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的前提是有真情可抒发
按:吉川幸次郎,一位以中国为精神故乡的异域学者。他把中国文化视为自己的精神家园,数十年潜心整理和研究中国经典和文学,为中国文学在日本的普及贡献一生。读库将陆续推出吉川先生的九册作品集,并以此为底本开启中国古典文学阅读计划,我们还特别开发了伴读小程序,便于您随时分享阅读中的疑问、感想,与他人进行共读。本文即是读者莫昭阅读《中国文学史》一书后的所思所感所想。
吉川幸次郎先生概括中国的学术传统,是尊尚个体为资料对象的研究思考,而非概论,最终他选择杜甫作为归属。这本《中国文学史》则是概论,将中国文学分为古代、中世与近代,恰好各一千年。
本书由学生黑川的课堂笔记整理而来。吉川先生的几部讲义,曾唤起黑川的激动之情,将受到挫折的年轻人挽留在中国学问中,方成了这本书。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同样是因课堂笔记而成书。读书时,老师仿佛站在眼前,举手投足。
我学生时同样记过逐字笔记,回看最为记挂的,是课堂上属于老师个人独特品质的那部分;读吉川时,最为记挂的,便是他明确、直接、独到的见解。
黑川评价先生的讲课,“语言非常明确,很少有暧昧的语词和混乱的逻辑,完全就是文章”。吉川的选材,“都是通过自己考虑的,而不是乞灵于前人的东西”。
与文化相适应的时代氛围
传统的中国古典学习,着重于少数天才作者与作品,容易形成一种点状的认识。吉川的《中国文学史》,贯穿文学的整体观,他将点状的人和作品放在连续的视角中。令人想起将“文学史读法”建立在“历史式读法”基础上的杨照在“经典里的中国”丛书序言中列出的思考题。
吉川强调,要产生文学,必须有与之相适应的时代氛围。战国的氛围不适于文学,人们更关心政治。楚辞以极端、恣意支持文学的成立,在当时的时代氛围里属于异类,形成一股不曾中断的潜流,到汉时浮现。
汉武帝时代,文学、儒学、史学皆成熟,《史记》开启新的书写传统,具备了小说的趣味,同时阻碍了纯粹小说的发展。强烈的不能写假话的意识,削弱了后世书写神话、英雄之旅等虚构故事的氛围。
吉川讲唐诗的时代氛围。初唐时,文章中的句子变长了,是人们精神活跃起来的副产品。盛唐时,诗的对象大幅扩展,出现了空前的长诗。杜甫扩大了向来诗歌的振幅,抒发以前诗中耻而不为的激烈感情,形式又是彻底端正。中唐时,诗歌不再具备充沛的感情,变成逻辑性的东西,给人鼎盛期已过之感。
晚唐诗歌数词很多,因为诗人心中有着不安的情绪,在数字中波动着某种缱绻不释的心理。
宋朝军事积弱,文学昌盛。苏轼等人出身于科举取士,这种新兴的阶级是其文学的背景。唐时李白、杜甫尚是单纯的文人,宋时文人与政治家合二为一。比较杜甫和苏东坡,吉川认为前者写系命之作,注重构思;后者写应景之作,像写日记一样写诗,文学仅仅是必要的“旁业”,更核心的是政治生活。
元朝,对中国文明毫无敬意的蒙古人,给文学带来巨大冲击。读书人无法再寄出路于科举取士,价值颠覆,肆意妄为,元曲兴起,越发接近今日市民的文学。吉川写到近世后半段时,有种仓促之感。例如“明代也是一个庸俗的时代,土气的时代。……这个时期没有什么显著的事件,文学史上,连表面上显著的东西都没有。……在明末,文人粉墨登场而演戏,可以说是时代失去了伦理节制的表现”。
文学传统一度衰微下去,至突然断裂。
语言的形成,诗的形成
语言的形成。五经时的语言形式尚未成熟,《尚书》中大量使用仅出现一次的文字,尚未认识到语言的共同性。《楚辞》语言夸张、高昂,想象上天入地,是一股文学的潜流。汉赋具有为事物命名的强烈冲动,华丽,从战国时有内容的言辞转变为纯粹以美为目的的文学。
诗的形成。对于建安文学,吉川认为五言诗一任感情的倾泻,在脱离乐府曲调后,获得成熟。田晓菲在《赤壁之戟:建安与三国》中,将建安视作一场大疫后的建构——一个永远都处于过去式的诗歌与宴饮的黄金时代。友人因瘟疫离去,曹丕发问,“疫疠数起,士人凋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在《与吴质书》中,他回忆起曾“丝竹并奏,酒酣耳热”的诸子已化为粪壤,“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
吉川没有进一步阐释为何断言五言诗是最好的抒情性诗体,似乎是一种直觉。每次我读三曹诗选,的确十分酣畅,古文今文的隔膜不存。死亡唤起了个体意识,不再是向天祈求,或把自己框进抽象的概念中。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写道,“年寿有时而尽, 荣乐止乎其身, 二者必至之常期, 未若文章之无穷”。
另记一段田晓菲的看法:
综合来看,似乎是他当时选了一种并非显见的文体,怀有文章无穷、可超越现世功绩的自觉和永不复得的悲伤心绪,抒情的前提是有真情可抒发。
阮籍的形象在中国文学中探讨得非常多,是一种心向往之然不能至的典范。其狂放、离异、疯癫,异于当时的时代,也异于现在的时代。吉川说他是精神健康的表现。吉川想表达的不是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哀与愤懑,而是提示根本性的问题: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诗歌是健全的?
健全的反面。对齐梁文学,吉川毫不留情,认为是“像人造花似的艳体诗”,一种堕落文学。属于语言的过剩、语言的畸形。其内容大概是源自贵族阶层“产生繁琐文学的繁琐生活和使之成立并维持它的环境”。南宋的词,同样过分讲究修辞,吉川认为,“因为在这些时代中,汉族都是被逼迫至南方而建立小王国的”。与此相反,金诗选的是“诗成鞍马上,不觉在天涯”。吉川断言,李白完成了绝句,杜甫完成了律诗。
真实的人,真实的文字
文学史的书写中,对于文本的选择永远是关键的。基于对中国文学的广泛了解,吉川的选择中有一种求真及原创的自觉。他不碍于通常之见,选择的人和文本常常有一种异于年代通识之感。建安文学,他选择了孔融。
这是独立于让梨典故或是历史评价的孔融。他在当时有这样的想法,激烈地从文化背景中突破出来。这让我想起纪伯伦的《论孩子》。
你们的孩子,都不是你们的孩子
乃是生命为自己所渴望的儿女
他们是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
他们虽和你们同在,却不属于你们
……
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从弦上发出的生命的箭矢
南北朝,他选了情歌。人们曾经可以这样爱,如今还可以这样爱。这样始终是非典型、非主流的爱。
元杂剧是贴身的。直接描写肌肤之亲,还有罕见的生孩子题材。
追求崇高景观
严霜惨节,总是悲风断肌。四时有序的安慰对我是不真实的。真实的高山总是野蛮、陡峭、危险的。麦克法伦在《心事如山:恋山史》中写道:我们对于景观的反应,总的来说是从文化的角度做出的。……我们“阅读”景观,在自己的经验和记忆,以及共享的文化内存范围中,解读它们的构成。
连续很多个秋天,我心里都充满里尔克。直到今年发现,已经能被中国古典文学安慰。或者说,眼中开始看见无论春夏秋,还是冬的山水;无论丰沛,还是极度荒凉苦寒的存在。自然的凛冽都是真实的,文化的建构亦是。
我最偏爱的是星汉灿烂,仰望遥远宇宙,仿佛异于时代。
汉语有情
附录关于汉语的性质,无论读几遍都为之感动。
汉字是像这样将事物的物理状态做心理的摹写而产生的,所以在具备复杂结构的同时,还伴有某种情感。
读汉字时,总感受到一种无关内容的画面质感。《观看王维的十九种方式》是一本薄而绵长的书。温伯格选取了《鹿柴》的近三十个版本,古老汉语形成的抽象画经过不同程度的转译,在语言的缝隙之中,已改变质感。
置身于全然陌生的语种中,用近似于欣赏抽象画的方式,通过已知的构词法、联想、逻辑、感性,推断其意义,形成一种语言的通感。
吉川有这样的通感。在他眼中——
汉语声调的动感伴随着音乐性,梁代沈约将汉字归纳为平声、上声、去声、入声四个调式,据说是印度语音学的影响。
他同时感受到汉语断绝与简洁的性质。汉语是断绝的、有多次切顿的。众鸟、高飞、尽,像有间隔的踏脚石。节奏顿挫之中,一步步将人的思绪积极地导向目的地,又放缓、搁置,让期许浮现出来。
简洁意味着书面语中连接虚词的枝叶常被清剪干净。《观看王维的十九种方式》中写道:“汉语是各语言里单音最少的。现代汉语中,一个单音节词有四个音调可以发,但每个单音节词的每个音调都有多个可能的意思。因此,汉语中一个单音节词(常常是一个字)只有放在句子中才能理解:这或许是中国哲学的一个语言基础——中国哲学永远基建于关系而非本质之上。”
作为日本学者,汉语是吉川的非母语,同时是被他深深爱恋着的研究对象,这种介乎其中的位置,激发了高度敏锐的洞见,贯穿全书。如讲到中日文学的差异,“日本文学尊尚余韵,而中国文学则是利索地突出中心”。同样是描述女人,中文充满了“丹凤眼”这样直指五官的定式,日语则习惯于顾左右而言他。
吉川概括汉语对仗发达,是由于汉语是孤立语,一个字为相应的一个音节。对我而言,这又是一处跨文化理解的灵光。
如非借助两面镜子的折射,人永远无法看见自己的后脑勺。我感受到吉川对于汉语的掌握,是由外语到母语的过渡;进而下意识地形成了对日语由母语向外语过渡的理解。
另一位生活在语言缝隙的作家多和田叶子,在《和语言漫步的日记》中写下把自己的日语小说翻译成德文期间的语言观察。例如发现日语写作时,“なぜか”用得过多,似自我意识过剩。在短篇《面具》中,日语与身份认同强烈关联起来。“要说心里真正想着的事情时,日语水平就会变差。那是自己生长的国家的语言,岂止如此,还是催生出自我意识的语言。”
这是同时置身于语言内外的宝贵经验。
吉川先生的这本书,本是讲中国文学史,尾篇则是写给汉语的情书。“因为汉语的声音很强烈,它能描绘音乐的波纹。”吉川先生的讲义,曾唤起黑川的激动之情,而今,也唤起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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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莫昭
个人订阅号:莫昭的日常学习
题图为正在阅读中国古籍的吉川幸次郎,田沼武能 摄,图源:広辞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