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来到美术馆No.69】袁永苹|我们写作的原因就跟为什么活着一样
“诗歌来到美术馆”第六十九期邀请的是80后诗人袁永苹。袁永苹生于中国东北一个教师家庭,现居于哈尔滨,从事写作和编辑出版工作。袁永苹自十几岁开始写作诗歌,但是是那种自发性写作,作品质量也不够好,后来,到了大学开始有意识的、更加自觉的诗歌写作。近些年辞去正式工作,意在进行高强度的写作和阅读。“写作是一辈子的事情,需要高度集中的精力。我们虽然日日督促自己精进,但是写作的高标还是永远在前面,必须一刻不停的往前挖掘。”其近年写作一直在转向,“当你到了更深的人生阶段,诗歌对你可能意味着反抗,意味着对存在的一种体察、捕捉和反映,意味着无限接近真理的渠道”。
在本次活动现场,同为北大未名诗歌奖得主的主持人夏超与永苹就其诗歌创作,从诗人与读者的关系、年轻诗人的创作瓶颈与探索、叙事和抒情、大师与自我、精神分析、女性主义、诗歌的意义等方面和观众展开对话交流。
左:袁永萍 右:夏超(冬至)
作为同时肩负女儿、妻子、母亲等家庭和社会职责的女性诗人,袁永苹不停围绕其日常生活以诗歌为载体进行创作,也在抒写中不断拓宽视野,纳入了当代艺术、政治、历史、抽象精神等多方面主题,通过将自己内心的认知和真实生活进行叠加、置换,持续多维度地拓展对诗歌的探索。当问到她诗歌中一个明显特质:叙事性的时候,袁永苹表示诗歌的本质是抒情,但是以往的抒情方式部分失效,而叙事因为对事实和细节的把握优势而成为一种重要的抒情手法。在问到写作灵感的时候,她强调:“我写诗主要是一件事情一定要刺激到我,让我感觉到非写一首诗不可,我才会写,而不是说一定要写一首诗而写。”也许是这种创作态度,使其诗歌在精确直接、删繁就简的同时,能够精准有力地直戳人心和事物的本质。
袁永苹说,诗歌创作和人生很像,当诗人灵感被激发时出现了创作动机,但在创作过程中这一初衷可能产生偏移。我们的某些动机和最终呈现的结果并不对应,往往充满着偶然性,这种随机性跟人精神内核里无法解释的某些机制相似。当被问及为何诗歌中常出现“鱼”的意象时,她阐释道:“没有故意用这个意象,可能是巧合。对于诗人来说,某一个意象可能在一个情景中具有某种意味,从而占据了心灵和大脑,是你无法控制的。这是一个人独有的东西,会带给那个人某种特殊的感受。”
诗歌交流环节(部分)
01
家庭生活
晚餐正在进行。
母亲分开食物给所有人:
这是孩子的,这是父亲的,
这是死者的。灯光
照亮圆桌和人们的额头,
阴影,在木栅栏边儿上,
把自己,留在那儿,一整晚。
2002年
晚餐对东亚人来说是个特殊时刻,这在日本和韩国等国的艺术家创作中都有体现。这首诗的灵感来源于一次家庭聚餐,抒发着便“插茱萸少一人”的人生况味。袁永苹说,她总是在吃饭的时候想起死去的人。在问及诗的叙述中为何会突然出现“阴影”一词时,诗人表示,诗歌中对于“阴影”的描写是出于直觉,并不是刻意传达某种情绪,至于它是留给活人的还是死者的,不同的读者会各有体会。
袁永苹早期诗歌作品更多是源于灵感,创作时偏重即兴,不过多强调诗歌的布置和修辞。在主持人冬至看来,20岁出头时的创作非常能反映诗人创作的特色,这一阶段的诗歌通常是稚嫩的,直接来自于生活,但恰恰这一时期写出来的诗非常令人意外。当然,并不是每一位年轻诗人都能够有技巧的处理切身经验。
02
切片
他们带走你的一丁点儿,
有时,会带走你的一大块儿。
他们选择喜欢的部分,
而你原地不动,
任凭黑暗还原你,
成为一个干净的婴儿。
在小酒馆,他带走你的前额,
此刻,你又给他一片儿别的。
如果你有城池你会给他城池,
有海洋的管辖权你也会给——
你放弃做君主的权利,
只想拥有一个廉价的拥抱,
和普通情侣的可口可乐。
你丢失掉疆土和月季,因为
——吐露、沉默、等待。
他们经过你身旁,
带走你的一丁点儿,
有时,那是你的一大块儿。
你在心里说:
别人给予你严寒和欺骗,
你回报给他们高贵的艺术。
2003年
这首诗灵感是来自于小野洋子的同名行为艺术作品《切片》,诗歌的前半部分是就行为艺术现场动作的还原。诗人认为,人们在生命中的每一次与他人和社会互动中都会被侵蚀并被以渗透性的方式带走自身的一部分。在彼此互动的过程中,相互切割和塑造。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袁永苹一直很关注当代艺术,尤其喜欢行为艺术,她认为艺术的各个门类应该相互启发。
当然这是一首爱情诗,但是写法已经变了。诗人认为,当下很多诗歌以爱情为题材,但具体的作方式应当创新,应当有富有自身特色的表述方式。诗人有意使用“可口可乐”突显其当代诗歌的作品属性,并以“丢掉疆土”“海洋管辖权”来对爱情诗歌意象进行一次强有力的修辞拓宽,继而来达到一种女性主体对男性感受反写的效果。其中城池、海洋的管辖权、君主的权利这些出色的意象,实际上是一种有意为之:尽管历史主要由男性话语书写,但女性在写作中要不断开拓自身的写作疆域。
03
旅行计划
你我好几次说起要远走他乡
出去旅行,看看外面的天地。
在冬季,你总说要带我去钓鱼
你说你曾钓到过最大的鱼
足足有好几斤重,震惊了整个河边的人。
你说我们可以去钓上各种各样的鱼,
大的你可以为我做成美味,
小的我们可以喂养我们的猫。
一晃两年过去了,我们哪也没去,
没去旅行,也没去钓鱼。
你的渔具被我放在阳台的抽屉里,
它们就像是要留给梦想的礼物。
我们总是说着,在未来……
后来,我们在结婚日那天的照片上面出现,
你脸上写满了羞涩,穿灰衬衫,利落的发型,
我穿着红裙子,微胖。
虽然那时我们的心已经疤痕处处,
可是我们却真的像从未受过伤痛的新人。
2012年
这首诗以女性视角直接倒出了生活的真实:我们对生活都有很多期待,但有些期待会落空。诗人通过描述照片的场景呈现生活现状,尽管诗歌中带着一种失落的情绪,但也传递着接纳的讯息。从心理学的角度探讨这首诗中带有轻微的“解离”,诗人冷静凝视生活,将情绪从处境中抽离以确保个人情感不过分卷入事件,从而达到客观地认清当下。
虽然这个《旅行计划》最后没有实现,但诗歌却为观众营造了一些想象和期待,而这正是生活的本质:未能事事如愿。读者认为,诗歌尾声“虽然那时我们的心已经疤痕处处,可是我们却真的像是从未受过伤痛的新人”尤为安慰人心,我们的人生正是这样,尽管经历不同的挫折、伤痛、失落或是分别,但仍愿自己的心,能够像这首诗描述的那样,像从未受过伤痛一样,依然那样热烈诚挚的对待遇到的每个人。
04
红火焰
清晨,药物和保温杯的水槽边,
燃烧着红火焰。
已经化开的药物,发白像牛奶,
吸管扔在水槽里,里面有
红火焰。
她把孩子的药落在亲爱的家里了,
这糟糕的主妇、母亲、妻子,
头发上燃烧着红火焰。
她将药落在了朋友家里。
在两个小时内,她无法
原谅自己,她穿梭
她在客厅卧室倒水时燃烧着
红——火——焰,
但无人发现。
那孩子不明白,她母亲
恼中的红火焰,不存在于
此世界的人。她
活着、喘气儿,但没心思。
黑石头里燃烧着炭块,
但红的火焰从缝隙里钻出,
这女人不对劲儿。
周三她在与人社交的时候
烧着了她的红火焰
她努力克制平静松弛,
好显得——什么事儿
都没有。但红火焰像
是季风定时刮过来。
夏天出现,夏天
消失。早餐欢笑,
早餐的欢笑消失。
但红火焰不时的燃烧
在一间意识的空屋中。
她在锻造词语的医院里,
治疗着癌症。夏日
的凉风掀起窗帘,
鼓胀出某种无形之物,
徘徊在屋中。
那是红。火。焰。
2019年6月26日
这首诗与《旅行计划》的创作时间相隔7年,但是通过女性视角的延续为袁永苹的诗歌增添了一脉相承的气质。诗人在描述“她”的感受时,通过强调主妇、母亲、妻子三种不同的社会家庭角色来描述三重身份撕裂所带来的焦虑感,并进行着女性身份的探索。
“红火焰”描述一种复合式的的感受,它在诗中反复出现并伴随着不同标点符号使用,是有意识地对诗歌进行变奏加强一种燃烧的紧迫感。著名心理学家尤金T.简德林(Eugene T. Gendlin)曾指出,人对于情绪一开始不是感觉而是体会,人们只有在为感受到的情绪找到对应词语表达后才具有处理它的能力。这首诗做了很好的示范,有时无需扩清一种感受中的每种情绪,而是将一团非常隐秘的感受进行命名,通过明确自我感受、认知现状去拥有处理这团感受避免焦虑的能力。
05
我的招式
在别人出招时,
我交出所有招式,
心里说,来吧。
看看我的头盖骨、小手骨,
半月板骨…
还有耳朵上的软骨
和全部关节……
如零钱一样摊开,摆放
在所有人面前,这没什么。
交出全部招式,就是我的招式。
在某一刻,袭击如同爵士鼓点,
慢慢加速,加速,袭来。但,
这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就让灵魂充分暴露它自身
——而我袒露心灵的全部组件
——这就是我的招式。
我一无所有的招式。
如我的灵魂,
黑色树枝上的鸟。
一块砖头抛了过来,
就飞走了。
而我有我的全部:
醉倒在田野里。
抱冰而眠。
在卵石耗尽的温柔中,
饮水。
2020年11月11日
这首诗开篇两句直接道出“我没有招式”直击人心,然后以“如零钱一样摊开,摆放”又从细节上加强了这种果决。“醉倒在田野里,抱冰而眠”,有某种理想主义核超现实主义色彩,整首诗似乎都透露着诗人精神生活的姿态。整体看来,诗人仍然注重日常生活中的感知、叙事,传达某种情感和意义,但相对于早期作品,诗歌传递的相对清晰的意义和事件正在日渐趋于抽象和模糊。
袁永苹的早期作品注重言语的生动性、口语性以及自然原始的状态,但所想表达的内容并不仅是口语可以描述的日常生活,而是日常经验和抽象精神之间相互分裂的部分。其近两年的写作,在叙事、抒情或日常经验的处理方式上出现了转向,“对于诗意的探索就像对于真理和美的追索一样,人们无法完全把握但能无限趋近。”诗人通过语言方面的实验,尝试向人们阐释更多无法言说的感受。
互动环节
Q
读您的诗有波兰诗人维斯瓦娃·辛波丝卡(Wisława Szymborska)的感觉在里面,感受到有强烈的女性色彩冲击。今年刚刚读了挪威作家西格丽德·温塞特(Sigrid Undset)的三部曲,在想中国诗歌也可以拓宽一点,比如说作为女性身份,对家族、国家、民族或者宗教是不是可以更深刻的切入进去?
袁永萍:您给我很大的启示,拓宽主题确实很重要,希望缪斯能把主题交给我。就我来说,我不会刻意的写任何主题,也没有在故意拓宽任何主题,这些主题与我相关就会成为我的主题,我也会有宗教方面的思考。
主持人
我看到你最近在高强度的写作之外,也有高强度的阅读,不论阅读文学作品还是艺术的东西,好像有“重读经典”的感觉,把我们所谓20、30岁读的那些大师要一一看一遍,这个过程当中有没有一些新的认识,对于如辛波丝卡之类的经典诗人有没有不一样的看法?
袁永萍:我对于辛波丝卡的写作一直不温不火,她不算对我有影响的诗人。但是有些读者在不同场合也说过类似的觉得我们很像的话。这可能是对我的诗歌的了解不够全面导致的。事实上,辛波斯卡的言语偏理性、逻辑和思辨,但我主张直觉和感性。也许是促使我更深入去了解辛波斯卡作品的机缘还没有到吧。近几年我为自己设立了阅读计划,进行地毯式阅读,希望在语言修辞上能有所突破,所以开始盘点很多大师的作品,比如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默(Tomas Gösta Tranströmer)、美国诗人托马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等。我觉得经典诗人为我们提供了养料。但不要因为是大师就去顶礼膜拜。我们终究是要写我们自己的东西。我们写作的原因是要成为我们自己。每个大师都有他的拿手绝活,我们可以看到他们个人的优点并从中汲取养料,但是促使我们创作的材料和手段终究来自于我们自己。
Q
作为初学者,怎样从技法上去学习写诗?比如像刚刚分析的《红火焰》的一些布置,我们该怎样慢慢习得这个东西呢?
袁永萍:作为一项精神活动,写诗有时被人们过于灵感化了,事实上它有一个技艺的习得过程,就像婴儿学说话一样,从不完整到清晰表达,能够输出自己的思想,需要一个学习过程。诗人写作过程中脑海里都有一个批评家的存在,对自己诗歌的判断来源于其对于诗歌的要求,每个写诗的人都有他认可的诗歌观念,我们都是慢慢地朝那个方向靠拢。其实每个人无论写不写诗,都能感受到某些我们言语无法表达的东西,阅读时也会产生这样的赞叹,他居然写出了我想写的,我想说的,这可能就是我们写作的缘由之一。我认为创作诗歌最好的方式,能够帮你无限接近想表达事物的核心,在勤加练习的同时要保持一颗追问的诗心。你永远都不会对一首诗特别满意,但当你退出个人视角,放一放再看会有一个相对客观的评价。
编辑整理:李丹迪、张凌云
摄影:王世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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