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中韭
“牛市来了么?”
7月6日,微信各大群里,大家都在问这个问题。一天之内沪深两市成交额突破1.5万亿,A股总市值突破71万亿,创5年新高。大量股民涌入,一度引发几大券商APP系统出现卡顿,延迟成交以及堵单现象。
好友发来消息,让罗城赶紧看看手里的中石油怎么样了,他懒得打开炒股软件,反而给对方迎头泼去冷水:“经济差成这样,哪有什么大牛市?”
在此之前,罗城经历过两次牛市。
第一次是2007年。从年初到4月,沪深两地股指涨幅超过80%,5元股全部上扬到12块,上证指数一度高涨到4300点。当年罗城28岁,梭哈60万买下的6只股票都是香饽饽,诸如中国石油,中国铝业,其中,中国石油的市值曾一度突破1.1万亿美元,成为世界企业史上第一个市值超过万亿美元的公司,中国铝业的市值,则超过美国铝业成为全球最大的铝业公司。
而这60万,大部分来自他卖掉北京第一套房的房款。
谁能想到,牛市居然是一个大坑?
罗城成为掉进坑里的万千股民之一。不到2个月时间,5月30日凌晨,一则关于证券交易印花税税率调整的新闻,导致当天开盘便是900多只个股跌停,之后连跌5日,到6月4日周一开盘当天,再跌停700只个股,上证指数从4300点下降到3400点,罗城不得不割肉卖股,损失超过30万。
而炒股失利造成的资金困局,间接导致罗城创业夭折,在“全民创业”的时代浪潮中,摔了一个大跟头。
时至今日,罗城账户里还有部分没卖掉的股票,涨涨跌跌,13年过去,他不愿意多看一眼。
第二次牛市是在2015年。罗城再次见证崩塌。6月初,沪深两市的总市值是71.16万亿,创下新高。到15日,上证指数从5170点跳水,2个月内发生17次千股跌停,市值蒸发24.28万亿。
这一次罗城长了教训,没有再在牛市进场,然而,命运给你挖坑时,你是防不胜防的。
当年4月初,罗城被14%的利率吸引,将准备回老家买房的100万拿来买了P2P理财产品,当年互联网金融如火如荼,国家队、上市公司竞相加入,市场规模突破两千亿,监管环境也比较宽松,罗城和很多想发财的老百姓一样,觉得P2P应该不会出事,而且只买20天,“应该不会这么巧、如此倒霉。”
他没想到,自己避开了牛市的大坑,却踩中了互联网金融的大坑。4月底取现时,罗城被客户经理告知,因为股市火爆,客户炒股影响资金流动性,钱取不出来。
5年后的现在,这100万依然没有归还的迹象。
在此期间,罗城想尽办法维权,结果锒铛入狱一年,国企工作也黄了。
如今罗城41岁,两个月前把妻子儿女留在成都老家,孤身回到北京,靠关系找到一份程序员的工作。
租住的房子在北三环附近,而这个地方,相距他10年前在北京买的第二套房不到9公里。
一想到这里,罗城就后悔,“实在不应该卖房子,还卖了两套!”卖第二套房得来的钱,被填进创业这个无底深坑后,他才彻底清醒:创业比炒股的风险更高。
回溯人生前半程——牛市炒股被套,创业倒贴房产,理财掉进P2P,辞职后遭遇新冠疫情……桩桩件件,或天灾或人祸,他以为可以改变命运的人生机会,原来都是命运给自己挖的大坑。
如今的罗城,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不知天高地厚,“(踩坑)有时代的问题,和我的贪欲也有关。”
他接受这一切,“生活的百分之九十都是苦的,或者说生活本就是苦味。”
但他心里面仍有点不甘。他自认努力、勤奋、有技术自信,“同事都说我想法多、佩服我”,又奋斗在改革开放的黄金40年,没想到一无所获,“像是学霸沦落街头,越经历越觉得自己无能。”
“我的手下,每个人在北京都有一套房”,罗城说。
作为领导,他曾在北京买过两次房。
第一套房子买在2005年,回龙观一套两居室,单价4600元,70平,总价32万,按照现在的价值算,保守估计值400万。
第二套房是学区房,位于北四环,2009年买时,房价1万,60多平的房子,如果留到现在,起码值600万。
两套卖房分别卖出70多万和100万,不仅没赚到,反而因为创业,赔得底儿掉。“让我认清自己,知识有局限,思想不成熟,还自视过高,注定财富跟我无缘。”罗城苦笑。
在此之前,罗城的人生路顺遂。90年代从农村考进大学,第一份工作是在有国企背景的软件大企业,员工上千人。一待十年,收入一直跑赢平均线。2001年入职薪资就有5K,“值现在的2万”,13薪,包吃包住,还有双休。根据北京市统计局的数据,当年北京市职工的平均工资是1507.67元。
到2006年,工作第5年,罗城已经是部门小领导,月收入近1万,每年年底至少2万奖金,当年更是拿下10万元项目奖励。
工作顺风顺水,在完成买房、娶妻、生子这样按部就班的人生计划之后,罗城想试试创业。
当年创业不像这几年的全民创业万众创新这样声势浩荡,但已经蔚为风尚。2006年7月,人民网刊发的《推进全民创业应坚持四个统筹》提到,全民创业是解决就业问题的重要途径,是实现全民致富的必由之路,是发展地方经济的重要措施。
罗城心里犯痒,他承认自己梦想发财。之前他就曾创过业——2003年在大连卖北京特产稻香村,租门面、请员工、进货,结果半年时间亏了7万。
“教育用户需要花时间。”罗城事后复盘。等他2006年再去大连时,发现城市出现了多家稻香村门面,生意都挺不错。
再加上“全民创业”的热浪奔涌,罗城决定再试试。尽管两次卖房创业下来,他都是起了大早,没赶上晚集。
第二次创业是回归老本行。罗城想开发一款产品,可以通过视频、图片的形式看房、展示商店,类似如今的“贝壳找房”。
当下便租机房,买下两台服务器,聘请人协助。料想创业要花不少钱,罗城毫不犹豫选择了卖房。
当时正是2007年年初,回龙观的房价翻了一倍,涨到8000多块,还是抢手货,净赚40万。
碰上2007年股市气壮如牛,远比房价涨得快。眼看朋友、同事炒股赚得红光满面,罗城也想试试,一把凑足60万,在4月初全部押进股市,跟风选了6只股,坐等分红。
这段时间,罗城被牛市刺激得像是打了鸡血,处理公司工作之外,还得兼顾创业,挤时间写代码,忙得不亦乐乎。
但他没高兴2个月。这场被称为“半夜鸡叫”的股灾,罗城亏损30多万。没有现金打底,折腾8个月,前期投入20多万的创业产品,停在代码阶段就再难走下去,“难度和投入太大,只能放弃。”
罗城说,他不能算是创业者。妻子在结婚后就成了全职妈妈,家里还有小孩,他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再次失败后,罗城缓了2年,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赚钱。而此时的北京房价,每平米单价涨到1.1万,房子成了最值钱的投资,罗城所在的公司,同事都在买房,每人至少一套。
罗城没敢错过。考虑到儿子即将上小学,他计划买套学区房。碰上2009年美国次贷危机,北京房价降到单价1万。他买下北四环一套老小区住宅,60平,首付40万,贷款20多万,每月还2000块即可。
罗城说,选在这个时机买房是他当年做得最合适的决定。从2010年开始,北京房价一路大涨,年均涨幅16.3%。
2011年,他再一次选择创业。尽管这次有点被动。那是他在公司的第10年,32岁,作为部门负责人,他的手下已经有20多号人,年薪25万,再往上升职就是企业副总,几乎没有再上涨的空间。
他想开发一款软件,提出需求策略后,结果被公司流程审批拖黄,看到别人做了一款类似产品,卖出一个亿的天价。罗城一气之下离职,选择出来单干。
“我当时感觉,自己创业就可以开发出产品。”自从十七大会议提出《鼓励全民创业共同富裕》概念后,全国各地政府相继出台创业政策,鼓励全民创业。
“年轻人的特点就是心比天高”,罗城吐槽自己。
在他的预想里,他可以做出一款有搜索引擎、数据分析功能的软件。一年多时间,罗城蒙头搞研发,租公司、买服务器、招聘5名员工,每个月往里贴钱。2012年年末再次卖房,100多万房款全部贴进创业梦想,结果是创业又双叒夭折。
罗城说,问题出在产品定位不准,“从长期来看,创业方向对,但短期内解决不了现金流。”
罗城没想到,趟过创业、股市大坑,还有P2P这个更大的坑等着自己。
从2013年开始,他不再想创业,在34岁年纪,决定安心做工薪族。“创业能成功,都是奇迹。特别是在互联网行业。”
他应聘进北京一家国企,当上中层领导,年薪35万。钱多事少,抽空开发出一款产品,刚好碰到有人需要,卖出160万,再给两家公司当技术顾问,一年12万顾问费。
千金散尽还复来。妻子在家安心当全职主妇,他每次出去和同学、朋友聚餐都会主动买单,大儿子每年光是报培训班,就至少花8万,家里又添了一个女儿。
有国企工作托底,不担心年龄,不害怕退休,罗城心满意足,“没有经济压力”。而他赚的钱,除了家用,全部放在信托理财产品里,不求高回报,只要能抵挡货币贬值。
安定生活中的变数,是10年后孩子的高考,罗城夫妻没有北京户口,孩子没法在北京高考,和妻子商量后,两人决定回老家成都买房落户口,让孩子在成都高考,两口子退休后回成都养老。
正是这次买房,成了罗城噩梦的开始。
2015年3月,罗城和妻子几次往返成都、北京两地看房,机票花得肉痛。
有朋友怂恿他把钱放进股市,滚一圈就是一张机票钱。罗城不敢冒险。直到偶然听同事说起,投资一款P2P产品——FYXX宝,14%的收益率,随进随出,比余额宝划算,取用也方便得多。这名同事是听银行专业人士推荐,用了2年,存了60万,每天躺着赚收益,一直没问题。
罗城心动了。他的要求不高,100万买房款,投进FY20天,只想挣个机票钱。但他没想到,FY就在这20天内出事了。
4月底房子敲定。罗城打算取出100万,全款把房子买下来,操作好几次,只拿到4万,慌得他全身冒冷汗。打电话咨询客户经理,对方说,股市火爆,客户炒股影响力资金流动性,一个月内能解决。
没办法,罗城向朋友借来50万,付首付应急。事后朋友反倒感谢罗城,“他卖了股票借钱给我,相当于把他救了,否则他至少要赔一半的钱。”
罗城却实打实踏进坑里。网上关于FY的负面越来越多,罗城不敢对妻子说,自己缓了一个星期,才跟妻子说起投资了P2P,含糊提到大家都能维权,钱应该能要回来。
罗城加了10多个省市的维权群,跟着队伍去北京国贸大厦的FY北京办事处讨说法,去相关部门求助,没得到一个退钱准信儿。
7月,FY有了调查结果:FYXX宝涉嫌非法集资,背后的FY有色金属交易所没有发行理财产品的资格。2014年11月,FY曾因存违规行为遭到当地证监局点名批评,指其:风险巨大。
“交易所不合规为什么最后通过了整改?”罗城不理解,他继续四处维权,结果在当年10月底入狱,在局子里度过了一年时光。
2016年10月,重获自由的罗城恍如隔世。此时的他,120斤,头发掉了大半,看起来老了十几岁。2岁的小女儿不认识他,大儿子变得不爱说话,多年没工作的妻子,在幼儿园找了一份幼师工作,用不到4千的月收入,撑起整个家,还要想尽办法去瞒罗城60多岁的父母。
而罗城的国企岗位以及顾问工作,因为消失一年,彻底黄了,“以后再也去不了国企!”他再没胆量再维权,“折腾不起,赔了钱,还赔了工作!”
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的思想和社会断了层。“脑子里经常出现白墙,说话跟不上对方思维,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他每天都在怀疑自己:这么大岁数,还能干什么?
整整两个月时间,罗城早出晚归,只在国家图书馆里待着,什么书都看。只要自己看得进去,即便他经常盯着同一页,发呆一个下午。
一次在回程的13号线上,地铁刚停靠在西二旗站,突然间感觉天旋地转,噗通倒在地上,几秒钟后爬起来,用力敲打着头,“感觉脑子要炸掉”。惊得周围人连问他:需要叫120么?
罗城连连摆手说没事,龙泽站下车时,双脚像是踏在棉花上,步子虚浮,感觉每走一步都需要用尽全力。
失业惨,比失业更惨的,是中年失业。比中年失业更惨的,是在2020年中年失业。
3年前的2017年年初,罗城38岁,北漂16年,第一家公司的前同事邀请他回去工作,被他拒绝,“辞职之后一事无成,回去没面子。”蹲过监狱,意味着与国企绝缘,他不愿再待在北京。
回成都后,罗城在一家几十人的小公司做技术管理。年薪说是25万,但公司业务主要承接政府部门项目,经常有一搭没一搭,他的收入也不稳定。
到2019年下半年,项目彻底没了。等到12月份,实在看不到希望,罗城索性辞职,打算年后找工作。
就业一直顺风顺水的罗城没想过工作会难找。1月底,北京有一家公司主动找到他。说是出机票,请他来应聘,罗城不太情愿,“不想再回北京。”
但疫情碎了他的矜持。公司面试搁置后,他3月初开始在猎聘上投简历。先投大公司,诸如华为研究所、京东成都分部,没有回复;再投中小型企业,薪资要求10K以上,同样没有回应;到4月下旬,投递投培训机构讲师的工作,薪资不到8K,依然没人搭理。
70多份简历投出去,岗位从技术管理、到高级程序员,再到培训讲师,一路降级,全都被拒。唯一一次收到面试邀请,面试官的年纪比自己还小,面试只持续了半个小时,最后连个拒绝邮件都没收到。
他打算去一家专科学校应聘老师养老,看到官网上教师应聘要求一栏写着:40岁以下,彻底折了希望。
眼看着楼下饭店、理发店紧闭店门,罗城觉得,就算投5K以下的工作,他也不一定能找到。
夫妻零收入,经济压力迫在眼前。年前家庭月均消费至少15K,2月以后,家庭开支减少三分之二,罗城不再吃晚餐,不敢再网购,出去买菜都要精打细算,之前从不看价格标签,如今买了90块钱猪肉会心惊肉跳,心里一阵掂量,要求以后吃肉只买鸡肉,“便宜”。
他想去领失业保险金,柜前被告知:主动辞职的人没有资格领。罗城不想多说什么,“不敢争了,我就是一只蚂蚁。”
4个月时间里,罗城看到手机上出现父母的来电显示,会本能排斥,盯着手机等对方挂掉电话。和妻子也是大眼瞪小眼,随便一点洗碗、拖地小事都能吵一架。
罗城觉得,这个家待不下去了,当初应该毫不犹豫回北京工作,至少能赚钱。到5月,北京的疫情缓解,罗城和公司联系,决定一个人回北京。
41岁再北漂,和20年前同样的程序,应聘、租房、赚钱。但和20年前一到周末就出去吃饭娱乐不同,罗城不敢再浪费时间,一分钟要掰两半花。
出租屋离公司700米,他的生活因此两点一线。一周六天在公司待14个小时——早上7点到公司,晚上9点后回家。只有周日上午会放松片刻,6点起床后,去家附近的公园逛逛,9点钟回家洗衣服,其他时间读书充电。
北漂的第一个假期——端午,3天假,罗城在公司待了两天半,要学习产品经理知识,学习JAVA开源框架源码设计,学习和年轻人竞争。“一个人要比得上三个年轻人。”
而他的知乎个性签名上,写着5个大字:努力爬出坑。
(罗城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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