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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什么那么爱写司马迁?

刘勃 读库 2022-10-02

据观察,我们的金牌作者刘勃老师对写《史记》的司马迁老师着实是情有独钟、念念不忘,不仅写出了《司马迁的记忆之野》,还在读库App开设了一档音频专栏来专门讲述隐匿在史书背后的司马迁。

对此,我们忍不住发出灵魂拷问:刘勃老师,你为什么那么爱写司马迁?


收到刘勃老师轻描淡写同时还略微有些尴尬的回复后,我们意识到,这事儿不简单。

在我们的穷追不舍之下,终于撬开了刘勃老师的心房,他说:“其实有这么一个原因,就是司马迁特别矛盾。我觉得他是那种情感上的判断和理性上的判断完全相反的人,在人格上有一种内在的冲突和张力。这点特别能打动我。”

他在新书分享活动中也曾过分谦虚地表示:“希望我的书能起到垫脚石的作用:大家看过后,有去读《史记》的兴致,感受会有点不一样,回过头来再说司马迁写得太好了,刘勃完全没有把司马迁的好处写出来,那我的目的就更加达到了。”

而在“刘勃说书”这档音频专栏中,刘勃老师更是为读者逐字逐句拆解《史记》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至于为什么选择这篇?那是因为关于司马迁生平的记载很少,主要就是这篇《太史公自序》。理性啊客观啊,这种东西暂时放一放,刘勃想捕捉的,正是司马迁讲述自己亲历的那个时代时,字里行间流露或隐藏着的情绪。

探究至此,不得不感叹,司马迁,你可知道刘勃爱你有多深。

我们在此为您放送“刘勃说书”专栏前两讲,如果您觉得不够解渴,欢迎移步读库App收听完整版(共九讲)。相信听完这个专栏,你也就理解了刘勃为什么那么爱(写)司马迁,以及我们为什么那么爱看他(写)的司马迁。


《史记》这部五十多万字的大书,应该从哪里开始读起?

可以按顺序,从第一篇《五帝本纪》开始读,这是司马迁心目中,文明史开始的地方。也可以把书翻到最后,先读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後,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後也。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適晋。晋中军随会奔秦,而司马氏入少梁。

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其在卫者,相中山。在赵者,以传剑论显,蒯聩其後也。在秦者名错,与张仪争论,于是惠王使错将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错孙靳,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曰夏阳。靳与武安君阬赵长平军,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葬于华池。靳孙昌,昌为秦主铁官,当始皇之时。蒯聩玄孙卬为武安君将而徇朝歌。诸侯之相王,王卬于殷。汉之伐楚,卬归汉,以其地为河内郡。昌生无泽,无泽为汉巿长。无泽生喜,喜为五大夫,卒,皆葬高门。喜生谈,谈为太史公。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曰:……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

——《史记·太史公自序》


一屋子人排排站,就沿着这两面墙,也就是“序”站着,你站这个位置,停那儿了,叫“次”,这就是“次序”;官大的在前,官小的在后,官员大小看俸禄,俸禄叫“秩”,也就是“秩序”……

诸如此类的词,都是这么产生的。

所以,序又派生出我们今天所说的次序、秩序、序列之类的意思。

写一段文字,把整部作品的编排次序、主要内容、关键主题都告诉你,这样的文字,就好像礼仪活动时的那两面墙,给你提供了理解全书的参照物,所以也叫序。

现在我们觉得这样的文字放在全书开头最好,所以序都在书的开头。司马迁时代还没这个概念。

《太史公自序》分两个部分,前一部分介绍司马氏的家族源流和司马迁自己的经历,后一部分介绍《史记》一百三十篇的内容。


这段话,细讲会非常绕。因为牵涉到好多人名:颛顼、重、黎、唐、虞……这些人在古书记录里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内容,要注释这句话,把各种材料都引一下,再想法子调和矛盾,很容易就会写好几页注释。

我们只讲一个相关的神话:“绝天地通”。

神在天上,人在地上,原来,天地是相连的——看见高耸入云的山或大树,人产生这样的联想是很容易的。

那么,人可以上天去请示神意,神也可以下地来。总之,原来神和人沟通很方便。

这大概类似于我们在希腊神话里看到的那种景象。神和人谈恋爱,生孩子;英雄们大展身手的时候,往往也有神来庇护。一个英雄,有神灵加持,可以纵横披靡甚至挑战别的神,神不管他了,他的破绽也就暴露了。

对于人间的统治者来说,这种情况很不妙。

我是君王,你是臣民,按说你必须要服从我,可是你背后有神,神保佑你,你就可以和我对抗了。

所以到了颛顼的时候,就把上天下地的路,都封锁、截断。

从此,民和神就分开了。

能代表神的,只有帝王。

神意和帝王的意志,合二为一,从此民在统治者面前,越发卑微。

为帝王完成分开天地的工作的,是重黎氏。

司马迁提醒大家,自己是重黎氏的后代。

大家可能都听过这句话,司马迁写《史记》,是要“究天人之,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天人之际本来就是司马迁的老祖宗划出来的。

现在司马迁想要把这个边界真正弄明白。

而且,天和人分开之后,才会有天官和处理人间事务的官的区别。

下文司马迁讲到自己的父亲是太史公,这个职务的特点是“为天官,不治民”。

他们做史官的,就是研究天的。

固然皇帝才能代表天意,但是重黎氏“世序天地”,皇帝想要弄明白天意,离不开他们这些做史官的。

这也就是司马迁一开篇就强调,自己是重黎氏后代的意义——自己肩膀上,承担着让皇帝明白天意的重任。


史这个字,甲骨文里就有,但究竟是什么意思,众说纷纭。


可以看出,甲骨文里的史字,下半部分是一只手,手里拿着一件东西。王国维先生把这件东西理解为书,史官是拿着书的人。如果这个解释可信,那么这个史的含义,和后世就有不少相通的地方。但陈梦家先生认为,史是拿着武器捕猎野兽的象形,那这个史就是武官。还有先生认为,史就是事,所以从事任何工作的官员,都可能叫史。

不过到西周,我们已经大致可以说,史是文职官员了。

我们知道,很多严谨的学者,对待传世文献里描绘的西周景象,态度是很谨慎的。现在考古发现很多,不看传世文献,就根据青铜器上的铭文,也可以整理出西周不同时段(早期、中期、晚期)的中央官制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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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发现,有一个重要的部门,叫太史寮。部门主管,叫太史,下面还有若干各种史。其他部门里,往往也会有一些史。

基本可以肯定,西周的史是文职人员。

再往后,到春秋时代,关于史的材料就多了。

梳理下来,史的工作大概有四种:

1. 记载时事

最近发生了什么事,由史记录下来。我们现在还能看见的先秦史书,往往就是史官在事件发生后不久记录下来,后来汇编而成的。当然,失传的比我们今天还能见到的要多得多。

荷马是一位盲诗人,盲诗人是如何吟游唱诗的,《荷马史诗》本身就有描写。同样,史官是怎么记录历史的,我们在《左传》里也可以看到非常多的记录。我们看一条:

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太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公二年)


赵穿在桃园杀死了晋灵公。赵盾没有走出晋国国境就回来再度做卿。太史记载说:“赵盾弑其君”,在朝廷上公布。赵盾说:“不是这样。”太史回答说:“您是正卿,逃亡而没有走出国境,回来不惩罚凶手,弑君的人不是您还是谁?”赵盾说:“哎呀!《诗》说:‘因为我的怀恋,给自己带来了忧戚’恐怕就是说的我了。”

从这条描写看,史官写了东西,还要公示写得是否合适。

2. 掌管文献


各种档案既然是史官记录的,顺理成章,也就由他们管。

据《周礼·春官宗伯》说:“大史掌建邦之典”“小史掌邦国之志”。如老子为“周守藏室之史”,就是中央政府的各种档案都看得到,老头一肚子的内幕,所以写书的时候,一个事例不讲,一个人名不提,全是莫测高深的道理。

据说,三皇时代留下来的书,叫《三坟》,五帝时代的书,叫《五典》。解释八卦的,叫《八索》,天下分为九州,记录九州的具体情况的,叫《九丘》。

一个史官,要是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都懂,就会被夸为“良史”。

3. 提供咨询


大人物遇事不决,就要来找史官问。

你说史官是记录历史事件的,工作是不是也太轻松了?《春秋》据说本来是鲁国的国史,一万八千字,记了二百四十二年的历史。换言之每年就记七十几个字。就算竹简上写字麻烦,这写得也太少了。

结合《左传》《国语》里史官的活动,可以推测:史官记录下这些,主要是给自己看的。看见这么一行字,它关系到怎样的历史,我脑子里全记得,然后张嘴就能说出来。事件的具体细节,老史官和小史官之间口耳相传,不用写下来,史官真辛苦的地方,是它吃背功。领导跟你谈事情的时候,你立刻就能从脑子里调出一段相似的历史掌故来,解释前因后果,并对当前局势作出预测。

4. 占卜与祭祀


读《左传》《国语》的感受,很突出一点就是,史官都预言神准,他们说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几乎一定会说中。

为什么能说这么准呢?除了“以史为鉴”被认为很灵之外,史官往往也掌握其他预测命运的办法,他是能和神灵沟通的。

我们讲一个例子吧。

晋献公要去讨伐骊戎,一个叫骊的戎狄部落。

晋献公让一个叫史苏的史官占卜,结论是:“能取胜但不吉利。”

献公不怕不吉利,去打骊戎了,取胜,还俘获了大美女,叫骊姬。

献公开心得不得了,大摆酒宴庆功,想起史苏的预言来,决定恶心他一下,吩咐说,对史苏,只给吃酒,不给布菜。“你说‘胜而不吉’,我确实胜了,所以赏你酒喝;打败敌国得到爱妃,还有什么吉利比这更大的!你说错了,所以罚你没菜吃。”

史苏饮完酒,低头拜谢说:“兆象上有的,我不敢隐蔽。隐蔽兆象的内容,就失了做臣子的职责,有了这两项罪,怎么事奉国君呢?”意思是,胜而不吉是天意,我就是天意的传话人,你不爱听能赖我吗?

散席了,史苏对晋国的大夫们说:“如果说晋国以男人的力量战胜了骊戎,那么也一定会用女人的力量战胜晋国的。”

于是史苏回顾历史说了一大堆,歌词大意是:过去夏朝的桀讨伐有施氏,得了妺喜,亡国了;商朝的纣讨伐有苏氏,得了妲己,亡国了;周幽王讨伐褒国,得了褒姒,西周也由此而灭亡。现在咱们国君德行也不咋样,结局只怕也好不了。

这个史苏就非常典型,既用自己的历史知识来预测未来,也用占卜术来预测未来。

这么综合来看,这些先秦的史官和我们今天说的历史学家根本不是一回事。

史官其实记的是新闻,是时事。今天的历史学家,写的是过去发生的事。历史学家不写时事,甚至于,有些比较严谨的历史学家会拒绝拿历史和现实对照,不承认历史会给现实什么启发。而史官的基本功就是拿历史给现实提供参考。

史官就是为政治服务的,可以说,如果不是有政治需要,根本不会有史官这个职业出现。今天的历史学家往往会强调,我们是独立的学术研究,不应该受政治干扰。

史官总显得有一些神秘的超能力,今天的历史学家可不会这些,相反面对现实,可能比一般人更多无力感。

了解这才是史官的传统,才能比较客观地看待司马迁:《史记》为什么有那么强烈的政治关怀?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神神鬼鬼的东西?因为《史记》背后,就是先秦史官用神秘方法为政治服务的传统。

也正是因为明白了这一点,你才可以感受到,《史记》固然仍属于这个传统,却也在多么努力地超越这个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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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讲人:刘勃
历史作家、编剧,现任教于南京三江学院
“青春中国史”四部曲作者


本文选自“刘勃说书”专栏前两讲
全部内容可在读库App收听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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