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微信中突然跳出老妈发来的一条信息——本周四或周六我请你们吃便饭吧！地点你们选。
我马上觉得这事有点蹊跷——老妈和我同住洛杉矶，她与孙子们的住处离我家车程也就20来分钟，我们经常约好了在她那边的小公园见面聊天，但从来不涉及到外面吃饭这事。作为一个教了一辈子书的知识分子，老妈从来也不看重请客吃饭，今天请吃饭这唱的是哪一出？而且听那语气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眼前我正处于一年中最忙的时刻——第十二届中美企业峰会即将开幕，千头万绪的事都要我来做决策。但我还是马上答应了老妈。因为我知道这其中必有原因。我只是把吃饭的地点定在了我家，因为洛杉矶疫情仍在蔓延，而我两个没打疫苗的小儿子去餐馆吃饭还是有一定风险。
开车去接老妈的路上我才开始琢磨老妈这个邀请到底会是什么事。一捋日期我才恍然大悟——10月14，这是老妈的生日啊！91周岁！看看这忙的我，这么大的事竟然给忘了！
我赶紧微信通知老婆，家中做好相关准备。
其实我家历来就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从小到大只是妈妈永远记着我和弟弟的生日。即便是这样，也只是我妈在生日这一天提醒我们一下而已。国内生活多少年我从未记得有过生日的情景。这还是到美国开始生活后才渐渐入乡随俗，生日这天聚个会吃个饭什么的。
想想老妈这91年确实不容易。自幼经历抗日战争，反右文革又因出身不好屡遭劫难，活到今天身体还基本健康，头脑也清晰且言语表达准确，这算是非常值得庆幸的了。我该怎样祝福她？我开始头脑风暴那些祝福的词句——肯定不能说“祝您长命百岁”这话，因为百岁这事对于她来讲已没有几年了。说“祝您身体健康”也不太合适，因为我明明知道她的身上已有几种基础病。老妈是个一生要强的人。多少年来她一直坚守一个原则——对自己的孩子只有全力付出，而绝不给我们添一点麻烦。就说走路这事。自从前些日子被家庭医生查出她已经有骨质疏松的问题，我就开始担心她走路。因为医生说了，在她这个年纪不能再摔倒，一次摔倒就可能再也站起不来了。其实她自己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虽然现在她每月打一针治疗骨质疏松的药剂，但人体的衰老是不可抗拒的，毕竟人已90多岁了。她深知自己不能倒下——两个儿子都还在打拼事业，她一倒下就会变成我们的累赘。她也知道她现在走路拄普通的拐杖已经不保险了，那种其实就是一根棍的拐杖很难保证她走路时不倾斜摔倒。于是她就使用那种有四个小轮子着地的助走器（Walker）一步步挪着行走。但她一定坚持自己行走，拒绝任何人的搀扶。最近一段时间每次跟她见面后我都希望开车送她回去。从那个我们经常见面的小公园到她的家门口总共也就百十米的路。对于我来说是一脚油的事，更何况每次我还都给她带点吃的东西，她拿起来也不很方便。但一次次请求都被她坚定地拒绝。她倒不是心疼我那一脚油，我知道她是心里在较劲——不能变得自己不能走路，不能从此变成一个挪一步都得要别人照顾的人。那天与老妈分手前我抓拍了她独自行走的照片——一个人扶着那个助走器一点点前行。就是再低的清晰度我也能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到她内心的坚毅。自从爸爸走后，老妈已经一个人生活十二年了，每天坚持自己做饭，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不仅如此，她还尽可能找机会照顾我这个已经60多岁的儿子。这种照顾不只是平日里的问寒问暖、提醒各种注意事项，而是总想着给我弄点这个吃的，那个喝的。当她照顾完儿子后就又想着去照顾儿子的儿子。她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年在孙子与他妈关系很僵的时候她选择回国，离开了他们。留下了孙子和他妈在一起生活。使得孙子一直以来对他妈积怨不浅，充满成见。老妈觉得如果当时她继续与他们住在一起，情况会比现在要好得多。因此多少年后她还自责地对我说：“那个时候我自私了。”其实她们这一代人活得是最没有自我的。总是习惯有难自己扛，有苦自己咽。一生走来最亏欠的就是她们自己。尤其像老妈这样，退休之后就更没有了工作和事业，全部的心思心血都在她的孩子身上。记得23年前，由于在美国经营大型项目失败，我在美国申请了个人破产，穷得什么都没有，这使得我当时还在国内独资经营的中国公司房租付不出，工资也发不了。我妈得知便拉着爸把他们的存款拿出来，交给了我……21年前我在美国买第一个房子，刚破产不久的我凑不够那20%的头款，又是妈出的钱……我知道我这几万人民币又几万美元花的钱都是我妈和爸爸两个做了一辈子教书匠的人一个月一个月发的工资所得。因此毫不夸张地说，我妈不仅养育我长大，她也是我事业的投资人。当年我创办的小小尼森公司已经发展成为今天在中美两国共有四个实体公司的集团，还创办了被誉为“中美两国企业家民间交流第一平台”的中美企业峰会，之后还派生出一个慈善基金会。要按现在的企业理念来说我妈就是公司最早期的投资人，她应该拿的是公司的原始股。而她这个投资人的特点就是从来不问公司的经营，一年也不看一次公司的业绩。她投资并不是因为相信我的经营能力，（我这种在计划经济时代形成世界观的人哪懂企业经营？）而是因为只要儿子的需要她就尽力支持。即使是儿子输了她也要做，她认。这天我把老妈接上车往家开去过生日。还没等我开口，她一句话就使得气氛凝重起来：“我有好多事要向你交待。”“你可听清楚啊，在曙光花园的房子里，我卧室床边有几个纸箱子，那里面装的都是你的东西。一个里面装着你小时候玩的钥匙链，卡片，一个箱子里装的是你中小学用的作业本和你小时的照片。还有一个箱子里边是你工作后曾经戴过的手表……”
——我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感觉，这么多年了，搬了多次家，她还一直为我收藏着所有这些看似已经没有用的东西！我突然领悟了什么叫“妈妈”！——这些只与我生命相关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珍惜！原来如此！——这个生日聚会由她主动提出，不在于请客吃什么饭，而是老妈有事要向我交待！那她为什么要在这个生日说这些？是她发生了什么病况而意识到非得交待这些事了？看起来不像啊——她的精神状态不是一如往常？猛然间我想起了几年前我安慰老妈，说她人还不老时她曾回我的话：“你还不懂！人过70就会一年不如一年，过80就会一个月不如一个月，过90就会一天不如一天。”我似乎了解了她老人家的心思，同时也意识到对于她这个年纪的人，当生日到来时，不是要听一句“生日快乐”，而是她会想到自己的生命与这世界还有多长时间的关系，她会想这一生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安排好，她要不留遗憾。其实早在多年前，老妈就已经不止一次向我交待了她百年之后的事——死后遗体捐献，有用的就全部拿去做研究。不开追悼会，不举办任何仪式，遗体没用就火化，也不要建墓地……我也还记得老妈跟我说的话——“我这一生做的最重要的决定就是和你爸结婚”。——我想爸爸在生前一定是听过妈说这句话的。那是多么让人感怀的一句表白。她们那一代人，一人一生只爱一个人就足以。当然，我相信老妈这话中也包含着对我和弟弟——她的两个孩子这一生取得的成就的认可。因为不管我们自己怎么努力，我们俩还不都是源于她和爸爸的结合？90多年，她已用自己的行动让我们知道，不管经历多少艰苦和磨难，她这一生足以对得起她的孩子。每当我想起她拒绝我搀扶，一定要拄着那四轮的助走器（Walker）自己行走时，我心中就无比难受——就是这个为孩子呕心沥血了一生的人，在她已经开始骨质疏松的耄老之年还在想着不能倒下——因为不能给自己的孩子添麻烦！在她老人家91岁的生日里，我能怎样祝福她？这绝不是说一两句祝福语的事。我只有用我一生不懈努力所赢得的世人的尊重来告诉她和老爸，作为一个在未名湖边长大的孩子，我活出了他们所希望的样子。我无愧于他们给予我的生命。不能再耽误一天！趁着老妈头脑还清醒我一定要告诉她——在不建墓地这事上我不会听她的话。我一定要在玫瑰岗——那个向阳的山坡上建一个墓地，把爸爸妈妈葬在一起，（我早已把爸爸的骨灰带过来一直和我在一起），而等我百年后也会回归到他们身旁。
因为在我这一生中，是他们而且只有他们对我付出的最多，并且从来不计代价。和他们在一起长眠，我一定睡得最安心。到那个时候，我这一生奋斗所创造的理念和财富、所创办的机构和得到的荣誉、所产生的那些人世间的针锋相对和随之而来的恩恩怨怨，那一切的一切都已不再和我有任何关系，能够有的就是我儿时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平静和安然。假如有外人前来看我，他们也就一起看到了我的父母，他们也就懂得我是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