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万千微尘纷坠心田
按:本文为新书《万千微尘纷坠心田——文学阅读的生命化》的编辑手记。编辑芳州从“文学阅读里那个神奇的瞬间”讲起,介绍本书面世的过程。 文学阅读如何与你我相关?为什么要进行文本细读?作者张秋子老师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视力”和感受力:“只有与个人的经验贴合,文本才从作者手里被撬下,镶嵌进了你的生命。”
凝神时刻
每天,我都会收到各个版权代理公司、经纪公司发来的书讯。虽然邮件数量很多,但大多我都是扫一眼标题,只有极少数感兴趣的会细读简介,之后才索取原稿进行评估。
那天,有一封来自版权经纪人“沙加之伦”的邮件,标题是“重点书讯-非虚构-张秋子《凝神》:文学对普通人的功用”。它很快就打动了我,不仅如此,它还让我有些激动,邮件中写道:
这并不是一本你随便拿起来翻两页就能立刻获得什么真知灼见的书。书名“凝神”在这里不是一个动作,而是你在读这本书时应该保持的状态。
作者张秋子是云南昆明人,毕业于南开大学,现于云南师范大学任教,是一位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主要研究为英国维多利亚文学。她之前在豆瓣的简介为“就是一个家庭妇女记录书与影的地方,毕生愿望是远离文科知识分子圈。”但她所写的文章,包含:
一、文本细读,既谈教学过程中对外国文学的思考,也谈比较技术性的“如何进行文本细读”,如:
二、文化批评类的文章。收录了她在阅读过程中的一些思考,并对这些作品及人物进行更加个人化的解读,如:
知识和常识的断裂,其实暗含着认识的社会分配:社会的总体知识库基本上是由两部分构成:普遍知识(常识)与特定角色的专属知识。而在文学与文化中呈现出的知识与求知焦虑,从根本上来说,是知识社会学内部分配的一次次不平衡的变动,我们总是对专属知识的胜利感到习以为常,比如社会上对某些知识权威的推崇,但实际上,所有的专属知识总是要回归到常识的世界中,甚至,它就是从常识世界中生长起来的。
三、书评。很多文本是她在上课时与学生们共读过的,所写内容是针对这些文本提供一种更为深入与全面的解读,同时也是她“文本细读”主张的一次次实践,如:
有时候,一系列的行为或者场景甚至可以凝缩成一个词,这个词构成了一个针眼,穿越这个细密的针眼,意识的婆娑世界显得别有洞天,一个词足以完成内外场景的颠倒与置换。T. S. 艾略特在《阿尔弗雷德·普洛夫洛克的情歌》中写道,“当我被钉住,蠕动于墙面”(When I am pinned and wriggling on the wall),这一句中,钉住(pinned)这个小小的词足够传达出强烈的精神性暴力,它会立刻使人想起被钉住的耶稣、《砂女》中钉制昆虫标本但自己最终深陷囹圄的昆虫学家以及卡夫卡日记中被钉住的自己的肉体,它们构成了这一系列的“钉住”的文学传统,笔尖暴力将一个词变为一个针眼最后变为一记拳头,凭籍它,受困的精神试图从受困的身体中突围而出。
不少文章都以“安提戈涅”的名号在豆瓣上发表。这位文学经纪人继续介绍:
“这些文章下的回复少则几十,多则上百,作者与关注她的两万五千多位读者在真切地讨论各种关于文本、关于阅读、关于小说,甚至关于教育,关于人生选择的问题。这是大学教育在校外的一种延伸,网络作为更为轻松自由的环境,读者可以更轻松地获得本属于大学课堂的知识,而张秋子的写作使这种易得不同于普遍的公号分享、热门话题讨论,因为她始终怀有一颗纯净且坚定的育人之心,的确是做到了远离某些文科知识分子圈那种照本宣科、麻木冷漠,更多的是以真心换真心,她是为活生生的人而写的,并不遗余力地与文本进行逐字逐句的‘贴身肉搏’。”
我感到,这里有些不一样的东西,首先是一种真诚,一种对文本的敬畏,一种对学生、读者或谈话对象真心感兴趣且感到关切的热情。
下面的这段话后来选入本书的序言,它描述的是文学阅读里那个神奇的瞬间,也是我决心将这些文字介绍给读者的最初原因:
文本细读
在签约后的编辑过程中,直至最终书名定下前相当长的时间内,这部书稿的暂定名都叫“文本细读”。原因首先是,这部书稿大部分围绕“文本细读”这个主题,“不试图为文本的意义提供什么高大上的深度诠释,只在最基础的层面做出技术性的展现——为什么用这个字好?同样是用这个词或者这种写法,与另外一部作品相比,这部作品有什么特别的?在这个细节里,作者到底有什么用意?”
我感到这是我关切的、且重要的话题。如,多年来与同好和师友一起,业余时间读中国思想经典,所谓“滋味典籍”,一重要方法即“文本细读”。领读的师长王曦老师将其叫作“体贴”。
他在即将出版的《论语绎读》一书序言“论语读法”中说道:
张秋子反复提及“文学阅读的生命化”,所谓“生命化”,可不就是体贴吗?
在《文学为什么重要》中,罗伯特·伊戈尔斯通写道:对文学研究而言,文本细读的目标与其他种类的阅读不同。例如,律师、科学家和历史学家都致力于消解朦胧,规避疑义,但是,“文本细读的目的法确实要对‘诸多意义的共时在场’做出回应,而不是毫无歧义地取出其中的一种”,也就是说,文本细读的活动“顺应于多重的意义和联想,从而在交谈中将此文学文本展开。文本细读是一种开放式的、不可定论的、共享式的创造活动”“文本细读需要如诗人一般的思考”。
张秋子写道:
在新书的选题报告中,我写道,这本书应当是读者急需的,因为它的作用是:帮助重建感受力。
感受力可以训练,可以“召回”,可以磨砺。除了“乱七八糟地读书”,以及扩充自己的阅历和经验,确实也可以有一些小工具和法门,比如在“小说的物理学”“小说摸骨法三则”中,作者手把手地传授一些识别作者魔术的小窍门,提供一种“工匠的视力”。
有人指出,我们看见。这时,我们会发现那些关于文学文本的概念、定义、标签是多么狭隘,那诸多意义共时在场,如果将其简单化和确定化,将是如何剥夺我们的感受。
作者继续说,“为了讲述、为了‘应用’,我们必须用充满个人理解力的贴身阅读,来拆解这些架在文本之上的木框”。她永远期待着读者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感受力的时刻,“只有与个人的经验贴合,文本才从作者手里被撬下,镶嵌进了你的生命”。
伊戈尔斯通在《文学为什么重要》中提出一个隐喻:文学是一种交谈,而交谈是一种即兴创作活动。由于阅读文学是展开创造性的平等且自由的对话,从而,“文学使事物重要”,这正是它的奥妙所在。从这些意义上说,文学阅读的作用不亚于心理分析。
万千微尘纷坠心田
在我的选题报告中,除了“重建感受力”,还提到我认为它能帮助“推迟判断,医治价值错乱”。这太自作多情了,也言重了,其实作者说的只是“推迟判断”,而且是对每个人自己来说。
作者写道:
因此,作者在教学时,喜欢不断发问,越辩越不明,越说越迟疑,从而提醒人的复杂性和模糊性。
作者还例举了一个优美形象的比拟:
《文学为什么重要》讨论过这样一个奇特的现象,在文学阅读中,知识未必有用,可能还有害。比如,假如有人告诉你,《简·爱》探讨的是维多利亚时期对于女性的压迫(这其实也没有错),那可以预料的是,这就会成为你关注和谈论的内容。相较之下,这部小说也许在某些时刻对这个观点进行过质疑,乃至翻转,可这些全都被你视而不见……当然,最主要的伤害是,这中间不会有任何真正的对话,而你也完全没有跟小说交谈,因此你自己也不存在、不重要,你只关注着内容、要点、干货,好应付考试或使其成为谈资……这里,“可爱又理性的维基百科等工具只会帮倒忙”。
张秋子写道:
在这个领地,知识并不总是有用,理性并不总是胜利。在这里,情感和感受得到空前的重视和倾听,无需解释,也无需符合逻辑。也许,将这些复杂而难以描述的东西明确地说出来,至少能让我们得到一些安慰,即便不能做解毒剂,也可以做安慰剂。
这本书最终也没有叫“文本细读”。为了捕捉灵光一动,为了那些不可见者的照亮,它还需要一个“展现”“描述”型的书名,而不是“归纳”“总结”型的书名。我相信书名一定在文本中。从作者的正文中,我找到了“万千微尘纷坠心田”这句话,经过讨论,它成为最终的书名。你不妨也找找看这八个字出现在哪里。
“文学批评”俱乐部
我之前看到过一位博主总结给孩子讲故事的法则,其中提到:故事的人名、地名不能超过三个,新名词出现要解释,不能硬扔等等。想来是考虑到孩子的理解和接受能力。不过,接下来有两点让我惊讶:故事逻辑一定要单一,一个原因一个结果,不能多个原因造成一个结果;故事结局不能开放,如有结论要直给,对人物的评价要明确。
进而又讨论说,把“考虑到孩子”的部分略去,这也适用于大多数网文的写法。为何有些写作者那么担心读者看不懂?他到底是在担心看不懂,还是在担心没有流量,没有人叫好点赞,不会火?
假如一部作品优美而良善,读者即使不解其意,他也知道这是美的、好的;反过来,一些写作道理浅显,情节直白,逻辑清晰明确,结论确定,读者觉得好,读得懂,但这改变不了那个东西的粗鄙、丑陋,甚至由于追求清晰和逻辑一致而变成了虚假的,恶的。
文学中形式与内容同等重要。史诗般的作品,不论是《失乐园》还是《权力的游戏》,都要通过其长度展现其重要性和“史诗感”;而十四行诗或其他简洁的诗歌则通过简约来展现其精妙和准确。
正如特里·伊格尔顿在《文学阅读指南》里所说,诗歌“不仅是关于某一体验的意义,也是关于这一意义的体验”,小说也同样,让-保罗·萨特在《局外人解说》这一著名的文论中,指出它的语言是其重要的部分,“《局外人》的每一个句子都是一座孤岛”,“用海明威式的间断的短句,乃是为了模拟时间的不连续性”,进而突出了“瞬时”“虚无”这些本属于“内容”的东西。
这些形式也在对我们说着话。我相信,而且我相信作者也相信,这些形式的重要性不亚于它们所传达的内容。我在讲普遍的文学作品,也在讲这本书本身。
在编辑过程中,我们把更专业、更像文论的部分删去了,比如前述书讯中提到的第三类文章书评,并没有包含在这本小册子中。第二部分的文化批评类文章也拿掉了几篇,仅留下现在这些可以被看作“实践篇”的文章,为展现第一部分作者所提及的方法,以及解释如何把感受应用到具体作品中。
尽管作者一再强调本书不是学术的,也尽量远离学院派的臭毛病,但很遗憾,它仍充斥着很多学院派的学术语言。这些语言在网络环境中,有时会不怀好意地被斥为“学术黑话”。但这样的语言,也是本书重要的一部分。读一读这样的语言,即使不能全懂,仍可以熟悉一下“文学批评”俱乐部或心理咨询室的氛围。
某些东西从此被命名,本身就是收获。
美学选择
这本书也许不属于所有人,它只会打动一部分人。在获得阅读能力很久之后,如果我们没有把阅读当成一种工具,而是,用赫尔曼·黑塞的话说,“得到过一种狂喜而具魔力的召唤”,“完全掉入书的王国,并一步一步去挖掘这个世界是多么地博大精深”的那少数人,那么,用张秋子的话讲,这狂喜“不足为外人道也”。
为这本书提供装帧设计的艾老师也是对文字的魔力有回应的人,并且善于将这样的魔力与视觉连接。在消化了本书的内容之后,她脑中浮现的是冷冰川的刻墨作品《万卷如雪》。最终,本书的封面处理为蓝色的“万卷如雪”,画面下部,一个赤裸的女人独自面对着一只骷髅,那是谁?是某位文学大师?是梅菲斯特?是哈姆雷特?还是自己?
一千个人可能有一千个答案。
最后,让我重复约瑟夫·布罗茨基的话:
“美学的选择总是高度个性化的,美学的感受也总是独特的感受。每一个新的美学现实都会使作为其感受者的那个人的面容越发地独特,这一独特性有时能定型为文学(或其他类型的)趣味,这时它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为抵抗奴役的一种防护手段,即便不能成为一种保障。
因为一个带有趣味,其中包括文学趣味的人,会较少受到各种政治煽动形式所固有的陈词滥调和押韵咒语的感染。问题不仅在于美德并不是能创作出杰作的一种保证,更在于恶,尤其是政治之恶,永远是一个坏的修辞家。一个个体的美学经验愈丰富,他的趣味愈坚定,他的道德选择就愈准确,他也就愈自由,尽管他有可能愈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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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读库编辑·芳州
个人订阅号:和语言漫步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