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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名噪一时,或贻笑大方

樊超群 读库 2022-10-11

“可是,地球还在转动。”


因坚持日心说,伽利略经受长达六年的拷问,在罗马宗教法庭上被迫认罪。但获得自由后,伽利略又仰头看天,接着俯视地面,低声说出这句话。


这是一段耳熟能详的故事。一位良心科学家,因坚持真理被罗马教廷残酷迫害,最后仍不忘研究天文学和物理学,被誉为现代科学之父,也成为反抗权威的代言人。


直到现在,伽利略一案依然活跃在高中生作文以及自媒体文章中。不过,当我们重新把历史的望远镜对准这场“世纪审判”,发现的真相可能并不比伽利略当年所观测的要少。



关于月亮的新发现


1632年,伽利略发表《关于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以下简称为《对话》),这部作品并没有用当时学术界常用的拉丁语写成,而是使用伽利略本人的母语意大利语。虽然讨论的是力学和天体运行的问题,但形式上采用比较易读的对话体,全书论证也尽量删繁就简,以便让有一定知识的普通读者也可以读懂,并参与讨论。


这已经不是伽利略第一次出版重量级著作。早在二十二年前,伽利略就在《星际信使》(1610)中公布了他利用改良后的望远镜观测到的新发现。他偶然听说荷兰的镜片制造商利用凸透镜和凹透镜组合,可以放大看清远处的物体。伽利略立刻联想到可以用来天文观测,并着手把望远镜的放大倍数提升到二十倍,对准人类已经仰望了成千上万年的宇宙星河。


现代人早已知道月亮上有很多环形山,但四百多年前的人们第一次得知皎洁的月亮,其实布满了无数山峰和山谷,被伽利略在《星际信使》中描绘成“好似孔雀尾巴上的圆斑”。甚至,伽利略还通过确定影子的长度,算出某些月球山峰高达4000步(7000米),要比当时已知的地球山峰都高。


除了关于月亮的新发现,伽利略还观测到木星周围有四颗卫星,并非常机智地把它们命名为“美第奇星”。美第奇家族当时是托斯卡纳大公国的统治者,文艺复兴时期最知名的艺术和科学赞助人,出过四任教宗、两位法兰西王后。时任大公的科西莫二世曾是伽利略的学生,他愉快地接受了这项属于家族的荣誉。伽利略也如愿以偿,成为托斯卡纳大公的首席数学家和哲学家。


《星际信使》甫一出版,五百册便被抢购一空,整个欧洲都在风传一位意大利学者,以及他发现的月球山脉和四颗行星。英国驻威尼斯大使亨利·沃顿爵士随即把这本书寄回国内,呈给英王詹姆斯一世,并在给另一位伯爵的附信中写道:


我随信向陛下禀报一条消息,这是他迄今为止从世界上任何地方所收到的最不平常的消息;这就是随信附上的这本书,作者为帕多瓦大学的数学教授……他先是推翻了以前的整个天文学,接着又推翻了整个占星学。因为这些新星的价值必定会改变进行判断的立场,而且,为什么不可能再发现些什么呢?……该书作者未来之命运或名噪一时,或贻笑大方。


第二年,伽利略受邀抵达罗马,受到罗马学院的天文学家和一些支持他的耶稣会学者的热烈欢迎,他的发现也得到天文学界和宗教界的认可。教宗保罗五世私下接见了他,并免去拜谒时下跪的惯例。猞猁之眼科学院的创办人切西亲王尤其看重伽利略,邀请他担任该学院第六位院士。猞猁之眼,象征着人们发现新科学和新世界的敏锐眼光和探索精神。


猞猁之眼科学院徽标


伽利略欣喜地接受了院士头衔。从此之后,他的每一部作品封面都会在自己姓名后注明“猞猁之眼”字样,也都带有学院的徽标。伽利略后来写信给好友萨尔维亚蒂说:


许多名人接见我,并设宴款待。这座城里的枢机主教、高级教士、亲王,都想看看我观察过的东西,看过后俱为之着迷——恰如我在此时此地,奇观当前:雕塑、绘画、宫殿和花园,我看得目眩神迷。



当新天文学遭遇《圣经》


接下来几年,伽利略的声誉与日俱增,但也引起了越来越多的骚动。


他的学生、比萨大学数学教授卡斯泰利在一次早餐会上,兴奋地介绍伽利略的新成就,却遭到同校另一位教授的反对,理由是日心说违背了《圣经》的记载。同席的还有科西莫二世的母亲克里斯蒂娜女大公,她虽然也喜欢伽利略,但信仰虔诚的她,基于对日常经验和《圣经》个别词句的字面理解,也提出了质疑。



伽利略听到这样的辩论,心有不安,他害怕科学和信仰之间爆发争端。在伽利略看来,他的基督信仰和宇宙探索丝毫没有矛盾,反而如同那个年代的大部分科学家一样,像哥白尼、第谷、开普勒,研究宇宙和自然规律,是为了更好地认识上帝。


因为上帝既然是创造宇宙万物的主宰,寻求背后的规律是理解上帝工作的绝佳途径。正如十七世纪的荷兰博物学家斯瓦姆默丹所说:


我借解剖跳蚤,向你证明神的存在。


早年,伽利略还立志要做一名天主教修士,只是在父亲的要求下改为学医,后来转而研究力学和天文学。在给卡斯泰利的回信中,他再次申明《圣经》的真理与自然界发现的真理都是来自上帝的意志,前者来自圣灵的启示,后者是上帝命令的忠实执行者,二者并不矛盾:


显然,两种真理不可能对立,所以睿智的注解者应该通过明确的感知和必然的证明,令《圣经》的记载与确信无疑的自然学结论相一致,从而找出其文字的真正含义……其次,让我们看看存疑的《约书亚记》相关篇章……在这种情况下,不能单纯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圣经》的词句。


《圣经》是为配合平民的理解而书写,采用了多种文学手法,如果拘泥于字面意思,许多陈述会显得偏离现实,不仅会生出各种矛盾,也容易造成各种异端和亵渎。


因此,《圣经》并没有支持地心说。反而,通过伽利略严密的推理,《约书亚记》中提到的太阳停住,更符合哥白尼日心说体系。


尽管伽利略有充分的论据,但是他反对把这种天文学解释用于证明《圣经》的权威,理由是《圣经》更重要的目的是启示天国之道,而不是一本关于天体如何运行的书。


虽然伽利略有理有据,却正中论敌下怀:把他引入到《圣经》解释的危险区域。



未遂的审判


1517年,天主教奥古斯丁会修士马丁·路德在威登堡贴出《九十五条论纲》,本义是讨论赎罪券的功效,延续到质疑教宗的赦罪权柄,引发一场德意志乃至全欧洲的大风暴。


时任教宗利奥十世签发了《斥马丁·路德谕》,限路德六十天内放弃自己的论点,否则开除他的教籍。路德针锋相对,当众烧毁诏书,与教廷公开决裂,并在一次演讲中说:


这就是我的立场,我没有别的话可说了。愿上帝保佑我。


为了应对马丁·路德开启的宗教改革运动,1545年到1563年,天主教会召开了特伦托大公会议,会上进行了激烈的辩论和选举,并通过决议:


任何人都不得用依据自己的判断,并按照自己的理解歪曲《圣经》的办法来解释《圣经》。


这项规定后来成为罗马天主教会的官方教义,并在伽利略出生的那一年,经过系统阐述汇编成修道誓约,无数修道士和天主教徒都以此庄严宣誓。


伽利略在给克里斯蒂娜女大公的信中,间接指责他的对手们歪曲《圣经》,违背了这一誓约。与此同时,伽利略的对手也断定他犯了同样的罪行。


显然,双方的争论虽然因地球是否做绕日运动而起,但核心是谁才掌握《圣经》的正确解释。作为学者和普通信徒的伽利略,完全落于下风。


1615年,罗马宗教裁判所收到对伽利略的告发,指责他有异端嫌疑,威胁到三大权威,即《圣经》注解者的权威、《圣经》本身的权威,以及构成天主教教义的神学与哲学基础。经过十一位神学家顾问组成的特别委员会审查,判定日心说是明显的异端,与《圣经》多处记载不合。


当然,他们关心的并不是日心说和地心说哪个正确,而是这些是否符合《圣经》的记载,以及对这些论述的容忍程度。


伽利略受到宗教裁判所的正式训诫,放弃“太阳静止不动、是世界的中心,而地球运动”的观点,“今后不得以口头、书面或一切形式,持有、教授或拥护上述观点,否则宗教裁判所将对其进行审判”。一份文件显示,“伽利略同意此禁令,承诺遵守”。


事实上,1615至1616年这次审判的未遂,除了告发者准备不足外,也与同情和支持伽利略的修士、枢机不少有关。1614年末,一名多明我会修士抨击伽利略,作为同一修会的总传教士路易吉·马拉菲神父,曾致信伽利略表达歉意:


三四万名修道士做出的,或者可能做出的愚蠢行为,都是我的责任。


出身佛罗伦萨的巴尔贝里尼枢机主教,与伽利略同为比萨大学的校友,曾热情地站在伽利略一边。他在信中对伽利略说:


我祈求上帝保佑你,为了公众的利益,像你这样极重要的人物是理应长命百岁的。


并在一封信里自称——“亲密的小弟,枢机巴尔贝里尼”。


伽利略则以更加饱满的热情给巴尔贝里尼回信:


我是您卑贱的仆人,虔诚地吻您衣服的褶边和祈求上帝赐给您最大的幸福。


他时不时给枢机写信报告最新的科学发现,把自己的每一种著作都寄给枢机一本,并将《试金者》一书题献给巴尔贝里尼。


1623年,巴尔贝里尼被选举为新一任教宗,即乌尔巴诺八世。


教宗乌尔巴诺八世(1568-1644)


第二年四月,伽利略乘坐马拉轿车前往罗马祝贺,受到这位老朋友、新教宗的私人接待,五个星期内接见了五次,每一次都在梵蒂冈的花园里散步一个小时。他们讨论的具体内容无从得知,但从伽利略接下来的行动来看,他似乎以为自己得到某种程度的默许,可以继续写作关于哥白尼学说的著作。



四百年后的真相


经过多年断断续续的创作,伽利略终于完成《关于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他将主题限制在潮汐现象,避开太阳静止的讨论,小心翼翼地规避异端嫌疑。此外,新任教宗也声称:


教会从未谴责哥白尼的学说是异端,他只是过于轻率罢了。


为了拿到出版许可证,伽利略还亲自去了罗马一趟,只是他离开罗马后,形势剧变。他的忠实支持者切西亲王逝世,鼠疫的流行隔断了佛罗伦萨到罗马的交通,他无法将《对话》书稿顺利寄到罗马,只好退而求其次,向佛罗伦萨的异端审判官提请许可。几乎没怎么修改,《对话》就被通过出版了。


这部伽利略的心血之作,刚问世就得到众多人物的认可,同样也掀起了一场大波澜。教宗乌尔巴诺八世看到新书中伽利略并没有遵从自己的忠告,把日心说当作假说。这类文字并未写进正文,而是用与正文相区别的字体草草放在序言中。而且,教宗的意见还由书中滑稽可笑的角色辛普利丘说出,显得尤为讽刺。


更乌龙的是,教宗还托人来信责问,为什么扉页上印上了三只海豚的图案。因为巴尔贝里尼就任教宗不久,即把弟弟和两个侄子升为教廷要职,以为这是伽利略揶揄自己任人唯亲——或许这样的风声太多,让教宗认为所有人都可能影射自己,哪怕是自己曾经的好友。


伽利略著《关于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扉页(1632)


事实上,这三只海豚只是这家出版商迪尼书店的商标。


此时的教宗陷入了深深的愤怒。


他(伽利略)和奇昂波利欺骗了我。特别是奇昂波利,他厚颜无耻地说,伽利略将完全遵从冕下的命令,一切都会很顺利。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我从没有见过或者读过这本书。


奇昂波利是伽利略的坚定支持者,之前已经因与教宗敌人结盟而触怒乌尔巴诺八世。


形势急转直下。之前教廷中支持伽利略的人或死或贬,最高领袖乌尔巴诺八世也已经把伽利略视为背叛者——没有比朋友的欺骗更让人愤怒的了。


然而,这不完全是私人恩怨。教宗为了彻底审查《对话》,启动了特别委员会。这意味着事态已超出教宗质疑的阶段,走入宗教审判的程序。


和大多数人想象的不同,宗教裁判所并没有那么可怕。虽然它是一种有罪审判——一旦提请调查,一般情况下都会判为有罪,但只要罪犯放弃异端观点并公开悔过,大部分都会被释放,个别会被处以监禁,最为严重的会被送上火刑架。


学者E. 威廉·蒙特根据档案和最新的学术研究得出可靠估测,所谓以残酷著称的西班牙宗教裁判所,从1550年至1800年所审判的十五万人中,实际被处死的只有三千人,平均每年十二人。


在私刑泛滥、群众猎巫横行的中世纪,未经审判就被处死的人数远超于此,甚至当时还有这样的记录:有些在世俗法庭受审的罪犯,故意做出亵渎神灵的行为,以便被移入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监狱。


当然,宗教裁判所的相对公正,并不能抹杀其思想审判的实质。即使有一个人因此受难,在现代人看来也不可接受,但超越时代的苛评同样不切实际。


根据日本科学史学者田中一郎对梵蒂冈原始档案的研究,伽利略被要求到罗马受审,其间并未受过拷问,只是在压力下承认自己的错误“出自虚无的野心、全然的无知和不谨慎”,并最终做出异端誓弃。田中一郎在《四百年后的真相:伽利略审判》中写道:


那些将伽利略视为不屈服压力、拥护哥白尼日心说的英雄科学家的人也许会失望,但如果他坚持相信地球运动,等待他的大概将是极刑,而且我们可能就读不到他晚年最后的著作《关于两门新科学的谈话和数学论证》了。


被判终身监禁的伽利略,其实也没有被送进监狱,而是被送往佛罗伦萨南面锡耶纳大主教家中居住,后来又被准许回到自己家中,除了写作最后一部作品,其间他还接待了英国桂冠诗人约翰·弥尔顿。


至于开头提到的伽利略那句地球还在转动的名言,据田中一郎考证,第一次是出现在一百年后的英国作家朱塞佩·巴雷蒂的《意大利图书馆》一书中,其中还声称伽利略“受到了六年的调查和拷问”,显然并没有,这番话的可信度存疑。


不管伽利略有没有说过这句话,但后来的人们显然更愿意相信这个段子,也乐意树立一位反宗教的科学英雄。


回望伽利略审判,历史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


伽利略和他的敌人们都真诚地相信上帝,却因为对《圣经》的不同解释而互相攻击。貌似反抗权威的独立学者,其实非常聪明地懂得如何获得权贵人士的认可和支持。在宗教打压科学的启蒙叙事下,却无法掩盖现代科学诞生于欧洲基督教世界的事实。


如果真相属于胜利者的一方,那么后来者是否愿意考察习以为常的“真相”,就像当年伽利略拿起望远镜一样?


 

本文作者:樊超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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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科学,何以诞生于基督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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