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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的阅读,与阅读的未来

读库 读库 2022-07-01

按:同一本书籍,你会选择电子阅读还是纸质阅读?你是否认为纸质阅读自有其存在之必要?面对未来的阅读场景,你可曾构想过其形态与样貌?读库App开发团队负责人、“轻芒”创始人王俊煜,读库主编张立宪和主持人东东枪分享了他们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以下为对谈内容节选,完整版音频可在读库App内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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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和传播是人类的天性


东东枪:俊煜,从你过往的经历来看,整合信息、与人分享、把它以更好的形式呈现这件事,似乎对你来说非常重要。为什么?


王俊煜:小时候,我们小学门口就有《广州日报》,他们当时用连锁店、便利店的形式发行报纸。那时《广州日报》有四十版左右,是一份很厚的报纸。每天早上大概六点半,报纸送来,每一叠每一摞地摆好,你去买,他们还没空招呼你,你把钱直接扔进投币箱,拿好ABCD几个版面再拼到一起。我觉得这事特别好玩,由此产生了对新闻的兴趣。后来我在广州长大,开始受“南方系”的“荼毒”,再后来上高中,对杂志也有兴趣。2000年,我有了电脑,能看的东西就更多。2003年报考大学时,我也想过要不要报新闻系。


张立宪:分享和传播是人类的天性。原来是少数人掌握特权,媒体报道只能发在报纸上,或只能发在有限的版面上。后来有了自媒体,传统媒体去中心化,每个人都可以自成信息源。


王俊煜:《读库》刊发过《互联网是人类历史的一段弯路吗?》一文,回想起来,2003年、2004年,Web 2.0概念出现,大家非常兴奋,觉得它是人类社会的一大进步。从媒体机构掌握信息发布的权利,到每个人都可以开一个博客,写自己看到的东西。可能我也是从那时起,对媒体的兴趣逐渐转移到对互联网的兴趣。


东东枪:我也想问问六哥,你选择大学专业之前,是什么机缘让你萌生“我要干出版这行”的念头,还是说一开始没有,后来阴错阳差地喜欢上了?


张立宪:确实是从小就想干这一行,因为我生活在一个精神文明极端贫乏的地方。我们村大概有两千人,可所有人家里的书加起来,如果不算课本,我相信不会超过一百本,所以听说谁家有一本书,年轻人都会去借,把它翻得破破烂烂的。正因如此,我对这种载体很神往,对它充满渴望和占有欲。可能再加上家庭的影响,包括社会观念的影响,我就认为做编辑出版,干的就是很“高大上”的行当。



纸质阅读还是电子阅读?


东东枪:随着阅读介质转变,阅读这个行为是否跟以前完全不同?


张立宪:我自己身上的一个现象就很有趣。还没有进入出版行业时,我对出版行业有很多神奇的想象,一旦进入,“去神化”马上完成。我有很多名人签名本、毛边本、限量版、珍藏本等等,但它们对我来说并不神圣。我就像过路财神一样,你如果喜欢它们就拿去。当我真正进入这个行业,发现有很大一群人是纸质书原教旨主义者,他们认为万般皆下品,只有纸质书高。但我认为,这其中没有逻辑,经不起推敲。


我记得赫尔利说过,一个东西未来能存在多长时间,要看它以前存在过多长时间。这听起来挺神奇的,但其实也经不起推敲。互联网存在二三十年,难道它未来的生命只有二三十年?在长达几千年的历史中,人类文明的载体只有书,于是我们根深蒂固地认为书这种形态最神圣。七百多年前,古登堡发明现代印刷术,书成为大众消费品。但在这之后,书还是文明的唯一载体,再后来才有了摄影、电影、录音机、互联网。


我没有自作多情地认为书一定要怎样。我自己作为用户,也不会只看书。我有看段子的需求,也有看小视频的需求,概莫能外。可能恰恰因为我身在行业中,反倒觉得书不应该比其他传播形态更具特权、赦免权。好像别的行业破产,你觉得无所谓,但一家书店破产,一个出版社破产,纸质书消亡,你就会觉得特别心疼。


我们去豆瓣随便找一部拍得特别烂的电影,看过它的人数至少是几千。稍微有点名气的商业大片,哪怕评分只有五点几,看过它的也有几万人,甚至几十万人。可一本书再好,标注“看过”的也就是几千人,实实在在看完的,我相信连几百人都不到。并且我觉得印在纸上的陈词滥调,反人性的、反人类的东西,也并不比其他形态的东西少。


可能我这么一说,我们这个行业祖师爷的棺材板要按不住了,搞不好他们还会出来把我打一顿。但我确实这么想。书不具备特权、赦免权,也不具备这种唯我独尊的权利。


东东枪:我确实从小就觉得,印在纸上的字,是神圣的。


王俊煜:“敬惜字纸”。


东东枪:对。但后来,显然不是这样了。


张立宪:我们出过一本玛格南图片社的画册《读》。有读者问我,您能不能把其中一张照片的电子档给我,我把它打印出来,装裱起来挂到墙上。我说你如果从玛格南拿到授权打印那张照片,估计至少要花五百块钱,甚至一千块钱,我们这本书才卖八十六块钱,你就把这本书买下,把这一页裁掉挂墙上不就得了。它印得也很好,很精美。他说舍不得,因为把那一页裁掉,就觉得是破坏了一个东西。我说兄弟,这本书就是一个几十块的消费品。人的这种消费观念的确很难被改变。


王俊煜:我小时候看完报纸,会把它按原样叠好放回去,到现在都是这样。


张立宪:你们有没有这个习惯,比如我需要翻一本书,明知道它就在我家的书架上,但翻找起来很难,于是干脆在网上下单再买一本?


王俊煜:如果我认真看一本书,可能电子版和纸质版各有一本。多数情况来讲,它们是知识密集的书。


东东枪:你一般先读电子版还是纸质版?


王俊煜:先读电子版,再买纸质版。一是为了收藏,二是翻起来方便。像商学院学生看的那种书,要在里面找金句或者重温片段,我就在Kindle上看完,划好线、做好笔记,再买一本纸质书,用小贴纸把笔记贴好,我回头翻起来就非常方便。


张立宪:人类发展已经从贫乏年代、稀缺年代进展到过剩年代,但我们的观念没有相应变化。有两个词,一个叫“拥有”,一个叫“享有”,现在大部分人的消费观念都还在“拥有”上——我要把它买下来,它是我的。这就跟我们村子里原来只有一本《红楼梦》似的,谁有它,好像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文化人。他有没有看这本书并不重要。


但我觉得现在的“90后”“00后”不一样,他们不再像我们有那么疯狂的执念。不会说我要看一部电影,一定要买张碟,要下载到网盘。甭管它是书,还是云端上的一段文字,或是Kindle里的一本电子书,都是外设。现在这个年代,他只要能很方便地拿到资源就够了,并且能看进去才是他的。看不进去,哪怕拥有一个大书房,一面墙的书,其实跟他也没关系。这是已经发生的变化。


东东枪:多年前,我在知乎上回答过一个问题,关于为什么还买纸质书。当时我列举了喜欢纸质书的理由,基本都是个人偏好,比如划线、贴小纸条、折角,甚至乱翻,不按照次序读等。我的回答遭到很多人嘲笑,有人说,第一,在电子书里,这些偏好都有可替代的方案;第二,电子阅读有很多远超这些体验的新功能,甚至有的在纸质书上完全实现不了,比如检索。不知道你们怎么看现在的电子阅读?电子阅读是否已是不可逆、不可替代的趋势?有哪些让你们觉得很好,或者很不好的方面?


王俊煜:它肯定不是不可替代的,哪怕我自己在做电子阅读。很多时候我还是会买纸质杂志。比如我喜欢《连线》(Wired)杂志,我同时订纸质版和电子版。纸质版从美国邮寄过来,慢且贵,但我还是觉得印刷质量和纸张的质感很好。


过去几年,或者说过去十几年、二十几年,我们常讲媒介电子化,比如音乐、视频。当然,少数人可能喜欢听黑胶唱片,但整体来讲,数字化的优势明显超出其劣势。音乐市场的主流也倾向于数字化。而跟音乐不同,电子书的使用体验与纸质书的差别还很大。不能说书电子化以后,就有明显的、压倒性的胜利,甚至都不能说胜利,只能说各有千秋。


张立宪:我还是推荐喻柏雅写的文章《纸质书何以延续至今》。它从科学理性的角度来分析纸质书、电子书。不像MP3取代黑胶唱片、CD,纸质书的确有和人类认知规律、生理特点更匹配的优势。可能我们最重要的童年阶段都是看纸质书度过的,但即使现在的“90后”“00后”,我相信也是如此,他们也有读纸质书的必要。


王俊煜:前阵子做读库App内测,我又读了一遍喻柏雅老师的这篇文章。喻老师的分析,更多基于电子书的静态现状。在过去几年,电子书变化不大,但如果我们从乐观的角度想,文章里讲到的很多问题在未来也许就不是问题。一开始大家说数字音乐,MP3音质差,但今天,比如苹果的“空间音频”,效果就很好。


张立宪:读库做纸质书做了十七年,其间不断有读者问,什么时候做电子书,我也诚实地告诉我们的读者,我自己从来不排斥电子书,也不认为电子书就是我们的天敌。但在此之前,电子书确实还达不到我想要的样子。过去我们也接触了很多开发团队,但大多接触着接触着,团队就没了,或者他们开发的阅读器没了,软件没人用了。


为什么我们要下定决心做App?因为它可能会以我们想不到的速度,或以我们看不见的样子,迅速取代纸质书。我们必须要做好准备,至少要完成一部分内容的迁移。



媒介即内容


东东枪:最近几年我感受到,人们的阅读方式改变了,但这其实不只是方式的改变。我们做广告的以前老说一句话,叫“媒介即内容”。读书的方式会决定我们更爱读、更常读哪些内容。比如我家里人,以前他们也没有花很多时间读书,但现在,我猜他们每年都得在手机上读几百万字,可是他们读的东西,和以往我们说的“读书”的内容就不一样了。这也会影响给大家提供文字内容时的选择标准。


王俊煜:的确如此。大家讨厌电子书,很多时候是由这样的现象带来的影响。现在每个人每天的阅读字数,跟过去十年相比,可能都有数量级提升。大家每天读大量的微信信息,哪怕只是看表情包,其实都是阅读。


去年我们自己的产品“轻芒杂志”App下线,我们就做了个研究,看它消失以后,大家最想念它的是什么。最后得到的结论是,具体做了什么功能不是特别重要——我们的用户以往可能是在微信上阅读,这种情况下,最大的问题是打开微信就抱有某种要跟人交流的目的,它是吵闹的。虽然微信后来有了浮窗功能,但大多数人不习惯。大家在微信里读一篇稍长的文章,总会担心是否有人发来消息。就像你在公交车、广场、商店里阅读一样,如果真能静得下心,你也能读,但这对人的挑战很大。


张立宪:通过看影视,我也有一些感受。有一个词叫“数毛党”,指的就是我们这代人。“60后”“70后”小时候看的影音产品,都是街边录像厅的VCD,甚至是枪版VCD,所以我们对高清画质有饥渴感,追求画面要清楚得能数清人胳膊上的汗毛,谓之“数毛党”。


大概在2018年,我和几个“数毛党”老战士去看了在鸟巢旁举办的国际影音器材展,门可罗雀,没有多少人关心这些发烧器材了。我结婚快三十年,当年买的发烧音响,到现在还是同一套。正因为我没买新的,所以隔三差五就去器材网站看,过会儿干瘾。我们“数毛党”到了器材展特别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对画质已经没有要求,他们也没有体力和耐心完整看一部片子了。


很多同事的孩子刷短视频,屁股都来不及坐下,半蹲着就能刷好长时间。我们公认的“大闷片”,特别长的电影,比如四个小时的《美国往事》,有多少年轻人能把它看下来?刷四个小时的短视频和看《美国往事》得到的感受一样吗?肯定不一样。当我意识到这点之后,多少有点灰心。


出版行业从本质上说,不是把文字印在纸上,其实跟俊煜一样,它干的就是信息的筛选、梳理、加工、推荐,传播学上叫“把关人”。我们把筋道的内容推给读者,但读者需要吗?或者说,真正有这种阅读能力的人有多少?我挺灰心的。我觉得没有多少,并且大部分人也不需要。《美国往事》不是给大多数观众看的,它当年那么风靡,只不过因为没别的电影可看,没短视频可刷。


东东枪:我提供一个自己的案例。两个星期前,我重看了一遍上海电影译制厂配音的《尼罗河上的惨案》。这部两个多小时的电影,我分了七八回,用了一个礼拜才看完。每回都是看十几二十分钟就被打断,或者被什么东西拽走。明明它是完整的作品,但我的观看习惯已经是碎片化的,好像我自己也逃脱不了。


张立宪:很多人歌颂八十年代的大学生,说他们读了多少书。我说这有点扯,因为当时除了看书,没别的事情可干。现在大学生用来消磨时间的游戏、网络聊天、短视频、长视频,那时候都没有,可不就只能看点书?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做出的选择是不符合人性的。我现在反倒把包袱卸下来了。我觉得有深度阅读需求、深度阅读能力的人没那么多,我们也不用有那么高的奢望。有了这个平常心,我可愉快、可放松了。


王俊煜:我也有一个类似的例子——十九世纪摄影出现后,为什么还有画家这个职业?没有照相机时,留下画面得找画家来画。但有了相机,有了新技术,从某种实用角度看,它就把旧技术取代了。但旧技术里非实用的部分,或是更高级、需求更精妙的部分,很难被取代。


可能从大概率来讲,年轻人不太在意画质,因为短视频这种新的技术,我们暂且管它叫技术,把对画质的需求取代了。以前四分钟的视频叫短视频,现在十秒钟的视频才叫短视频。体裁的改变取代了过去的场景。这种量级上的变化,优于在体裁下对质量的要求。但我们也看到短视频本身的质量在不断提升。


张立宪:按照俊煜说的,摄影让很多画师失业,为什么后来出现毕加索、马蒂斯这些不以画得像为艺术追求的画家?我认为不是因为他们自己的艺术造诣,而是因为照相机出现,他不需要再画得很像。


现在大家看视频的习惯,让很多商业大片变成几分钟必须有一个梗,必须逗得你哈哈大笑,哪怕影片的基调是悲哀的;几分钟必须有一个大特效,没有的话观众受不了。反过来,这可能又刺激大片的内容按照观众的喜欢来生产。



服务大众需求还是小众需求


东东枪:我以前的总结是,如果新的技术要替代原有的技术或行业,而原有的技术或行业是一个金字塔的话,很可能底层、中层都会被快速消灭掉,但塔尖会从中得利。它会变得格外稀有、珍贵。


张立宪:汽车出现后,骑马骑得最好的人去参加奥运会马术比赛。未来无人驾驶车普及,驾驶得最好的人可能就去参加F1方程式赛车。


王俊煜:报纸也一样。它被互联网取代的,首先是很基础的功能性部分,比如分类广告直接被搜索引擎干掉。今天我们不再需要专业写作者产出报纸上大量的、狭义上的新闻和消息,甚至不再需要报纸。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机器人写作并自动播报。对还在这个行业内的人来说,创作就必须具备更有深度的,其他技术比如短视频取代不了的东西。


张立宪:现在讲“去中心化”,而在原来的传播生态中,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假设我是河北邯郸人,我在《邯郸晚报》是专栏作家,那我在当地就很有名望,享有资源和特权。现在全球化了,一方面,《邯郸晚报》的副刊可能办不下去,这个专栏作家就被更大媒体的专栏作家覆盖,一点影子都看不到;但另一方面,原来可能永远没机会让全球知道的、来自邯郸的一个人,现在有了机会。这很奇妙。


东东枪:今天信息分发的算法会造成一个有趣的现象,比如短视频平台里有一些账号,它有几百几千个粉丝,那个账号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他可能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村村民,操着他们家乡的、只有附近几个村镇说的方言。他走街串巷,播报这几个村镇的新鲜事。他的几百几千个粉丝都是这几个村镇的人。


张立宪:以及流落四方的游子们。


东东枪:没错。现在的算法能把内容精准推送给说着同样方言的人,但在以前这是难以想象的。这种规模的“红人”也可以从中得利,甚至足以谋生。


王俊煜:其实就是开一个电视台的成本下降了。


张立宪:对大部分人来说,他们不需要职业把关人。当年亚马逊公司成立出版部,意思就是不再需要出版社和编辑。有人写了作品,亚马逊既有渠道又有用户,直接把作品做成电子书卖不就得了。但最后数据显示,销量排前五名的书,可能每部只卖出一两千本,排在后面的,销量都是几百几十本,惨不忍睹。传统出版业再惨淡,也没有到这种程度。你就发现,确实还需要有职业把关人。


东东枪:在没有通常所说的精英主义或专业筛选机制时,所有信息进入完全去中心化的环境,实际上要靠大量试错才会有一些信息胜出,或者人们才会知道它的精准分发路径。就像《读库》曾刊发的文章《垄断的困境》中所说,去中心化代表极大的冗余,而极大的冗余就代表极大的资源浪费。我们每个人都会被巨量的、不需要的信息包围,而那种喧嚣久久不能平息。也许这时,信息筛选、服务分发的行业里,原本金字塔尖的部分就有了生存空间,甚至变得更加被人们所需要。


王俊煜:还是看我们怎么理解用户,怎么理解读者的需求。的确,今天的信息分发平台中,创作者去中心化,但另一方面,平台即中心化,甚至它比传统媒体要中心化得多。过去有央视、省、市或县三级电视台,现在大家都看同一个App。


机器或大数据做得好的,始终是快速反馈。按照我的理解,不管是谁的算法、如何高级的算法,它最后决策的依据都是你看不看这篇文章。但一个人看完文章,他的心情如何,感受如何?尽管有一些技术宣称可以实现这种判断,但往往是从周边迹象切入,比如把评论里的关键词摘出来分析,这其实是非常模糊的、不准确的。


过去做自己的产品,我们也进行数据分析。我们产品的用户相对来讲比较“高级”,追求高品质的内容,“高级”这个词也许比较准确,不是“高端”,而是“高级”。如果我们分析点击率,也还是发现大家喜欢点击的东西,跟大家想象中很“俗”的东西其实差不多。


张立宪:有的人喜欢享受这种自由,想看什么就有什么。而有的人喜欢享受服务,享受具备专业能力的人对信息加工筛选的服务。大多数人可能喜欢多巴胺带来的快感,但也有少数人喜欢内啡肽带来的愉悦。我觉得这是不一样的。我们把自己认准的事做好就行了。


王俊煜:对。包括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我去跟所有行业内的人讲,他们会说这肯定是小众需求。我觉得没错。要服务所谓的大众需求,还是相对来讲的小众需求,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东东枪:肯德基有肯德基的活法,私房菜有私房菜的活法。


王俊煜:对。肯德基也挺好吃的。



免于被打扰的权利


张立宪:在开发读库App的过程中,我们必须做出很多决定,这反倒让我们把一些理念想得更清楚。比如有人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我敲开车窗玻璃,把一本书塞进去,书再好他也不会看。读库App的门槛就在于它不是免费的,把免费用户屏蔽在外,同时也让付费用户有特权感、惜物感。


这次我想清楚的,也是俊煜和东东枪在开发过程中反复说的,“免于被打扰的权利”。凭什么让你整天给我发通知、发私信?我有没有不看某个东西的权利?我们这次也做了这个尝试。现在读库App里应该没有算法,对吧?


王俊煜:没有算法。原来有,但是技术团队把它去掉了。


张立宪:反正又不是人人都喜欢我们,干脆就任性一点,至少把这个理念表达清晰。


东东枪:有一种理论是,我们坚持做自己要做的事,有时反倒是非常高效的筛选。比如一个饭馆拟定规则,说体重一百公斤以下的人不许进。有什么道理吗?没有。但拟定这个规则,日后来饭馆里的就都是一百公斤以上的食客。这当然是我瞎编的例子,但人群集中化、同质化有什么作用?证明筛选有效。


张立宪:那些被拒绝的兄弟其实也不会伤心,因为他们同样有其他的海量选择。


王俊煜:一般做互联网产品的人不会用这个逻辑。因为互联网产品天然可以面对所有人,它不像饭馆,每天能做的菜有限,座位有限,辐射的范围、半径有限。


东东枪:它的边际成本很低。


张立宪:这特别像影视圈发烧友早年囤影碟一样。很多北京碟友家里基本都有五千张左右的影碟,我们仔细算一下,一个礼拜看三张,够他看多少年?


东东枪:我去年刚把家里的影碟扔了,没有五千张,也有两三千张。我从十几岁开始买各种影碟,买到三十几岁。它们是我二十年的积蓄。扔的时候非常心疼,很多连包装都没拆,当初可都是精挑细选买回来的。


张立宪:你只是拥有,没有享有。


东东枪:是的。我确实也有好多年不看影碟了。要找一部影片,从那几千张里翻,远不如在视频网站上找更方便。


张立宪:所以我想,可能像俊煜这种理科生的思维,是算一下全人类一共上网的时间有多少,就可以知道其中被大平台分走多少。怎么可能每个人都痴心妄想把所有人都归于自己旗下呢?


王俊煜:但是大平台就会这么想。


东东枪:我不知道这样说严不严谨,这是流量逻辑跟产品逻辑的区别,就是——我们到底是在做流量还是做产品?


王俊煜:虽然我们对互联网有很多批判,但这两个逻辑可能没有太大区别。所谓流量逻辑,举个例子,我们刚才讲互联网产品的边际成本几乎是零,我要是做了一个平台,只服务一千万人,他们要更认真地读好东西,但是有一亿或十亿人,每天要消磨时间,如果商业模式没有区别,我为什么不选择服务这一亿或十亿人,而要服务这一千万人?这是非常理智的选择。


东东枪:对。这就是个选择。谈到理智,就有很多不同的维度。经济学里好像也有一个假设是每个人都在追求利益最大化,所以会有理性人的假定。但实际上,每个人衡量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标准千差万别。


张立宪:我记得有一个经济学的笑话,一个哥们到了非洲,喜欢当地的草鞋,便问当地人草鞋的价钱,当地人说一块钱一双。于是他要定一千双。结果对方为这一千双鞋要价一千五。为什么定得多反倒收费高?对方说,因为要反复做一千双鞋,太烦了。


东东枪:每个人的标准是完全不一样的。对于大平台来说,追求流量以及利益最大化也许是他们的共识,但对于一个小平台、小企业、小团队来讲,也许他可以任性地做不同选择。



无限增长与不发展的自由


张立宪:俊煜,像你这种职业生涯起点就是在谷歌这样的大公司的人,会不会有“寡头自信”,觉得天下版图都能归你所有?我们从小私企、创业公司做起,每一步都战战兢兢,我们觉得能有一点版图就不错了。咱们会不会有这种思维分歧?你别怪我冒犯你啊。


王俊煜:即便如此,那也归谷歌所有,不归我所有。假设我今天忘了我是谁,对内容没有原生兴趣,我接到的任务是我一定要做这个领域,纯粹从理智出发我也可能会做类似选择。


原因是,首先,今天大平台已经存在,我们并非凭空想象;第二,我们会看大平台没有满足的需求是什么。过去说互联网是规模效应很强的生意,它的固定成本、研发成本非常高。像“今日头条”和“微信”这样的平台,可能每家都有几百、几千或上万个工程师,非常昂贵。而我们做读库App这样的产品,需要的人相对较少。这样来讲,你有条件做一个服务更少人的产品,你的经济模型、商业计划书也能写得出来。


东东枪:这些年来,有很多企业和品牌把增长,甚至是无限增长当作企业要追求的天然使命。但我后来反省,无限增长恐怕对很多企业来说既不现实,也不经济。


张立宪:读库六周年时,我们总结接下来要怎么做,讲到“不发展的自由”。不用非得每年增长百分之几的利润,不增长也没关系,又不欠谁的。不用非得做业绩给自己、给别人看。俊煜,我有一个很好奇的问题,假设你认准要做一件事,投入一万块钱,挣了一万二,但你的期待是挣十万,结果没有挣到十万,就相当于损失八万八。你会忍痛割肉止损,还是觉得已经有利润,要继续做下去?


王俊煜:我可能不会期望它能挣十万块钱。包括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情,我很清楚它挺难挣钱。我们目标定得比较低,它能维持下去我们就很开心。反过来,也会有人劝我去大平台工作,说哪怕领工资挣的钱肯定都不止这么点。但我的确是有一些非经济、非赚钱的想法在里面。



未来人类的阅读场景


张立宪: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抛开一切现实和技术束缚,一切你想要的条件都能满足,你设想的未来人类的阅读场景是什么样?


王俊煜:我其实不知道。我们今天看到的在阅读领域的大部分问题,跟产品似乎没什么关系,比如现在大家耐心非常少的问题。我指的是广义上的阅读,不止是读书。大家恨不得看标题就得出结论,然后在评论区开骂。这是不是技术能解决的问题?我不知道。


东东枪:技术一定可以做点什么。


王俊煜:是可以的。我听说大平台也开始做一些有趣的评论分析,比如一条评论是否有明确的价值倾向。


张立宪:当年看到有个词叫“数据责任”,讲美国竞选从一开始,网络民意就自由、自然流动,但后来人们发现,也许它会流动成大家都不愿接受的结果。所以他们就认为平台对数据流动有责任。


王俊煜:对。包括大家讨论脸书上的假新闻,我觉得也不是当时发明这些技术的人能够预见到的。


2022年是iPhone发布十五周年,乔布斯当年站在台上,说发明了一个三合一的新东西,它既是一台电话,又是一个随身听,也是一个上网终端。谁能想到十五年后,这个东西最广泛的应用是聊天。之前各国的苹果商店里,下载排行第一名的基本都是聊天软件。到今天,聊天软件可能被短视频软件取代。那谁又能想到,经过十五年,人手一台iPhone只是为了在上面刷十秒钟的短视频?


所以技术发展的路径很多时候是自下而上的创新。用户根据日常场景做出某种取舍,很难被预料。只有当它发生,你才会知道一个人会怎么做选择。


东东枪:工具和使用者互相驯化,最后达到的平衡是双方共同努力的结果。一开始恐怕任何一方都难以想象未来会怎样。


王俊煜:大多数互联网行业或者科技行业的人,不会想正在做的事情对人类的未来有正面还是负面的影响。他的日常可能是KPI如何增长,做什么事情可以促进用户量增长。其实响应人本性的事更能获得增长。


张立宪:我记得在《3001:太空漫游》里,阿瑟·克拉克说,未来的人类会戴上一个“脑帽”,然后全世界图书馆的知识、信息就全部装在你的脑里。可能跟脑机接口之类的差不多。未来人类都植入芯片,想搜索什么直接在脑子里搜,什么都能看到,那会是什么样?人类是不是反倒更不知道要看什么了?



聚合不必读为必读


王俊煜:我们前面讲的主观的东西,它不太具备科学理性。如果理性一点,把纸质书、读库App看成产品,我从产品设计师的角度,还是会设想这个产品到底能满足人的什么需求。


过去我们做“轻芒”的产品,发现周末是使用它的高峰期,某种程度上满足了大家在周末想读点好东西的需求。六哥也常说《读库》“聚合不必读为必读”。我并非抱有一定要读点什么的目的,但我想打开眼界、满足我的好奇心。


一本纸质书也好,读库App里的内容也好,我觉得刚好能满足这种需求。只是可能一般做产品的人不一定能看得到这种需求。第一,他可能并不是时常阅读的人;第二,这种需求不太容易被数据展现出来。


张立宪:当初我们找到俊煜团队时,很多人说你们找对人了,俊煜是最懂你们需求的人。


东东枪:确实我们经常听到这样的说法。我猜是因为俊煜团队之前做出来的产品也给人这样的感受,或者让那些朋友模模糊糊地觉得,它好像跟读库的精神气质接近。俊煜你的感受是什么?你觉得读库App和你们原来做的,比如“轻芒杂志”相比有哪些不同,有哪些相同?


俊煜:不同当然有很多。最后的这个成品,对我来讲也有很多惊喜。我们做“轻芒”跟做大部分互联网产品一样,里面会出现什么具体内容,我们并不知道。


比如微信公众号平台这样的产品,它的内容由作者自己发布。我们其实只能做一些通用设计,并不针对内容本身。这有点像我们去餐馆吃饭看到的菜盘。一种情况是,可能你也不知道会用它盛什么菜,所以买的盘子一模一样,但如果盛条鱼怎么办?另一种情况是,事先知道菜是鱼,并且知道这条鱼会被摆成什么样,那我们可以针对它做很多不同设计,虽然是很基础的,但也是所谓审美上产品美观的地方。有这样的前提条件,我们才有可能做这件事。如果我们做的是泛电子书阅读器,里面既可以放网络小说,又可以放学术著作,还可以放我们常看的经营管理类书籍,可能就很难。


张立宪:那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正因为我们给了您这么几十篇文章,您反倒知道这个App应该长什么样?


王俊煜:对。在做App的过程中,我大概花了一周时间在排版软件(InDesign)里把文章重新排了一遍,大概能总结出读库会怎么处理这些不同的内容。然后我们就可以把内容预先设定在App里。我们可以跟编辑团队合作,讨论一篇文章、一本书如何在App里呈现。这跟我们做泛容器相比,自由度下降了,但匹配度提升了。这是它与一些其他电子阅读软件很大的区别。


另外,我毫不谦虚地讲,我们可能是互联网团队里最懂内容品质的。但我们始终是互联网团队,我的职业生涯也还是做产品设计,那么我们的出发点一定是用户需求。当然,在这个行业里做了十几年,我也知道不是所有的用户需求都要满足。读库App“聚合不必读为必读”跟传统互联网思路区别很大。它希望用户能在其中读到什么,也是一种服务。但它不是我在你面前不停地问你,今天到底想吃什么的感觉。


张立宪:它特别像互联网算法发明之前的事。


王俊煜:还是要看我们服务的对象到底是谁,他们对我们品牌的认知是什么,需要我们提供什么。有时他可能需要的就是替他做更多的决定。


东东枪:我的理解是,我们是在满足用户的需求,只是我们满足的不是他直接的、当场的、已知的需求,而是一个可能他自己也说不清的需求。就像我前阵子看到的,说古代大臣有事君之臣和社稷之臣,事君之臣就是皇上说要什么就给什么,我讨好他;社稷之臣是为天下江山着想,给的是皇帝应该需要的。


张立宪:在新闻史上有一种廉价报刊,比如《广州日报》就卖四毛钱。但其实把报纸当废纸卖可能都不止四毛,它靠广告补贴。廉价报刊的好处是物美、价廉、易得,老百姓对它的阅读期待也是你要让我舒服,要让我看喜闻乐见的东西。如果封面是刘德华,我就会买,如果是张老六,我就不买,甚至会骂。


这里的廉价不是贬义词,它是中性词。消费者去买书,花几十块钱而不是几毛钱,他的期待就变成,必须要让我看到我所不知道的、意料之外的资讯,否则和我在网上看免费信息、廉价信息有什么区别?最后还是用户的需求决定了我们的内容。



为什么书不能被取代?


王俊煜:上周跟一个行业大公司的CEO聊天,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先不说是电子书还是纸质书,他说为什么书不能被取代?我认为书的很多阅读场景可以被更短的文章取代。举个例子,一本地图集显然可以被电子地图取代;一本杂文集,我阅读它的方式也可以随便翻一篇,读完就放下,这跟我们在电子屏幕随便翻一篇文章的行为区别不大。但我们也会说,很多东西不能被取代,比如它提供了某种完整的体验。纸质书的纸质本身也是内容的一部分,我需要这种触感。本质上,很多用户读一本纸质书可能跟他健身类似,他觉得自己在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东东枪:这个感觉很重要。


王俊煜:对。所以纸质书的纸质是服务的一部分。另外,比如《读库》,比如我常读的教科书,它们自成体系,很难被单篇文章取代。虽然某种程度上,维基百科也能做其中一部分工作,但还是要看场景本身。


张立宪:我的理解是,首先,书更像建筑,它讲究结构,有系统性、结构性。可能和杂文集不同,这种结构性非常完备的书,相对而言更值得阅读。第二,读书也像盖房子。你要盖小平层,窝棚,还是高楼大厦?如果要盖高楼大厦,需要打什么样的地基?那可能就不是读几个公众号的文章、刷几个短视频就够的。如果盖个窝棚就够的话,那你真的不用读让自己难受的书。


农耕文明时代,村里一个人读一本书,够吹一辈子牛。他知道《三国演义》,给小朋友反复讲一辈子故事,他就是一个受人喜欢、受人尊敬的老爷爷。但是如今,一个窝棚对现代文明社会里的人来说是不够的,他要搭建起一座高楼大厦,其间所需物料、设计图纸,就只有读很多很多书才能满足。


东东枪:阅读这件事,也可以具体地说“书”,其实是形式跟内容的统一。我自己也出过几本书,其中有一本书的版面排得非常稀疏。有很多读者说,你骗钱。但其实是我跟编辑提出要排成这样的,为什么?我想规划读者的阅读速度与节奏。就像建一个博物馆,不能把所有展品都挤在小小的展厅里,我要规划让你先看到什么,在哪里停一下,让你拐个弯再看见那个展品。可能这是一本书,或者电子阅读要做到的事。阅读的节奏、界面、形式跟阅读的体验是分不开的。


王俊煜:对。这也是我们做互联网产品的人比较欠缺的一点。虽然我也写东西,但在产品里,我毕竟不是内容创作者,没有那么大底气说你就得这么看。


对于读库App里主要内容的阅读模式应该是横滑还是竖滑,我们曾经有过激烈讨论。我一开始的建议是竖滑,因为阻力小。从效率的角度讲,那样的确比较舒服。但六哥说,横滑有停顿,能控制我们读文章的节奏。这就是刚才提到的,我们自己做产品和跟读库合作做产品,在感受上的区别。我能学习到内容该如何被消费、如何被呈现。


东东枪:在做读库App之前,我也默认这些文章都应该是竖滑的。


张立宪:我们一旦选择横滑,就会失去那些喜欢竖滑的朋友。在耐心消耗殆尽之前,希望他们能够宽容一点,接受读库App现在的样子。


东东枪:接下来读库App跟我们的用户读者也要相互磨合、驯化,也许一些现在的设计将来会有修正和调整。


王俊煜:我们之前做自己的产品会更任性一点。任性可能不体现在内容本身怎么呈现,而是体现在交互设计上。比如划线,它不像我们在读库App里那样,长按屏幕,有两个手柄出现,拖动手柄再点摘抄。在我们自己的产品里,摁下屏幕大概半秒钟,这句话就被自动摘抄。这让很多用户不习惯。但在自己的产品里,我们可以冒更大的风险。结果显然不是每个用户都赞同我们的做法,它是用户投诉排名第一的理由。



未来的阅读体验


东东枪:你们觉得在未来,阅读会变成什么样?或者它应该变成什么样?


张立宪:我觉得现在还解决不了的一个问题就是,看四个小时的《美国往事》带给人的收获,基于痛苦的快乐,肯定大于刷四个小时短视频。但现在所有的阅读器、浏览器都无法让人们选择去看《美国往事》,也许未来我们会找到一个好办法。


东东枪:那是更专注的阅读。


王俊煜:大家现在对互联网的反思越来越多。有人把脸书类比为烟草公司,因为它让人上瘾。我们不断刷十秒的视频,不断刷社交媒体上的帖子,那是下意识的行为,是根植于我们基因里很深层的东西。可能跟烟草、尼古丁类似,它就是会让人上瘾。国外也有很多呼吁,说是否让政府、国会介入来监管这方面的问题。


而我们可能只能寄希望于用户的自我意识。我们可以提供各种各样的工具来帮助他做到这一点。比如我们也曾经想过是否做一个“禅定时刻”,用户说要读三十分钟,就给他计时三十分钟,其间别的东西全都屏蔽,这在安卓系统里可以做到。但换句话说,如果用户有这个需求,他为什么不买个阅读器?


张立宪:我们刚出的一本科幻文学史里提到一句话,这个时代唯一的进步是机器的进步。难道我们人类就没出息到这个程度了吗?


王俊煜:我好像也不是特别乐观。我们现在想的也还是把受众面聚窄一点,窄到瞄准那些已经有较强自我意识、要好好读点东西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阅读也不是未来的事。我们怎样把内容密度、浓度做到足够高,让他打开这个App也好,平台也好,甚至走进某个线下的店铺也好,扑面而来的都是这一类的内容。


获取开拓好奇心、促进思考、开阔眼界的内容,其实没有任何技术障碍。



富媒体能不能让人类感知更丰富?


东东枪:说到技术障碍,我说一个具体的现象。现在的电子书、电子阅读,大多都只是复刻纸质书的内容并在电子屏幕上呈现。有很多早就该有人干的事没人干,至少没看到有那么多人干。比如前几年,微信公众号等平台有了动画,文章里可以插入大量动态图片,甭管那是表情包、视频截图,还是别的。原来在纸质书上讲电影,最多放一个静态截图,现在可以直接把动态视频片段插入文中。还有一些文章里的图表是互动的,是可视化信息的呈现。而电子书不知道为什么,反倒很少看到这种明明在技术上已经毫无门槛的,可以有更多互动的可能性。


张立宪:我自作多情地解释一下,人们阅读这种形态的信息时,他希望得到的就是纯文本架构的世界。你如果给他那么多动画,他反倒觉得不如读文本过瘾、纯粹。如果一篇文章里提到一首乐曲,那插入乐曲是最好的,他马上就能听到。但是你想想,在不能插入乐曲时,你用文字来描述,这带给他的阅读感受可能与让他当即听到这首乐曲是不一样的。它不是简单的供给,不是需要什么就给什么,也许纯文本世界恰恰是他愿意阅读的动力。


东东枪:能不能说更丰富不一定代表更好?


张立宪:对。人类跟动物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人有抽象思维能力,有预见力,有把过去所有经历糅合、提炼概念的能力。我们如果只看纯文本的《红楼梦》,每个人眼中的林黛玉、贾宝玉都不一样。他会把原来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和曹雪芹笔下的人物形象结合,最后诞生出一个林黛玉、贾宝玉,这非常符合他的想象。而一旦做成影视剧或动画,人物形象被固化、具象化,反倒失去很多空间和乐趣。


王俊煜:从过程的角度想,其实也没有任何技术障碍。我们把时间倒回到iPad发布的2010年,当时大家认为iPad是革命性的阅读设备。那时苹果也有“报刊亭”,里面有大量电子杂志,包括《连线》《GQ》等。


苹果公司跟默多克新闻集团合作过iPad版电子报纸《日报》(The Daily)。《日报》《连线》电子杂志里的所有内容,几乎都是刚刚描述的富媒体文本。《日报》上线一年多就关闭了,因为制作成本太高等原因。2020年,我们也给另外的团队做过类似方案,但后来也没有继续运营,我的理解是编辑成本太高。如果做书,编辑有固定的工作流,但你要生产这种富媒体内容,它的工作流很不一样。


张立宪:我担心的是生产出来,读者也不一定买账。


王俊煜:要看内容是什么。2011年,iPad版电子书App《我们的选择》(Our Choice)上架,它是美国前副总统阿尔·戈尔对全球变暖,气候问题的深入研究,是科普向的电子书。它里面有大量图表、视频。我不认为用户会觉得它的形式比纯文本差,只是它也许没有好到让用户愿意付额外费用,支持编辑团队建立崭新的工作流。


张立宪:iPad刚开始流行那几年,电子书出版公司Touchpress做过艾略特的《荒原》,当时iPad的容量还没有多大,这本电子书就要占用七百多兆。《金字塔3D》《战马》《太阳系》《恐龙行进》都是这家公司做的。但直到现在,他们都不温不火。在《金字塔3D》里,用手指点击,你就能随之进入金字塔的具体位置;在《太阳系》里,你点击木星,“哗”地一下木星就在你手底下转。但这能代表一个人读一段文字,一段对木星的描述而产生的遐想吗?


富媒体并不能让人类的感知变得更加丰富。


王俊煜:对。可能这种体验在文本这个领域,相对来讲没有那么重要,但其他体裁都有类似的讨论,比如在电影领域,3D有多重要?IMAX有多重要?


张立宪:人类的语言,一种是生活用语,比如“喝杯水”“今天结束了”“再见”;另外一种就是学术语言。当然,很多人一辈子都不具备学术语言,那就是克尔凯郭尔所说的那种,不知道有自我,不愿意有自我,也不能够有自我的人。要想拥有学术语言,这种纯文本的、抽象的阅读几乎是唯一路径,不管是阅读纸上的还是屏幕上的。现在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取代纯文本的世界。


王俊煜:我非常同意。但我们也接受一个现实,这不是大众都需要的东西。至少在今天不是。



继续探讨阅读新的可能性


东东枪:我们对未来的阅读还有什么渴望吗?


王俊煜:我想到喻柏雅老师的文章《纸质书何以延续至今》里提到的很多问题,未来在技术层面也许都能解决。只是看它重不重要。比如喻老师讲纸质书手感的问题,电子屏幕能不能解决?也许解决不了。但现在虚拟现实(VR)、元宇宙,已经有各种各样的触感手套,其实理论上能解决,只是看值不值得。


张立宪: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毛病?比如我对一段内容有记忆,我一定会记住它的方位、大小、比例关系,图片下说明文字的字号,图片和文字出现的位置等。如果没有这些参照,我反倒记不扎实内容了。


王俊煜:我现在也还是用纸质笔记本。第一,我写的时候更专心,不会在电脑上干别的事情;第二,翻起来很方便,我哪一天跟谁说过什么话,按顺序就能翻到。我原来也想象,如果技术发展到每一页都是一个电子屏幕,那也许能解决空间感的问题。但等有了这个技术,人们愿不愿意用它来干这个事?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在办公室喜欢用大屏幕,道理也一样。我需要把我当下脑子里的内存铺开。我可能同时在八个窗口工作,那我就需要看见这八个窗口。过去可能觉得在纸上画,贴条更好,但今天买得起更大的屏幕,我就可以把所有的窗口在屏幕上铺开。这是技术的进步。它能不断地、一点一点地解决问题,只是要看大家觉得这个问题重不重要。


刚才提到空间感,那在App里有没有办法解决?我觉得应该有,只是要看需求量多少,或是相对成本高低。它也不一定要用特别硬核的技术。电子屏幕媒介的优势肯定在于知识的积累、摘抄。


我以往做产品的方法类似于从微观处观察,而非部署宏观战略。我们在阅读过程中,要看一些细微需求有无意义,我就观察自己。一般而言,过去我们做笔记,就在电子书上划条线,我觉得还是太麻烦。当我阅读文本产生某种想法时,好像我的大脑跟作者的大脑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从制作工具的角度,我就会想怎样能更有效率地捕捉这种反应。所以做“轻芒杂志”时,摁一下屏幕就能标记,不用再精确拖拽,我们就可以捕捉当下的反应。但捕捉到以后干吗?我们没有继续做下去。


与读库合作的flomo(浮墨笔记)做了很多这方面的工作,当然也有继续做的空间,比如攒下几十万字笔记,到底怎么去组织?现在也没有产品能解决好这个问题。


东东枪:我们今天有机会跟俊煜坐在一块聊阅读,是因为俊煜帮我们开发了读库App。实际上你们也在做自己的,跟阅读有关的产品是吧?那是个什么样的产品?我猜它背后也有你们对阅读的思考和探索。


王俊煜:过去六年,我们一直在做比较有品质感的阅读产品,覆盖方方面面的需求。一开始我们会问我们的研究团队(当时还有研究团队),到底谁需要读好内容?研究团队做了几百个访谈,最后画出四个画像——上进青年、追求生活品质的人、专业人士、创作者。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产品叫“阅览室”,我们希望它能够为喜欢读好东西的人、认真读好东西的人提供一个专门阅读和讨论长文章的线上空间,就跟想象中图书馆的阅览室类似。


张立宪:它未来可以成为可视化的展示吗?


王俊煜:应该也可以。大家抱着读东西的目的进来。书架上放着各种挑出来的好东西,用户也可以自由地去读他想读的。假想中“阅览室”会有很激烈的交流,但这种交流无声。读库App里也有这种交流,除了作者加料,也有用户、读者写的笔记,挺惊喜的。


张立宪:俊煜,这半年多来,读库团队是不是都成为你的噩梦了?


王俊煜:没有。换一个角度想,我有机会做自己喜欢的产品,还能稍微挣点小钱,这是很开心的事。我从2006年开始读《读库》,有机会跟一个这么好的品牌的团队进行深度合作,做出来一个各方面,不能说满分,但起码在七十五分到八十分之间的产品,很开心。我们的确有很多技术漏洞没有解决,还有很多体验上的缺陷,但我觉得这是职业生涯里比较难得的体验。这其实不简单,不是十年前或五年前的我能干的事。开发过程中我们跟编辑团队、内容团队有深入的交流,都很难得。


再补充一点我的感受,我们有位同事叫KT,她是读库App的项目经理,也是我们“阅览室”“轻芒杂志”,还有“豌豆荚”的品牌负责人。过去几年我们有一个困扰,就是到底怎么解释自己产品里的内容?在做读库App之前,我们很好奇读库会怎么解释读库,后来发现读库不解释。我们翘首以待,想看读库在年度征订时会怎么说,结果枪老师、包老师他们写的文案,讲的是你要阅读,但没有解释为什么你要读《读库》。


张立宪:引用黎巴嫩诗人纪伯伦的一句话:灵感只需歌唱,灵感从不解释。


王俊煜:对。我们做互联网产品时间长了,也有某种误区,比如一个品牌的价值主张要明确用户痛点,明确用户为什么要使用它的功能点。但后来想,我们处在互联网和内容产品的交叉口,其实很多内容产品不需要解释。这也是在开发过程中我们学到的重要一点。


张立宪:反正这半年多的沟通、接触让我很兴奋。现代印刷术发明到今天已有六七百年时间,古今中外的书,各种语种、各种开本、各种编辑做的书,其实没有多大差别,就是把内容印在纸上,把纸装订成册。到我们这一代人,真的有可能探讨阅读新的可能性,真的有躬逢其盛的兴奋感,这是我们的荣幸。希望读者也能给我们这个机会,让我们继续探讨。


王俊煜:前面我们对互联网环境下的阅读改变,阅读碎片化的探讨,我觉得互联网产品对传统内容生产首先是“破”,比如现在可能没有人愿意去一线做新闻报道,因为真的不挣钱,而且如果报道的跟大家的认知不一样,大家还会骂你。大家只想看到自己心中想看的故事。那到互联网现在这个阶段,我们能开始做的事情应该是“立”了。


回过头来看金字塔塔尖的东西,它在过去几年里,随着下层被破坏,也一块被倒掉,就像我们倒洗澡水,把婴儿也倒掉了。内里有一些需求遭到破坏。那它怎样在新的媒介里重建?这是我们要做的,是挺有意义的事,也是需要产品团队和内容团队紧密合作才能做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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