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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寄宿在一个俄罗斯家庭,为他们拍了二十一年照片

假杂志编辑室 假杂志
2024-09-07



据说有一些花儿100年才开放一次。为什么不会有一些花儿1000年,或者10000年才开放一次?也许,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今天碰上了“千年等一回”的好日子,我们从来都不会知道有这种花?(尤金·扎米亚金 1921/2009:126)

摄影John Peter Askew
翻译:王心妍
编辑:周光源


作为一个在曼彻斯特大学读经济学的年轻人,我沉迷于研究苏联。比起关心计划经济的运作方式,更吸引我的是幻想那片土地上迷人的雪季。我对俄罗斯的最初记忆:是在莫斯科缓慢驶向乌拉尔的火车客厢里,我睡着了,梦见黑夜中的雪花飘落到我的身上。醒来后,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皑皑雪景,在晨曦中闪闪发光。当时是1996年,我正去往彼尔姆,因为我收到了当地展览的邀请。



彼尔姆是牛津的友好城市,我有一位认识的艺术家John Goto,他之前在牛津教书,90年代初他去到彼尔姆工作了。我的展览邀请是通过Natasha Dubrovina发出的,她住在彼尔姆,曾协助John进行研究。Natasha的丈夫Robert Belov是一位诗人,他们一起到莫斯科接我,我们坐在同一个车厢里。这列火车载满了从车臣战争归来的乱兵,Natasha非常谨慎,她很担心我的身体状况,不过Robert另有一计,他借口送我去厕所,我们趁机逃往了餐车车厢。我们吃着餐车供应的煮土豆和腌鲱鱼,大口灌着伏特加,Robert还往伏特加里加了大量胡椒来缓解他的胃溃疡,他拧开胡椒罐的盖子,把里面所有的胡椒都倒进了杯子。就在此刻,窗外大雪纷飞,如同梦境重现。我看见万物在雪中焕然一新,它们彼此弥合,创造了一个和谐的环境。Giorgi Chulakov是一家电子维修公司的合伙人,我们素未谋面,但他赞助了这次展览,帮我支付了往返莫斯科的车票,还为展览印刷了广告海报,而且在彼尔姆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邀请我住在他家,以便我了解这座城市。当时人们的境况并不富裕,毕竟距苏联解体才过去了五年,因此我也深知此举意义重大,这表示着一种信念——对艺术、友谊,以及摄影的允诺深信不疑。



多亏了Giorgi不断的慷慨支持,一年后我再次回到这里。在Puppet Theatre开始驻留项目。这一次我全程和Chulakov一家待在一起,了解到他们的工作和生活方式。Giorgi的公司会在莫斯科购入损坏的电话、打印机和电脑,进行维修后在彼尔姆出售。彼尔姆是在莫斯科以东,车程近1500公里的地方,这里几乎就是另一个国家了,比如从伦敦到里斯本、那不勒斯,或者华沙,抵达欧洲最西南或最南端边境,乃至深入东欧,都是1500公里,从伦敦到莫斯科也就2500公里——到彼尔姆也差不多。当然比例上给人感觉是不一样的,更不同的是,当你到达彼尔姆,会有一种身处两大洲交界的感觉,你几乎就在亚洲了,亚洲大陆近在眼前,就在紧邻的城市。你此刻站在欧洲的最边缘,面临着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西方媒体几乎从未报道过的世界,即便我们现在有实时的新闻媒体,可以通过任一荧幕看到上亿的影像,这个世界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未知的。彼尔姆地属这个不为人知的世界,但这里的人们于你于我并无不同,语言当然是不互通的——哪怕是掌握几种拉丁语和日耳曼语的人们,如果不从头学起俄语,也没法轻而易举地进行翻译。然而上述的事实和数据,并不是促使我深入了解彼尔姆的动力,我沉浸在此,根深于我与Giorgi以及遇到的人们之间蔓生的友谊,还有我们相伴彼此时无间的亲密。



我很清楚自己对这世界的感受,但不知道该从何思考。对我来说,观看是出于直觉,基于感受的——然而语言作为一种更大的建构,却在我眼前模糊一片。我很早就发现自己俄语能力的匮乏,反而为我开拓了一个空间——在此我无需诉诸语言,可以无拘无束地饱览世界。

 

1997年,我再次前往彼尔姆,Giorgi开了一辆满载的货车来莫斯科谢列梅捷沃机场接我。当时正值深冬,莫斯科郊外天空湛蓝,开往彼尔姆的漫长沿途中,道路都融化成了冰冻的溪流,这真是一次深入白色大陆的梦幻之旅。和俄罗斯相较之下,所有欧洲国家都显得很渺小。虽然这条路线他们以前开过很多次,但我们还是经常迷路,路标在雪中消匿不见,道路也逐渐狭窄,把我们引向农场或是树林的死胡同,于是只好沿途重返。









由此你会理解为何伟大的俄国小说和戏剧篇幅如此之大,范围如此之广,甚至一部俄国电视剧,也试图从一个缩影来囊括生活的全部,但凡有所简略,都难以如实描绘这片无边无际的白色大陆。司机Igor带我们行驶在压实的雪地上,货车第二次失控了,两次大难临头我们都得救于路边松软的积雪,第一次我们还能自己从雪地里爬出来,但第二次我们不得不在一位农民的帮助下,用他的拖拉机把我们拉出来,当地的机械师还帮我们修好了货车。我对那段旅程印象最深刻的是我们停在一个村庄的郊区,妇女们聚在主干道上卖着食物,巨大的保温杯盛着她们亲手制作、热腾腾的土豆泥馅饼。时至今日,这一顿简单而完美的佳肴也历历在目,我还能想象那些馅饼在天寒地冻中冒着热气,在果腹之前温暖着我们的双手。




来年夏天,Giorgi和他的长女Lyuba来英国拜访我,我们在苏格兰西海岸的科伦塞岛度过了一周。科伦塞是一个世外岛屿,清澈的海洋对他们来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正如我也一样难以想象他们的冬天。不久之后,Giorgi不幸患癌去世了。后来的二十年里,每次为Giorgi的家人和朋友拍照的时候,我都试图在照片中注入一束通透明亮的光芒,那是我们在海边的一周里共同见证的瑰丽异彩。从来没有一张照片能再现自然光,但一张成功的照片能让你身临其境,如同和画中人并坐在一起。一张好照片,不仅能使观众对画中人犹生亲密之感,还能激发对于地方的想象,当然,还有时间的想象。1998年,Lyuba在赫尔岑大学学画画,我们在圣彼得堡一同度过了除夕。





约翰·伯格在他的一部小说开篇写道:“我听见的,几乎都能记起,但我终日聆听,时而不知如何将所有事物兼容并蓄。每当这时,我就紧紧依附于看似适用的文字和语句。”我一直把这句话当作我的试金石。我后来还是会定期旅居彼尔姆,十二年来,我都会把朋友们的生活照制作成影集和有趣的拼贴画,寄回Chulakov一家当作我们友谊的纪念,其他时间我几乎很少关注那些照片了,也许这也解释了许多影像无法自觉的本质。直到2008年,在俄罗斯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夏天后,正是影像的这种特质让我再度关注到当时的照片。那年夏季,我和Giorgi的妻子Valya,他们的小女儿Ann还有他们的儿子Deema,踏上了为期一个月的公路之旅,我们在西伯利亚西南部的阿尔泰长途跋涉了6000公里。和我们一道的还有Ketov和Bolshakov两家人,他们和Chulokov一家关系非常好,这么多年来也很欢迎我。这次旅行不仅仅是我的一次冒险之旅,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次激动人心、野心勃勃的尝试。我们要观看日食,还要进行一周的徒步和露营,到西伯利亚的最高峰Belukha的山脚下探险,那里长年冰雪覆盖的尖峰,千年来直指天空,Belukha是佛教、印度教和萨满教的精神象征,在阿尔泰民间传说中,人们信奉这座山是通往Shambhala(香格里亚)之门,信奉这片土地是与世无争、安定幸福、全民开悟的一片“净土”。





在这次艰苦跋涉的头一天,我们就遇到了大暴雨,我把相机放在防水夹克的一个外口袋里,忘记把口袋系紧,走了几个小时后相机就浸了水。Alexi Ketov带了两台相机,他十分慷慨地借了我一台,可就在第二天,我们跨过一条又深又湍急的山涧的时候,我没站稳,这台相机也浸水了。我也不抱有什么希望了,只好绝望地把相机拆开,把零件放在营地旁边的平坦岩石上晾干,这过程中电池的小金属盖又被我弄丢,让我更加心烦意乱,而我的朋友们毫不气馁,他们除了一把斧头和一把多功能小刀之外没有别的工具,却用金属铁罐如法炮制了一个小盖子,零件晾干之后我把它们重新组装起来,相机奇迹般地复原了。


当时我的大脑一片茫然,因为我们深入了世界上最遥不可及、最美、最原生态的地区之一,我却无法拍下这里的全貌,但渐渐地我开始意识到,真实的照片之于我,并不是戏剧性、宏伟壮观的场面,而是那些日常生活的提炼。那年夏天回到伦敦,我发现已经累计拍摄了一万多张照片,这是一个可以回溯到14年前的独立系列,到现在已经超过了20年,总计将近两万张照片。这个系列记录了Chulakov家族的四代人,在此意义上,这些照片与那些十九世纪的小说异曲同工,它们都在艺术层面之外,以超乎我们意料的方式绘制着时间,通过家族的变化和延续,记述了代代相传的亲情和友谊。





作为彼尔姆的一个旅人,我讲不了流利的俄语,无法深入当地的生活。关于Chulokov家族,我只能创造自己的故事,书写自己的剧本。Chulakov一家有三个姐妹和一个兄弟,就和契诃夫的戏剧「三姐妹」一样。我还发现,契诃夫曾写信给马克西姆·高尔基,说他把剧本设定在一个想象的外省小镇,他想到了一个就像彼尔姆的地方,契诃夫戏剧的核心可以说表现了人类活在当下的苦境,戏剧中三姐妹的住所和彼尔姆十分类似,她们都盼望着回到莫斯科,想象莫斯科才是她们“真实”的生活所在;然而我在Chulakov一家,直接感受到的是他们活在当下的喜悦。我意识到我的摄影,同样也得讲述一种存在的意义,而不是记录人们的所作所为,我要看见他们如实生活的样子,拥抱彼此的样子,而不是他们“做”了什么。所以我从未拍过他们一家人在外工作的照片。

 

“我们生活在资本主义中,似乎无法逃避它的力量,连同国王的神权也是如此。而人类能够抵抗,或是改变所有的人为之力,这种抵抗和改变往往始于艺术,更常始于我们的艺术,即文字艺术。”(勒古恩 2014 n.p)

 

要想改变世界,我们需要改变讲述世界的方式。如何塑造这些新的故事,我们则需要重新看待这个世界。在整个社会中,世界的呈现方式和(人们的)存在无法共鸣,我第一次意识到这种脱节是在读经济学的时候,我惊讶于建模、图标、统计和数字构建的经济理论,和真实的生活是如此的相去甚远。我们忽视日常生活经验的独特性,忽视个体独特的价值所在,造成了一个失去道义的社会,这个社会既不关心男女同胞,也不关心整个世界的福祉。





所以我作品的核心,在于对镜头里的世界表示敬意,无论拍摄的是人、艺术品、植物还是动物,这些照片都应该在任何意义上展现他们最好的一面:在这世界占有一席之地,在人际圈内实现着自我价值。这种对他人、他物的敬意,赋予当下生活以理由和意义,我认为这种敬意,是通往长久政治变革的必经之路。除非我们能够欣赏这个世界的物质性,以及人与人(人与物)的关系,否则我们无法真正审视自己为人处事的轻佻态度,审视自己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的挥霍无度,包括友谊、分享食物、抚养家庭,然后我们才能觉察到更多的身外之物。

 

这些照片拍摄了朋友、共食、鲜花、宠物和笑容,它们是一种象征:爱的象征。我希望它们被视为家庭影像,以及对家庭影像的思考。我乐于成为这个家庭和城市的局外人,因为正是这种互不一致的关系,呼应了我所认为摄影中的固有矛盾。摄影是现实和虚构的奇异交融:使得摄影的特性难以捉摸,更无法渗透。摄影的这些善变的特质,藏匿在灵动的光泽之下,反映了自我认知的主体性。我的结论是,这个世界不是光靠想象就能得心应手,真相是你永远无法洞悉它的全貌。如此一来,这个世界迫使我们保持一定程度上的谦逊,因为你意识到需要依赖他人,并且只有不断向别人学习才能取得成功。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照片或许是天真烂漫的:是一个初来乍到者对这片土地的印象,但他能够发觉这个世界别开生面,另有洞天。





我有三个姐妹,所以在Chulakov一家的某些方面能看到自身家庭的影子,我有幸拥有一个田园诗般的童年,浸润在父母、表亲、叔叔阿姨和祖父母的亲情中,他们用爱意保护着我,让我远离这个残缺的世界。也许我的摄影是一种探索,通过描绘Chulakov的家庭生活再现这种童真,以此作为看待世界的另一种方式。

 

该系列中的一张照片,是他们的二女儿Sahsa坐在餐桌边,他们的家猫坐在她腿上的纸箱里。Murik为了抓住一只飞过的鸽子不慎从六楼的窗台跌落,仔细看可以看到他鼻子流了血,纸板箱上也有斑斑血迹,这只猫依靠腿上的金属支架活到了现在。这张照片让我想起了另一个Chulakov一家的故事,第一次去Giorgi家拍的一张照片里记述了这个故事,我们在家看了一段影片,影片记录了几年前一次非同寻常的家庭夏日出游。我最近和Lyuba回忆起这个故事,她也还记得我第一次拜访他们家的情景。这段影片拍摄了Giorgi和他的妻子Valya,他们四个年幼的孩子和另外两家人,他们是如何租来了一架直升飞机,一同抵达了乌拉尔北部一个禁止通行的边境地区。



直升机降落在目的地后,他们乘着自己造的竹筏沿着科瓦河漂流了两个星期,并提前安排了直升机来接回他们。对我来说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们还带上了家里的猫共赴这次探险之旅。Murka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猫,在旅行前从没出过他们住的公寓六楼,一次也没有,这是一只家猫。从照片中可以看到这只猫自顾自地趴在开阔的竹筏上,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猫、一家人还有他们的狗乘着竹筏在广袤的原始风景中顺流而下。这只猫非常享受这次旅行,它尝到了冒险的滋味,以至于回家后总想着逃离公寓。第一次成功出逃的几天后,邻居在半里外的集市发现了它。后来,Murka第二次离家出走,再也没见它回来。

 

这个系列里的每一张照片都围绕着故事,但我希望它们以各自独立的形式存在,作为一种不动声色的观看方式。我深信摄影可以诉说真实,然而通过文字,我讲述的是哪一个故事呢?


















关于创作者




John Peter Askew是一位生活工作于英国的艺术家和摄影师。John的作品出于这样的信念:照片代表了某种脱离的时刻,在这个时刻我们有机会重新评估我们与世界的关系。John曾在伦敦的Pushkin House(2020年)和位于英国桑德兰的北部当代艺术画廊(2019年)举办个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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