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管人”相比,我更享受“救人”带来的满足感——访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儿童医院胸外科主任医师曾骐
人物简介:
曾骐: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儿童医院胸外科主任,主任医师。擅长复杂胸壁畸形、先天肺疾病、纵隔肿瘤、食管疾病等的诊断和治疗,特别是漏斗胸等胸壁畸形微创治疗以及小儿胸腔镜技术。
儿科在医疗综合领域里长期处于弱势,它受制于医学发展、经济差距、患者差异、社会环境等几方面的影响,这些因素也左右着医学生毕业后的就业选择,当前部分医患关系异化也是儿科医生荒的一个重要因素,需要国家、政府、社会、家庭共同关注。——曾骐
初夏的北京,新雨微凉,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儿童医院病房楼三楼却空气燥热,手术室外的走廊里、过道上或站或坐或蹲满了患者家属,一位年轻的妈妈哄着不停啼哭的孩童,一边抹着额角的汗水,她的脚边是一个大大的旅行箱,“从内蒙古来的,肺里长了肿瘤,当地医院治不了,听说北京儿童医院最权威,曾大夫又是儿童胸外科方面的顶尖专家,来这儿,就是希望他能救我孩儿一命。”
不当院长可能不缺一个好的管理者
不当医生定会少一个好的儿科专家
记者:走廊外满是患儿家属,很多都是从外地赶来的,有人说全国最好的儿科医生都在北京儿童医院,全国各地的患儿都往这儿跑,作为一名曾经的管理者现在的儿童胸外科名医有没有不能承受的感觉?
曾骐:如你所说,全国医疗资源不均衡,尤其在儿科医疗上更为明显,异地患者的比重大,北京儿童医院胸外科压力还是蛮大的,因建科早,专业性强,虽然目前只有24张床位,但每年1000多例手术,暑期一个月能完成200多例手术,暑期平均每月每张床要周转十几个病人,这个对于一般医院是难以想象的,而且很多病例都属疑难杂症,无论是对医院还是对医护人员都是严峻的考验。
近几年,在国家政策调整以及医院的支持下,北京儿童医院胸外科培养了一批儿童胸外科专职医生,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后,有些医生已在各地原单位建立儿童胸外科专业,再加上多种形式的优质医疗资源下沉,我们的压力有所缓解,但由于北京儿童医院胸外科的特殊地位,加之患者传统就医观念作用,当前,我们的任务还是挺艰巨的,随着医疗技术的发展,相信这些困难都是暂时的。
记者:“学而优则仕”出自《论语·子张》,是我国古代教育思想核心价值观的体现,千百年来,多少文人以当官为毕生追求,你为何放弃了“医而优则仕”的机会,辞去了副院长的职务,选择专心当一名医生?
曾骐:我当过医院的工会主席,当过副院长同时还兼任胸外科主任,经过一段时间发现就我个人而言,不能很好地兼顾。因为开会时,我有时会想起某某孩子的诊断还不明确,某某孩子的手术还没做,总觉得分身乏术。回首8年的管理者生涯,时间倥偬,业务繁忙,每天都在凌晨两点左右才能结束工作,管理方面投入的大量精力,无形中影响了专业的发展。我不当官,可能不会缺一个好的管理者,但我不当医生,就会少一个儿童胸外科医生。权衡之下,遵从于自己的内心,辞去副院长职务,专注于在专业领域的不断突破,为患儿找到更优良的治疗方案,看见家长因孩子治愈而流下的欢欣泪水,这种满足感是医生特有的。
作为一名医生,勇于挑战,不一定会问鼎专业之巅,但故步自封,一定会无所建树。多年前,香港的医疗技术国际上比较领先,业内对他们一片溢美之词。这激发了我对新技术探索的热情,通过不断努力,渐渐得到国内外同行以及病人家长的认可,并先后两次受邀赴港参加学术交流及手术演示,赢得同行的认可。
医技的提升离不开患者支持和配合,以“漏斗胸”技术为例,美国NUSS(纳斯)医生于1998年报道了漏斗胸微创手术技术,我现在已经做了4000多例手术,超过NUSS医生完成的手术例数,是全世界做此项手术最多的医生。随着手术病例的增多,技术也不断改进,现在所采用的NUSS技术已在原基础上做了改良。“勇于挑战,不断超越”也是北京儿童医院胸外科自1972年独立设科以来秉承的工作精神,老一辈专家严谨求实不断吸纳新知识的精神也得以传承。
医生的职责是治病救人
但医生也怕因治病救人而担无妄之责
记者:北京儿童医院会聚全国顶尖的儿科医生,也汇聚了前沿的各种疑难杂症,据说你的患儿小到一两个月,大到十七八岁,在面对生死存亡和幼小生命之间的矛盾,为人父者和为医生这两个角色在内心深处会有怎样的碰撞?
曾骐:昨天手术就有几个开胸的患儿,最严重的是一个11岁的小女孩,她的胸腔已经变形,影像显示神经纤维瘤已长满胸腔,这类肿瘤有可能生下时就已经存在,由于症状不明显没引起大人注意,当发现时,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唯一期盼的就是将肿瘤切下来。
这个肿瘤包裹着心脏发出的最大的一条血管,这条血管在肋骨间分布着十几条血管,哪根血管破裂都会危及生命,这不仅考验医生的手术技术,更考验医生作为一名普通人的情感,也需要医生具有勇于担当的情怀。
现代家庭,孩子是最珍贵的,不能有任何闪失,哪怕是医生出于治病救人的天职而发生的医学范围内允许的误差,都有可能给儿科医生带来毁灭性的职业打击。
为人父者,肯定想不惜一切代价将幼小的生命从死神身边拉回来,为医者就要考虑这个病例所面临的巨大挑战,失败了会不会令自己就此职业终结?值不值得自己拿前途做赌注去为这个患儿走钢丝?以前,这些顾虑是不存在的,医生面对疑难杂症时就一个想法——攻克他。现在,医患关系的异化,让医生不得不在治病救人的同时想到保全自己,这也使得本来有希望挑战成功的病例不得不放弃治疗,于医于患,这都是莫大的遗憾,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制约了医学的发展。
我在和那个胸腔长满肿瘤的女孩家长充分沟通后,家长表示了极大的信任和鼓励,当历经6个多小时将坚硬得跟石头一样的肿瘤一块块分离切除后,看着排在一起长度近30公分的肿瘤,家长流下了感激的泪水,“我的女儿救活了。”那一刻,我走高空钢丝般的紧张压抑心情瞬间得到释放,欣慰又满足。
医学有很多未知存在,挑战巅峰需要医患共同配合,缺一不可。但基于当前医患关系的客观现象,医生一定先将“丑话”说在前边,这是规范行医的前提,有的患儿家长听后主动放弃了治疗,非常遗憾,这其实耽误了一些病人。反之,哪个医生不愿意倾尽平生所学面对生死相托呢?也可以说,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创造了很多起死回生的奇迹。
儿科的发展受制因素很多
破解儿科医生荒值得各界广泛关注
记者:据2017年发布的《中国儿科资源现状白皮书(基础数据)》显示,我国儿科医生缺口达9万人,每年流失1万名儿科医生,而儿科医生数量的多少,决定了我国儿童的健康能不能得到保障,甚至决定了中国人均寿命等一系列重要指标,请你谈谈儿科医生为何如此短缺,如何有效缓解?
曾骐:我也是懵懵懂懂地当了儿科医生,因为家里兄弟姐妹较多,父母年龄大,觉得家里应该有个医生,当时有口腔科、儿科供选择,我选择了儿科。后来才知道,当儿科医生其实是件挺“麻烦”的事。
很长一段时间里,儿科在综合领域是个弱势科室,在医学发展方面很多都走在成人后边,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儿科医生职业的发展;儿科的诊疗费用相对比成人低,会影响儿科医生的收入;还有儿科属于哑科,儿科医生面对的患者是孩童,小孩子有时听不懂话也表达不清,害怕医生,交流困难,诊断起来也困难,再加上现在一个家庭中孩子少,治疗过程中如果出现一些不顺利,家长难以接受。很多医学生因此不愿意从事儿科,也有很多儿科医生因此放弃儿科。
儿科看的是孩子,也特别像孩子,虽然“麻烦”,但很“可爱”。如果说,治疗成人是延长了一个人的生命,那么治愈孩子,就是扭转了一个人的生命。当初,我是懵懵懂懂当了儿科医生,如今,我和我的很多儿科同事一样,都不知不觉地爱上了儿科。
这几年,国家出台了一系列惠及儿科的政策,从国家层面上进行政策引导,给儿科医生一个美好的职业前景;全社会共同努力,改善医疗环境,让儿科医生获得职业满足感;加强疾病科普宣传,让患者客观看待疾病,增进对医生的理解;增加薪酬待遇,科学规划,吸引更多的优秀毕业生到儿科工作,我觉得,未来,才会有更多人选择儿科、爱上儿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