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 | 钱穆:情感人生中之悲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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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人生中之悲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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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国际在线·文化)
中国人生以内心情感为重。不尚男女之爱,而特重夫妇之爱。由夫妇乃有家庭,有父母子女,由此再推及于宗族、亲戚、邻里、乡党,而又推之全社会,全人类,皆本此一心之爱。此爱在己,但不轻易发之。故未成年人,则戒其言爱。必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慎重选择。所爱既定,则此心当郑重对之,死生不变。此心之情感,实即吾生命所系。
中国文学则多言夫妇之爱。姑举人所尽知之现行国剧,择其中之五剧故事为例,稍加申说。
首及王宝钏之寒窑十八年。其夫已远离,音讯久绝,然王宝钏爱心不变,寒窑独守,千辛万苦,不言可知。然所爱虽在外,此心之爱则在己。己之此心,则实我一己之生命所系,外面境况可有种种变,惟我一己之生命则不得变。千辛万苦,皆在我此生命中,故亦安之若素,不轻求摆脱。非不求摆脱此苦,乃不求摆脱此爱。若求违离此苦辛,而亦违离了我爱,即不啻离了我此生命,乃为万不值得之事。
王宝钏尚有父母,亦其所爱。其父乃当朝宰相,大富极贵,王宝钏亦尽可离此寒窑归父母家,岂不仍可享受一番安乐生活?然中国人观念则不然。男以女为室,女以男为家。宝钏一家之主乃其夫,其夫于岳家有不乐,宝钏乃推其夫之志,故乃不归父母家,而独守此寒窑。否则宝钏若以其一身生活之辛苦与安乐为选择,离寒窑归其父母,则宝钏夫妇一家早不存在。
中国人以家为重,故计不出此。而其夫亦终于十八年后,重归寒窑,重访其妻,而其夫时亦成一大贵人,其权位乃转居其岳父之上,于是乃有剧中《大登殿》之一喜剧出现。苦尽甘来,此为中国人理想所归往之一境。
其夫在外十八年,已成一大贵人,然而此心不渝,此爱不变,仍来访此寒窑,寻其故妻,此诚亦大可称赏之事。惟其间尚有一枝节,其夫在外已得一番邦公主为新欢。以今人观念言,若不可恕。而其夫既得新欢,仍念旧情,此情则弥可欣赏。宝钏亦不加罪责,其新欢番邦公主,亦不加罪其夫,而又甘居宝钏之下,一如姐妹,同事一夫。此由今人观念言,亦大非所宜。一夫两妻,大不可忍,认为封建遗毒。然舍事论心,则亦有其未可厚非者。
王宝钏既得团圆,乃亦不忘其对父母之爱,其夫亦曲从其妻,不念旧恶,对其岳父母仍加礼待。即其新欢番邦公主,乃亦曲守中国之礼,善视宝钏之父母,一若己之父母。《大登殿》之喜剧,乃得于此完成。然在此大喜剧之中,乃包有极深悲剧成分在内。悲喜皆在此一心,惟受外面种种事态相乘,不能有喜无悲,亦不能有悲无喜,而此心则完好如一。中国人所追求者在此。
其次再及韩玉娘。乃一中国女性为金人所俘,在一金酋家作奴。金酋为之择配成婚,其夫亦一被俘之中国人。成婚之夕,韩玉娘乃加以斥责,汝乃中国一男子,乃贪目前小欢喜,忘国家,忘民族,一若此生有托,试问汝将来乌得为一人?盼立志逃亡。我既配汝,此情不变,他年或有再相聚之机会。
是韩玉娘虽一女流,其心尚存有对国家民族之大义深爱。而其夫一时生疑,恐其妻乃为金酋所使,伪出此言,以试己心。乃即以韩玉娘所言告金酋。金酋深怒玉娘,即加出卖。其夫乃深悔前非。玉娘告以此志不渝,可勿深虑,惟速逃亡,好自为人。其夫终逃去。玉娘即卖为人妾,告其买主,彼已有夫。获买主同情,送其入一尼姑庵。乃庵主又计欲出卖玉娘图利,玉娘又乘夜逃离。辗转穷困中,遇一老嫠,收养为女,获免死亡于道途。
韩玉娘乃一青年女性,其婚姻乃亦由外力所迫,仅一夕之期。其夫死生存亡不可知,至其穷达贫富更非可测。玉娘果求别嫁,亦属人情。但后一韩玉娘已非前一韩玉娘,生活纵可改善,其内心人格则已前后分裂为二。果使其心尚存,前一韩玉娘之黑影仍必隐约出没于后一韩玉娘之记忆中。此其为况之苦,诚有非言语所能形容者。
孔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实因富贵在外,求之不可必得。纵得之,亦不可必保。所好则在我。韩玉娘一夕之爱,虽若所爱已失,然此爱则尚在己心,亦韩玉娘之所好也。韩玉娘不比王宝钏,历史中诚有其人其事。则韩玉娘诚不失为中国文化传统理想中一代表人物矣。
韩玉娘之夫,乃亦不忘旧情,身已骤贵,亦不再娶。命人至二十年前成婚旧地附近寻觅,终于得之。其夫乃亲来迎接。夫妇相晤,韩玉娘乃在极贫贱地位中,一旦骤为一贵夫人,瞬息之间,悲喜交集。悲者悲其前之所遭遇,喜者喜其所爱之终获如其所希望。悲剧一变而为喜剧。
但韩玉娘身已染病,终于不胜其情感之激动,乃于重晤其夫之当日辞世。然在此悲剧中,亦仍然不失其有甚深喜剧之存在。此诚中国文化传统理想所寄之一奇境也。
其次言赵五娘。其夫蔡伯喈赴京城投考,骤获状元及第,受命娶丞相女为妻。而赵五娘在家乡奉侍翁姑,在穷苦困约中,遇岁大荒歉,终于翁姑俱亡,赵五娘遵礼埋葬。又获其乡中旧识张太公之同情,代为护视,而五娘则只身赴京寻夫。其夫亦尚不忘其父母与前妻,派人去故乡访问。而其后妻亦肯恕谅其夫之遭遇,善视五娘,并相偕返乡祭扫。
此乃在悲剧中终成喜剧。然观剧者,终于赵五娘之奉侍翁姑葬祭尽礼之一段深切悲哀中,共洒其同情之泪。要之,既不重外在物质之功利,而珍惜其一心之情感,则人事不可测,终必有种种悲剧之发生。
而且人之情感,悲胜于喜。非有悲,则其喜无足喜。然果有悲无喜,则悲亦无可悲。悲之与喜,同属人生情感,何足深辨其孰为悲孰为喜。仅求可喜,与专尊可悲,则同为一不知情之人而已。孔子曰“从吾所好”,则有深义存焉。非真知情,则亦不知我真好之何在矣。
再言薛三娘。其夫远行,失音讯,或讹传其死。其夫有一妻两妾。一妻一妾闻之,同挟家财别嫁。又有一幼子,乃逃妾所生。三娘独留不去,推其夫爱子之心,以养以教,盼其成人。有家仆老薛保,同情三娘,助其教养。乃其夫骤贵,终于回家,其子亦中科第,得官职。夫荣子贵,三娘亦骤成为一贵妇。此亦以喜剧终。
然剧中《三娘教子》之一出,亦为中国有名一悲剧。闻其歌声,无不泣下。较之断梭教子,其情节之悲痛尤过之。而老薛保之忠肝义胆,近代中国人虽亦可斥之为封建遗毒,然观此剧则无不深感其为人,而加以爱敬。否则必是一无心人,即无情人也。
孙尚香的悲剧人生
有一纯悲剧还当续述,则为孙尚香之《祭江》。尚香嫁刘先主,乃出吴、蜀对立之国际阴谋。既已成婚,尚香终亦离夫回国。生离犹可忍,死别更难堪。刘先主卒于白帝城,尚香临江祭吊,时仍有老母在堂,而尚香心哀其夫之死,不惜投江自尽。听其唱词哀怨,当无不泣下者。
惟此乃为中国戏剧中一纯悲剧,而尚香爱夫之情,较之上述,尤为特出。中国人重国重天下,重治平大道,皆重情。而夫妇则为人伦之首。此意甚深,可以体会,难以言宣也。
《中庸》言:“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喜怒哀乐皆人之情感,必发于外,而有其未发之“中”。此“中”即是人之性。喜怒哀乐皆同具于一性,在人生中,焉有有喜无怒、有乐无哀之一境。故前论,喜剧中即涵悲剧,悲剧中亦涵喜剧,即此义。及喜怒哀乐之发而中节而达于“和”之一境,即无喜怒哀乐明切之分别可言。此“和”字所指,亦重在内,不重在外。
圣人之心,若惟见有道,不见有事。方舜之登廪入井,终皆幸免于死。然岂得谓其心中有喜有乐,抑有哀有怒?方周公之兴师东征,大义灭亲,亦岂得谓其心中有怒有哀,抑有喜有乐?孔子出仕为司寇,岂其心中有喜有乐;膰肉不至而去鲁,岂其心中有怒有哀?大圣人之心,皆惟见其浑然率性,大中至和,渊然穆然,一若无私人喜怒哀乐情感之存在。其实从性生情,从情见性,性即情也,情即性也。
(一九七九年五月十六、十七日《中华日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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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摘自《中国文学论丛》
钱穆 著
九州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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