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 | 钱穆:我必愿为中国青年
一
国人对于中西文化之讨论,已历有年矣。或主文化无分中外,惟别古今。秦以来之中国,实相当于西洋之中古时期,是不啻谓中国进化落后,再走一步始成现代化之西洋。
其文化之先后,即文化之高下。此盖本诸西洋进化派人类学家之主张。或谓中国当急速全盘西方化,此则视文化如商货,谓可携挟稗贩,自彼而至此。其意近于西国文化播散论者之见解。
是果有当于中西文化之真象乎?抑切合于中国之实情乎?凡此姑皆不论。要之“进化论”与“播散论”之两派,已为西方谈文化者已往之陈言,迭经驳正,不足复据。盖此两说,有一共同谬误,即蔑视文化之“个性”。
若就世界现存文化类别分型,则断当以中国、印度、欧西为三大宗,时贤主其说者以梁漱溟氏之《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为最著。梁书颇滋非难,然谓中、印、欧三方文化各有个性,则其论殆无以易也。
夫文化不过人生式样之别名,举凡风俗、习惯、信仰、制度,人生所有事皆属之。则世界各民族文化繁颐,居可想象。而必举中、印、欧为世界文化之三型者,盖论文化首当重二义:
一、文化当为大群众所有。
二、文化必具绵历性。
当吾世而求其扩广群,历永世,可资衡论者,则无逾中、印、欧三方,此三方又各自有其独特之个性,亦有其共通之精神。其所独不外其通,亦必明其通而所谓独者随以显。
文化之通则,必在其大群有以泯其内部小我个己之自封限、自营谋、一切自私自利心;而能相互掬其真情以为群,而后其群乃可大、乃可以绵历而臻于久。否然者,分崩离析,如冰之泮,如花炮之爆放,刹那暂现,且不瞬息而解消以至于灭尽。
其所以泯小我封限营谋一己私利之心者,则仍必探本人之内心本性之所固有,就其当境呈露而为教。否则如沐猴而冠,其势亦不常。
此人类内心本性所固有,而以泯其小我封限营谋一己私利之心者,在孔门儒家则谓之“仁”。非仁无以群;非群无以久;非久无以化;非化无以成文。是为人类文化之大源,亦即人类文化之通性。
而人心之仁之当境发露,则又时时随其年寿对境而有异。大较言之,青年少年则常见于“孝”,壮年中年则常见于“爱”,老年晚年则常见于“慈”。曰孝、曰爱、曰慈,皆仁也。青年无不知孝父母,壮年无不知爱配偶,老年无不知慈伦类。
就其当境发露于不自觉之际,而亲切指点以为教,使其恍然于所以破封限,豁营谋,解脱其自私利之心,以直达夫明通公溥者,循是而推之,而“仁”不可胜用矣。中、印、欧三方文化大流,莫不汲源于此,而各有其所偏。
大抵中国主孝,欧西主爱,印度主慈。故中国之教在青年,欧西在壮年,印度在老年。我姑锡以嘉名,则中国乃“青年性”的文化,欧西为“壮年性”的文化,而印度则“老年性”的文化。
又赠之美谥,则中国为“孝的文化”,欧西为“爱的文化”,而印度为“慈的文化”。中国之孝弟,西洋之恋爱,印度之慈悲,各得仁之一面。见其独,可以会于通,固未有舍人心之仁而可以抟大群而演永化者。
二
由是言之,中、印、欧三方文化之各异其趣,乃天地自然之机局,而非一二人之私智所得而操纵。然使割截人生青年、壮年、老年为三期而许我择其一,则我必愿为青年。使横裂中国、印度、欧洲之三界而许我选其一,则我必乐居中国焉。
何者?青年可以望壮,壮者可以望老;而慈者不再壮,壮者不再青。孝其父母,岂有不爱其配偶、慈其伦类?今曰离弃父母而向汝妻,又曰出家绝俗而归汝真,舍此以趋彼,故欧土不重孝,佛徒不言爱。是中国得其全,而印、欧得其偏。
中国如新春,前望皆生成也;欧土如盛夏,前望则肃杀矣!印度如深秋,前望则凝寂矣!故中国居其久,而印、欧居其暂。
或疑青年柔弱,不敌壮者之刚强,是亦不然。壮者强于气而薄于情。孔子曰:“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其病在于急占有而易分裂。青年柔于情而厚于爱。孔子曰:“血气未定,戒之在色。”然而有强者起于旁,则子弟之护其父兄,常不啻手足之捍头目。其长在于团结而不散。最近三十年来欧洲两大战争接踵而起,而中国四年之抗战,乃以至弱拒至强,此皆其明征大验。
中国亦有唱壮年之教者曰墨翟;中国亦有唱老年之教者曰老聃,然而为中国民族文化之教宗者惟孔子。凡沐浴薰陶于孔子“孝弟”之教者,终其身一青年也。可爱哉!中国之文化。可羡哉!中国之青年!
然而我窃观于今日中国之青年则异是。攘臂疾呼以自号曰:“吾青年,吾青年矣!”抑其所拜蹈歌颂者,则曰平等、曰自由、曰独立、曰奋斗、曰恋爱、曰权利,此皆壮年人意气也。
然则如何而始为青年?孔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孔子,青年之模楷;《论语》,青年之宝典。此吾先民精血之所贯注,吾国家民族文化之所托命。迷途之羔羊,吾谨洁香花美草荐以盼其返矣。
本文选摘自钱穆著《文化与教育》,九州出版社出版
内容简介:
《文化与教育》于一九四二年初版,汇集钱穆先生抗战时期发表的有关文化与教育等问题的二十篇文章。一九七五年,钱穆先生将此书通体重读,稍作文字修正。编辑《全集》时,增入内容相近之文若干篇,形成共四十二篇的版本,本书即以此为底本。
上卷二十篇主要阐述中国传统文化及东西文化比较、青年与人生观等内容;下卷二十二篇从教育制度与教育之师道等方面加以论述。写作时间跨度较大,读者借此可窥先生在不同时期中对教育问题之看法。
作者简介:
钱穆先生(1895.7.30-1990.8.30)字宾四,1912年改名穆。先生自1912年始任小学、中学教员。1930年,他由顾颉刚先生推介,入北平燕京大学执教,从此跻身学术界。
历任燕京、北京、清华、四川、齐鲁、西南联大等大学教授,也曾任无锡江南大学文学院院长。
1949年迁居香港,与唐君毅、张丕介等创建新亚书院,任院长。1967年10月,钱穆先生移居台北,被选为中研院院士,台北故宫博物院特聘研究员。1990年8月在台北逝世。
钱穆先生博通经史文学,擅长考据,一生勤勉,著述不倦。先生毕生著书七十余种,另有大量学术论文,共约一千八百万字。
他在中国文化和中国历史的通论方面,多有创获,尤其在先秦学术史、秦汉史、两汉经学、宋明理学、清代与近世思想史等领域,造诣甚深。钱穆先生在现代中国学术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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