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充满了对死亡的不尊重”
死亡是被架空的话题,偶然砸下来,那是不幸者的不幸。
2019年8月29日,我写下这段话。前一天,我的大学好友离开这个世界。他温和腼腆,个高且瘦。我还记得,他军训时穿着绿色军裤,皮带扣到最后一个眼,还是松松垮垮;微笑的时候,他总爱用右手扶一下黑色的镜框,双颊都是红红的……我站在那棵小树面前,看着它,想着他。蓝天、阳光、温度、风,什么都静静的。我在慢慢地感受生命,希望他离开的时候,内心安逸。但我又觉得不可能。他是承受苦难的那个人。他被生活,被疾病所折磨,多半是带着很多不舍,撒手尘寰。如果可以,我想回到过去,对着二十岁的他,大声喊:
默默数了数,大学那一届同学,已经走了好几位。有些熟悉,有些陌生。我能够想起来的,都是他们美好的样子。他们和我美好的时刻,捆绑在一起。现在他们离开了,我的美好,是不是也在渐渐流逝。毕竟,他们与我,曾经是那么相似。
我也会安慰自己,死亡总还有正面意义,至少于生者而言,就是愈发正视生命的价值。在我们还拥有生命,也就是拥有可能的时候,积极地实践生命赋予的权力。不错,向死而生的意思,是对死亡不纠结了,生命会更加放任、自流。但,这些,似乎仍然不够。
每个人都要经历死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无人信誓旦旦,说自己对死亡有发言权。因为死亡的人,无法书写死亡;书写死亡的,皆是未亡之人。大家都非常想知道死亡的真相,却无人说得清楚,说得明白,且让人信服。面对死亡的考题,人人都是生手。老年人思考死亡的时间再多,也不会比年轻人有更多经验——死亡不期而遇,没有人可以断定,必然必定早于偶然。
死亡,是每个人的必答题,有人答出高分,还有更多人游荡在及格线以下。
被高速发展激励久了,中国人很少讨论失去的话题。死亡意味着失去。失去是件坏事。或许是抱有类似想法的人多了,便成为社会禁忌,学校里缺乏生命教育,书架上少见参考书籍,相关讨论也会被尽量回避。死亡,只是徘徊在某些特别的时间、地点和人物。除此之外,大家很少接触死亡的信息,努力做到不听闻、不触碰、不感知。死亡是被架空的话题,偶然砸下来,那是不幸者的不幸。只要不撞击到你我身上,大家就当它不存在。涌入眼帘的,是生之拥堵,死之空白。
不是吗,在视觉爆炸的今天,以死亡为主题的视觉艺术创作,都去了哪里?除了佛祖涅槃、烈士就义,加上那些鬼怪影视剧,中国人很难看见其他。可它们都太文学化,远离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那不会是芸芸众生理想的死亡方式。
但死亡真实存在。一旦亲朋好友即将失去生命,我们往往手足无措。他们也是一样。他们加倍恐惧。再往前走,你我就会惊讶于,此时此地没有关于死亡的现代审美。仪式、色彩、声音、气味,伴着那些不知道什么用心的用品,统统跌破底线。大家被整齐划一,堕落到凄凉的草草之地。那是必然的宿命,我们已经快要丧失选择的权力。假设你不特别立下遗嘱,事事从简,拒绝、拒绝、再拒绝,尸骨一定被丑陋所掩盖。丑陋加剧恐惧,恐惧加剧丑陋。即使是在未来迎来死亡,我们的死亡,仍旧属于过去。这个时代,充满了对死亡的不尊重。它最后一次,拿丑陋,羞辱自尊、自爱的人。
死亡必须是丑陋的。它怎么可以是美丽的?你若对周围人这般说了,就犯了错,定会遭受白眼伺候。大多数人思量,死亡就是跌进一个未知的黑洞,黑暗、痛苦、冰冷,且没有尽头。他们不会理解,葬礼上欢笑,是另外一种悲伤。大家都希望赶快结束,重新回到原来的轨迹,原来麻木的轨迹。在普遍匮乏安全感的年景,死亡扭曲、变形、夸张、廉价。众人周而复始地叮咛,死亡与丑陋紧紧相连。
失去生命,对任何生命来说,都是严重事件。我承认,丑陋是死亡的一部分,但不应该是全部。作为万物之灵智慧的高级显现,坦然接受周围人的离开,自己的离开,怕是越来越重要。我们需要有所信仰,我们需要早做安排。
再有,人类对生命还不能尽知,对死亡理应保留一点敬畏。敬畏的意思,是要把我们最珍贵的东西奉献出去。我曾经说过,“不思考未来的民族,没有未来”。把它放在死亡之事上,依旧适用。如果不能认同死亡的未来性,就不会存在关于它的创新、灵感、批判性思维,甚至好奇心。最终,它们,不外坐实了娱乐、装饰、消费与毫无意义。
齐白石有一类创作,是极精细刻画的昆虫,配以任意挥洒的花草。他是在视力上佳和衰退的不同年岁,分别画前者后者。谁都知道,之前的刻画工细和之后的肆意妄为,不仅符合人的生理变化特点,也是艺术实践在不同年纪有不同适合的表现。齐白石所作,既是工笔与写意的叠加,也是四十与七十的累积。他是充分利用了不同生理时期的变化,把两个生命阶段的长处,共处,形成自己的创作特点。
按说生理过程,人所共知,但是又有谁,能够把这个过程与艺术创作结合起来。齐白石做了,平平常常,却又突兀异样。他是聪明过人吗?好像是,好像也不是。可为什么普通的生理常识,落在艺术创作上,居然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北京画院的齐白石美术馆里,我还看到他把落下的牙齿,仔细保存起来,加上郑重十分的书法题签,犹如完整的作品。一望便之,这个白胡子老人家,把自己的生活、生命、艺术、创造,安排得妥妥帖帖,坦坦荡荡。
也有反例。明代画家文征明,八十多岁还画精细的《真赏斋图》。正常理解,人到不惑之年,眼睛基本就老花了。目力不济,无法驾驭如此繁复缜密的图卷。专家解释,是文征明不比寻常,耄耋之年,仍目光炯炯。此乃特别个案。我倒是倾向于相信,他是用心在画,却非完全用眼在画。心工整了,画自然工整。那是另外一个超越生命的证据。反例不反。还有,黄宾虹八十九岁罹患白内障,目盲之日,杰作不断,实乃通感之灵光乍现。他们谙熟生命与艺术的双重真相,追随彼此互动,并且终于迎来“人书俱老”的境地。因为他们的存在,中国艺术蕴含的生命张力,触碰到前所未有的边界,也让世人看见了,正常情况下不可能看见的奇迹。
当然,文征明、齐白石、黄宾虹,都是历史绕不开的艺术大家。他们的尝试,总有机会为大家熟知。我相信,有很多人,现代的、古代的、中国的、外国的,抑或是我们身边的人,也默默地做了类似的事。未被众目睽睽注视,不代表他们不觉不悟,这些仅仅为艺术家所擅长。熙熙攘攘中的少数派,或隐,或现。他们在世俗的缝隙之间,找到一条幽远的小径。自然、无常、生命,死亡的本意,让他们游离主流之外。
作为自然物,人的生死,原本自然而然,无所谓美丑。可自从亚当、夏娃吃下智慧果,就有了分别心。人们会为动物、植物的死亡感伤,更不要说为同类的离去悲恸。我们拥有肉体,我们更拥有精神,是肉体让生命得以实现,更是精神让生命变得如此不同。不是嘛,死亡意味着肉体被剥夺,精神却另当别论。人活着的时候,肉体承载精神,而当死亡惠顾,肉体与精神分道扬镳。大部分人经过短暂停留,精神随之消失,痕迹种种也很快被擦掉,悄然无息。就像大家常说的,死亡是被遗忘。少部分人,凭借其卓绝的创造力、奉献,还有炽热的爱,丰富、洁净、优化了这片土地,其精神仍然得以在其他生者的肉体上延续。他们的肉体离开了,精神却始终散发着影响力。他们的行为,成为我们的行为。他们的思想,成为我们的思想。他们不被遗忘,就没有真正的死亡。此乃人文世界的基础。此乃永恒的精神价值。
现实中,很多人活着,却已经死了。行尸走肉,无处不在。死亡,不过是他们未曾活过的再次确认罢了。又有死去的人,将珍宝留在人世间。对于他们来说,死亡是升华,甚至是神话的过程。他们生时,必定非凡。伟大的死亡,不会是丑陋的。我们反而因为他们的死亡,记得他们生之璀璨绚丽、斑斓夺目。他们反复强调品质的重要性,即,人之为人的高贵感。但些许的美好,绝不会无节制地蔓延。生命历程遍布磨难,填塞着苦涩的气质。美好不会无缘无故降临,即使是复制也不可能,只有抗争才能拥揽。纵然上帝赋予花容月貌,没有被光芒照耀的灵魂,死亡的丑陋,依旧翩翩而至。
我偶尔疑惑,死亡到底是私事,还是公式。看着是私事,那完全是个体经历,但操办起来,又全部是公式。理论上,人有各式各样的生,也有五花八门的死,遗憾的、幸福的、残忍的、平静的、卑微的、温暖的、蝇营狗苟的、随遇而安的。可是,当生的方式渐渐统一的时候,他们死的方式,也几乎找不到任何差异。生得潦草,死得也不会漂亮。只有提升个体、公共对待死亡的意识,内部、外部皆有所改观,死亡才不会惨不忍睹。可现实就是如此,保障不足,法律、法规空缺,社会及公众思维的狭隘、保守等等,阻碍了我们不能正面死亡的诸多问题。于是乎,个人的努力,显得尤为突出。既然生命最终属于个体,相信那些追求生命价值的一个个个体,不会因为他人的漠视、无知、无畏,让渡自己死亡之美的权力。一点点的希望,也定是要争取。你可以纠结,丑死了;我也可以自在,美死了。
生也无常,死也无常。不仅害怕不管用,好人也经常遭受不幸——谜一般的无常,并不满足人类的欲望。可做人,总是要有点做人的样子。相对永恒的平静,短暂的辛劳,生命不正是为了追逐光芒而来的吗?你创造的、付出的,才是拥有的,才是战胜黑暗的资本。你索取的、霸占的,最终必将与黑暗交融,成为更黑暗的。是的,死亡是生命的高潮,让一切放大,扭曲的更扭曲,丑陋的更丑陋,平庸的更平庸,美好的更美好。如果死亡是个黑洞,那让我们带着光,穿越这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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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谷泉
艺术史学者、艺术家
译者
题图:《朗读者之二》冷冰川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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