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睡你,但不要爱你
余秀华被家暴了。
这件事,在前几天被广泛热议——一段男主人公开直播数落余秀华、曝光其尴尬窘态的视频流传起来。
余秀华在微博回应:
自己曾被家暴,并且已经分开。
这段因为年龄差(男方小十几岁)、身份差(女诗人和养蜂人)、身体差(健康人爱上残疾人)而饱受争议又接受祝福的感情。
最终,还是以糟糕的结局摊开在众人面前。
而此前,离他们甜蜜拍婚纱照,似乎只隔了短短数日。
伤害,对一个信仰爱的女诗人来说是如此刻骨:
11日,余秀华发文说自己深陷失眠困扰:眼睛里就要渗出血,不会死在酒里,却会死于失眠。
或许,“死于”爱情神话。
痛苦的过程、蓬勃的欲望
认识余秀华,很多人通过标签:
农村、脑瘫、女诗人。
写出“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惊世骇俗之语的“女流氓”。
在微博上频频隔空示爱男明星、又以“艺术的脏话”立克键盘喷子的本色欲女。
官宣小男友认真示爱,在对方遭受质疑时霸道护夫的性情大女人。
她是如此鲜活的,遍布着情欲与恣肆姿态的一个人。
这也是逃离婚姻后的、恣意的她。
当你打开离她更近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你看到的余秀华,却是痛苦着的、压抑的。
可能并不矛盾。
[摇摇晃晃的人间]在主线上记录了余秀华在成名后,和前夫离婚的过程。
这里是在湖北的农村,一个名叫横店的地方。
因为出生时倒产缺氧而脑瘫,她的人间,从此是摇摇晃晃才能体验万物的人间。
这段婚姻,因为残疾的身体,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
由母亲做主、只有母亲满意的婚姻。
19岁对爱懵懂的年纪被许给大自己14岁男人的婚姻。
与爱与交流无关,却与控制相伴的婚姻。
纪录片里记录下了部分他们相处的日常:
男人大部分时间在外地打工,一个月打回家一次电话。
偶尔回家,他们并无交流,只有嫌弃和争吵:坐一起吃饭冷眼像陌生人,能分开就不在一个屋共处。
余秀华也曾在诗歌里写下过这段婚姻遭受的暴力: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男人面对残疾妻子的高傲,化作暴力的沟通方式:
「“在这人世间你有什么/你说话不清楚,走路不稳/你这个狗屁不是的女人凭什么/凭什么不在我面前低声下气。”」
她想离婚。
她写在诗里:
「这辈子做不到的事/我要写在墓志铭上——让我离开,给我自由。」
所幸的是,成名让她有机会实现了离开。
虽然需要付出一定代价:
一个服妻职、母职役多年,在婚姻遭受了多年暴力的人不仅一无所得,还要付出给对方15万人民币。
但幸好,但也幸好,她有能力、有机会离开了。
在纪录片里,你看到了她多少疼痛的模样、苦难的姿势,就越难以和她诗歌里蓬勃的、骄傲的女性欲望联系起来。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背后可能是多年性压抑。
“在月光里静默的麦子,它们之间轻微的摩擦,就是人间万物在相爱了”背后,可能是从没有过爱。
她将痛苦感受得太深刻,从婚姻里挣扎得太激烈。
才有了那样浪漫的、蓬勃的、幻想的诗歌世界。
可是现实,逃离了婚姻,然后呢?
奔跑向爱情,迷人又刺痛
余秀华是信仰爱的“爱情动物”。
她挣脱无爱婚姻是那样痛苦又清醒的激烈,很大的原动力恐怕都来自对幸福——对爱的追逐。
在一次中国香港媒体的采访里。
主持人曾问过这样一个问题:
有人做过一次统计,在2014年到2015年1月之间的诗歌里,“爱”这个字在她的诗歌里出现了140次。
那她向往的爱情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余秀华回答说:
「我想象不出来。但如果一个女人得不到爱情,一辈子是很失败的。」
主持人补充:你认为你失败吗?
她对此不无痛苦:
「我一直很失败啊。爱情离我离得很远,就是因为离得远,所以我才不甘心,才有那么多追逐碰壁的过程。
至于切肤之爱和灵魂之爱,我到现在都没有真正经历过。」
或许,追求爱并无什么过错。
但如果是在一个将浪漫爱与婚姻制度绑定的现实环境之下呢?
在余秀华官宣男友之后,《人物》曾写下一篇文章记录了她享受和新男友谈恋爱的日常:
「一簇簇开得艳黄的油菜花点缀在这个水泥乡村。散步到一处油菜花前,他们坐了下来,余秀华躺在小杨怀里,小杨伸手抱住她。
我在他们身后拍下一张照片。
余秀华把这张照片放在了网络上,很多人在评论中谈起她那首诗:走吧,我们去后山大干一场,把一个春天的花朵都羞掉。」
这大概是符合余秀华和爱她的读者们想象的爱情的模样吧。
干净的、舒适的、迷人的、快活的。
这当然很好。
无论它被写在诗里,还是被人在现实偶尔捡拾到。
只是,在这片土地上,爱情,总是可能还伴有另一种模样——尤其当它落在信仰爱的人身上——尤其当它与不平等的制度合流。
可能映见了那句话吧:
在乎钱的人会被钱骗,在乎爱的人会被爱骗,骗子都流向了需要它们的人。
如果用更理论化一点的话语解释,要引用上野千鹤子:
「恋爱的疯狂魔力,是挣脱“父亲统治”万有引力的离心力,但也是将自己推向“丈夫统治”之下心甘情愿的自我放弃。」
当她公开与他拍婚纱照的时候。
当她将信仰的浪漫爱引向婚姻制度的时候。
当她费了半生力气才从上一段婚姻中逃出来,却仍将穿上婚纱作为幸福结局的时候。
可能,家庭带来的制度性阴暗面,便已经在露出獠牙的前夜了吧。
毕竟,这个制度可以让他制度性的更占上风。
给予他制度性的保护。
赋予他制度性的伤害的权利。
从此,他们也只会说:「他只是家暴了而已呀。」
他也有了那样的说辞:「你看,是她逼一个爱她的人不得不打她的呀。」
更多的人观看她丑陋的姿态两眼,短暂的同情她一下,随即散开、忘怀、抛诸脑后。
毕竟,「那是人家家务事,关外人什么事呢。」
浪漫爱情,可真是迷人又刺痛啊。
从社会文化、到私人压力,每个人都恨不能大声告诉身边每一个女人:
「女人啊,你得有爱情,没有爱情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可是,没有人告诉她,真相是:
异性恋爱情,在父权社会,是一个文化性神话叙事。
而女人一旦进入性缘关系,便打开了自身落入“丈夫的权力”统治的通道。
扩展一点,对爱的想象力
爱情最终是什么呢?
如果从进化心理学视角观察爱情,进化心理学家会告诉你:爱情是一种生物贿赂。
爱情进化为了激励和奖励我们参与亲密关系,最终完成遗传基因。
遗传基因的本能是如此强大,所以爱情在女人和男人身上又常常体现出“双标性”。
男人往往发情于女人的性价值。
而女人发情的对象,更容易是男人在男人集团中的位置。
发情的脚本,一定具有文化性和社会性。
用脱口秀演员黄阿丽的精准吐槽则是:
男脱口秀演员只要稍微成功,就能约会数不清的美女演员、模特和歌手。
而女脱口秀演员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却只能和不入流的魔术师交往。
你看,同样是成功人士,男女的择偶差距却大得可笑。
余秀华作为诗人、作为名人足够成功了,也只能约会不入流的养蜂人网红。
并且,依然很难改变具体交往中的两性权力关系。
女性难以主导一个理想的性别关系,根本原因绝非是个人性而是制度性的。
对此,上野千鹤子在《父权制与资本主义》里写:
「甚至连“恋爱结婚”的意识形态都是非自由的,无法逃离父权制的陷阱。
在广义的父权制之下,对于女性而言,男性构成了一种“利益集团”。
异性恋关系,与其说它连接起性别不同的彼此,倒不如说连接起处于这种关系中并拥有共同利益的同一性别的人。」
那女性对爱的追寻的出路又在哪里呢?
如此现实而悲观的境遇之下。
与其致力于追寻人人口口相传、但鲜少人见过的爱情神话,倒不如开阔思路——
整个社会文化亟需扩展对亲密关系形态的想象力。
用妇女权利运动者吕频的话来说:
「要破解女性不幸的难题,就一定要解散“女性幸福”的取向,从浪漫爱-婚姻制度的牢窗里往外看是没有希望的。
进一步说,如果设想一个女性解放的前途,就要从改写对女性命运的期待和想象开始——
那模板不应该是她一次次遇人不淑然而终仍可指望被一个好男人回收到婚姻制度当中。」
社会文化的爱情至上霸权范本下,我们很难拥有对于其他亲密关系/生活模式的合理想象。
比如,如果友谊取代了婚姻成为生活与文化的核心,会不会更美好?
《老友记》的故事只停留在六人以友情作为连接而生活在一起,不进入互相配对的性缘关系。
那是不是一种可探讨、可试验的生活可能性?
NHK纪录片[七位一起生活的单身女人]里,7位单女选择合租在一起共同生活和养老。
不进入婚姻和生育关系的未来,是不是更值得探索和推广?
但是首先,让我们破除对异性恋爱情的神圣化叙事吧。
用[爱情神话]里女导演邵艺辉写下的这段经典台词作结:
如果有人再给你说,「一个女人这辈子没小孩是不完整的。」这里,「没小孩」可替换「没结婚」「没有爱情」。
请反击回去:
「骗鬼的呀,这话我也能编——
一个女人这辈子没甩过一百个男人是不完整的。
一个女人这辈子没赚到过一百万是不完整的。
一个女人这辈子没有为自己活过是不完整的。
一个女人这辈子没浪迹过天涯是不完整的。
一个女人这辈子没造过反是不完整的。」
要从根本上破解女性不幸的难题,绝不在于规训她们“擦亮眼”不断寻觅“那个对的人”。
而在于不必要为她设限。
在性缘关系之外,她可以发展更具有联结性的亲密关系,追求更真实的赞美、欣赏与外界支持。
而如果回到余秀华的不幸,她当然可以继续爱年轻男人的肉体。
只是,或许,没必要再期待那海市蜃楼般的“爱情”泡沫。
简单一点,回到关系本质:要么请对方认真服务,要么收拾东西滚蛋。
高质量亲密关系和陪伴,跳出性缘关系,自有广阔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