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来到美术馆No.64】韩博|写诗是极致的语言实验
特邀嘉宾:大弓一郎
在韩博看来,“诗歌是从十几岁就开始使用的艺术形式,它可以用来表达日常语言之外的世界,似乎已经成为一种诉诸智力与直觉的身体感官。”让他倍感幸运和深深受益的是,他的青春期处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知识爆发”的时期,就像是久经封闭的环境忽然敞开,各个出版社开始出版大量国外著作。当时的韩博就像是楚门世界里那个离开摄影棚的人,开始了解到世界的多元,真理的可疑以及自由之可贵,这些都成为他随后的创作中作品的潜在主题。
左:诗人韩博,右:主持洪兵
毕业后几乎同一时期,他和马骅都不约而同地寻求风格的变化。马骅只身往云南支教,韩博则开始关注诗歌语言的本身,“我喜欢每过一个阶段,变换一下写作方式,我不大喜欢一直从事一种形式。”他甚至在做偏实验性的创作,诗歌界也有评论其在做比较极端的语言实验和转向。当主持人洪兵发问愈发晦涩、精深的语言是否也是对读者提出的考验时,韩博回答:实验本就是极端的,诗人和读者是一种知音模式,只有充分具备对话的条件,才可以互相理解。
诗歌交流环节(部分)
01
沐浴在本城——献给异乡人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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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小的雪在暗处推动我。入口处的陌生男人
替代我走进浴室,他呼出的酒气,像鱼儿钻进大海
汇入扑面而来的,更多浴客呵出的积雨云。他甚至
坠入了行走的梦中,翘起拇指,夸赞多年不见
而仍能一饮而尽的谢黑桃。河水的温度
让他醒了一会儿,他以为梦见了火山
却发现只不过是冲浪池吞没了
自己。他坚持睁着眼走进桑拿房,舀起一瓢水
泼向木箱中的火山岩。尖声跳起的水汽
带给他难得的伤感──家乡占有了他的每一个假期
就像婚姻买断了忠贞的女人,直到她不再年轻。
他把湿毛巾蒙在脸上,绝不是因为羞愧,他觉得
自己早已过了那个年龄,他只是为了躲避热浪
能够呼吸,能够不去看身边那群搓泥的河马。
酒精被汗水一点一点挤出身体,他离开
堆满便便大腹的木凳,走向冰水池
但只伸进去一个手指,就打消了念头
他强调自己是温带的生物,应该在适宜的
水温里,完成进茶前的沐浴。
细小的雪覆盖了我和脚下农民承包的田埂。他们的女儿
呆在二楼,他的对面,休息室入口的沙发上
这里是她们耕作的田埂。他的出现
让她们失望,他的脸上写着报纸上描述的未来
那是一桩乏味透顶的事,不允许任何一个男人专有的
女人,将被任何一个男人专有。相比之下
她们更欣赏跑来跑去,一心想为女客捏脚的茶童
那孩子嘴上刚冒出一层绒毛,却装着一肚子
谜语、笑料和段子,如果缺了他,这个世界
将是倒立的,就像一种挺艺术的姿势。她
离开顾镜自怜的她们,走向正在抠脚、喝茶的他
他不是一匹河马,但她坚信自己海豹般的姿势
能够让他搁浅,她的手指,弹奏了几下空气,又轻轻
划过他的锦囊,她要向他推销四十分钟
神圣的黑暗,帮助他,回到母亲为他缔造的黑暗中
让想象力为他施洗。他不是教徒,所能做的
只是胡乱夸奖,他搬出她所信服的人生颠峰的
化身:电影明星、歌星、模特、青春大使、形象代言人
而他自己只是个火车司机,明天就要下岗,就要跌入
人生的谷底。他为她们的牺牲而感慨,但无力购买
这半个人类的节日。她听到了她们吃吃的笑声,在背后
就像一堆爬上她脊背的蛇,而她的脚下踩着松软的
田埂,她和向日葵们站在一起,那是她父亲
亲手种下的,她的门齿上,还留着它们果实的痕迹。
细小的雪从内部挤压我。新续的菊花
在我黑暗的管道中流淌。写诗的时候,我
梦见了什么,一种魔法?一种叙述不是来自
主动者,而是来自被动者,它就孕育着避雷针的
魔力?我洗浴着,我蒸发着,我阴干着
我提着壶,我运着力,我掀开镜子,我取出帽子
我忍受着怪味、汗水、疲惫、厌倦,我点上
一枝烟,然后又掐灭,我失足跌进水池。
叙述与替代使我苏醒,我扳动了
流水的轴,它就在那里,它改变着冲刷的速度
它衡量着快乐的密度,它为肉体的田野作证
它是兰汤,它是时光,它就是容纳我衰老的浑浊。
(1999 上海)
在创作这首诗时,韩博很关注诗里的戏剧性。“诗中会有一些角色,这些角色会演出,会自己和自己争辩,会有一些很荒谬的矛盾,那个时期很多作品是这样的。”韩博在复旦大学就读期间,每年花很多时间和同学一起写剧本,并花上几个月排一出戏,戏剧性对于其早期诗歌写作影响很大。诗的结尾“叙述与替代使我苏醒,我扳动了/流水的轴……它就是容纳我衰老的浑浊。”从前面戏剧性的叙述进入诗人自己同自己的讨论。诗人认为这里是写作本身,而不是内容本身,前面的部分也可以用小说的形式作呈现,最后一段才是诗歌的独特魅力之处。
02
结绳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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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爱吃绳子
我说,我不爱吃
那是盘子吗
那都是绳子,嘴里叼着尾巴
真是抱歉,他勒紧领带
盘子破了,晚餐只剩一个轮廓
但是,难道你不想尝尝秘密
他的手指插进绳圈,轻轻搅动空气
把舌头伸进圈套,就这样
没有人知道你在品尝
我伸出筷子
绳圈里有旋涡,有一张我看不见的嘴
她在用力
她在勒紧筷子的脖子
她想跟你交谈,他说
她饿,她以为你要喂给她隐私
他细心地舔着手指
眼角瞄着筷子,它们已经窒息
你,写过小说吗?知不知道
如何编织一个不露破绽的故事
她,是位出色的小说家
我的这根手指,就是她虚构的
她的脑袋,一度套进自己编织的故事
脖子上打着死结,就像这双筷子
我喂给她我的秘密:我
是一根身怀杂技的绳子
如果她本是一张瓷盘,我
就可以直立,让她在我的头顶旋转
我没想到,她也是一根绳子
首尾相衔,远看就像一张瓷盘
她说,来吧,这又不是第一次
让我给你织一双手套
可是,她是,第一次
她第一次打成一个活结
在她的编织中,我进进出出
她需要故事,我需要她
她问:一条蛇需要吊死另一条蛇
我答:生活都是虚构的囚徒
我问:结绳的游戏需要织进多少观众
她答:虚构,饥饿的赴宴者
我,不想吃绳子
我说,我还是不想吃绳子
他举起手指,模仿一根绳子的直立
然后又突然将它藏进手心,爆出一个指响
这是什么意思?我说
如果只有绳子,我这就回去
没什么意思,他摊开手心
我和她,在同一个结里编着各自的梦
真的没什么意思,我只是听说
饥饿的人,都是脱了结的绳子
(2000/6/27 上海)
03
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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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细分:
一匹瘦马撞见另一匹;
他马即地狱;他妈的。
荒诞斯坦病入
正确斯坦,婚触
取鬼神,怨忿
上人衣,屋舍
睁眼睡觉,邻里
三更运动会,互掷
长短是非颜色。
月入千窗:体千分;
和风搭在:垃圾场。
一个人挖坑;
一个人埋空;
一个人挖坑中之空;
一个人埋空中之坑;
一个人借坑空挖空坑;
一个人凭空坑埋坑空。
作诗人头晕目眩:
两册经书,咸与咸酸,
一册鞭长不及马腹,
一册言谋扑破坦克。
(2009/9/16 美国爱荷华)
04
新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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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预报说服天气,
现实服从主义:麋鹿
服从迷路。雷阵雨
的塑料袋摔向身后的
中转站,新县城像
半盒剩饭,嘘地一声
加醋添油。主义的
速度肿胀:卸下大同,
运走旧社会与不同。
郊野间,天气失眠:
铁轨抽送的复印机
未留空处,浅睡的
偶尔已被塑料袋里
游泳的人推搡挤占。
隐士进城,自比废纸篓:
暗箱盛凶吉,运命各殊悬。
废纸失眠,复印大同的
失眠无法复印无为或同治。
塑料袋里上岸的佛陀,
脱下自比泳装的
内裤:松紧带深耕
赘肉的勒痕:旧村镇
唯一存储过往之地。
(2011/6/20 满洲里;2011/8/5 上海)
提问环节
问
我注意到您的诗末尾时间、地点和格式非常严格,有的诗修改时间跨度长达七年。请问您修改的原则是什么呢?另外,冒号在您的文本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部分,它在您的诗歌文本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韩博:谢谢,你读得很细致。时间和地点是一种写作上的习惯,它包含一些地理的信息。关于时间的问题,不像很多诗人喜欢一气呵成,我在诗稿完成后基本会放很长时间,再回头琢磨把它完成,这也是个人写作习惯。有的诗稿甚至存放了十年,到现在还没有整理。
我诗中很多冒号的使用是错误的语法,有可能连续使用冒号,把它作为一种分隔符号。很多符号都是后来创造的,就像古代汉语一个词的性质很灵活,在今天可以作为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位置也可以变换,诗中使用的冒号实际上是为了增加语言的灵活性,并且它也构成了一种视觉元素。在我看来,汉语是象形文字,不是字母文字,视觉元素很重要。在语言含义上,有时是起递进作用;有时是反讽,冒号后面的内容反对前面的;有时连续用好几个冒号,是不断地递进。
答
突 发
小朋友
我想上来读一首诗!
韩博
是你自己写的吗?
小朋友
是我自己写的。
妈妈给我喷啫喱水
不小心喷到了手上
于是
汗毛定型了
让我们继续...
问
我想问两个问题。第一,诗中的换行非常有意思,比如说《新县城》中“雷阵雨”换行,这不太常见;第二,您的每首诗是提炼出一个大概想要表达的内容,还是在某一个地方或时间点上的情感或感受?
韩博:我经常会这样处理文字,这完全是错误的语法,但有时错误会比较有意思。关于提炼,我可以举个例子,我认识的一位作家前两年在做人工智能项目,可以将长篇小说、诗提炼出一个中心思想。我坚决抵制,长篇小说和诗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很重要,如果只是提炼出一个概念或中心思想,其实不再是那个作品,就像一个快餐而已,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答
问
我一直很困惑,做实验性创作如果受众并不明白它在表达什么,是否只对创作者本身具有意义。对受众来说,它的价值和意义在哪里呢?
韩博:任何一种艺术形式,无论是文字的、视觉的还是听觉的,艺术语言肯定是第一位的。音乐很明显,语言几乎是它的一切,然后才是内容,而且这个内容对于20世纪后的很多艺术来说需要受众去参与,需要阅读者、接受者根据自身经验去参与。另外我觉得很关键,语言本身就是思想就是内容,你有新的语言形式就伴随着新的思想。不同的艺术形式面对的受众也不一样,诗歌的确是一种知音模式,只有具备很多充分对话的条件,才可以互相理解。就像你有一个老朋友,你们有过共同的经验,一起阅读过很多同样的东西,听过很多同样的音乐,你们互相谈的什么对方才知道,这就是知音模式。
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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