其不耐寂寞。黄、侯两人,同生在一不如意的时代。而我们今天的不如意,更甚过了那时。举世皇皇,竟又无可相语。可谓一切灾祸皆起于人心之不耐寂寞,特苦不自知耳。提笔为此文,不禁四顾喟然。
本章节选自钱胡美琦的《楼廊闲话》之《寂寞的人生》
内容简介
《楼廊闲话》以关怀社会和人生问题为主旨,探讨在西方文化强烈冲击下,中国人应守和必守的常道。涉及教育、做人、幸福等方面,包含诸如守旧与开新、奖励与惩罚、人的尊严、职业精神之类的话题。
《楼廊闲话》中内容由作者钱胡美琦与钱穆先生在日常闲居中交流切磋而来,其观点也映照出钱先生后期对中国传统文化特有的疼惜与执著。
作者简介
钱胡美琦(一九三零——二零一二 ),江西南昌人。一九四九年随家至香港,成为国学大师钱穆先生的学生。一九五零年迁居台湾。一九五二年入台北师范学院教育系学习,毕业后再至香港。一九五六年,与钱穆先生结为伉俪。一九六七年,随钱穆先生定居台北士林外双溪素书楼。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曾在中国文化大学讲授中国教育史,后与钱穆先生共同创办素书楼文教基金会,致力于中华传统文化的弘扬与普及。一九九一年,召集成立钱宾四先生全集编辑委员会,禅心于全集的整理出版工作。个人著述主要有《中国教育史》《楼廊闲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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