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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博:也许最合适的是触而不及

假杂志编辑室 假杂志
2024-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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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现成图像的使用是艺术家何博创作的根基,他的作品有时严肃,有时幽默。最早他从家庭出发创作的《延伸的刺点》,2016年与许雷合作的《自拍者:尺笺传影》,再到关注的恐怖袭击事件(《从此没人和你说话》)、马航失联事件(《三月八日的若干回想》),以及他远在海外,尝试介入家乡“四川地震”话题的最新作品《祝你愉快》。面对灾难,他说只是尝试接近,却触而不及,似乎无用,但他还是依然做着。或许,影像无需多说,只要真诚,便能抵达。



撰文:何博
编辑:周光源


我手里有两张合影,一张是我妈(居于画面最右)和她的嫂子们,另一张是我爸(居于画面最左)和我的舅舅们,拍摄于1980年代末或者1990年代初,我出生前后。

去年9月,一堂关于“图像档案”的课上,我做了一个小的实时作业:我把自己一张拍照时的背影放在这两张照片里,看起来像是我在给他们拍照。在教室里,我用投影仪把这两张照片投在墙上,将一面镜子放在两张照片中间,我架设相机站在镜子对面。随后,我将这两张照片慢慢合并在一起,试图在镜子中呈现出我与相互靠近的父母的合影。但由于镜面无法反射投影,所以父母的影像消失掉,相机最终记录下的是同学们与我在镜子里的形象。

 2021年一次失效的抵达,荷兰海牙,©️何博

 
离异家庭,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父母在他们各自的新生活里也找到了平静)。重要的是,它让我从10几岁时开始直接感受到“关系”这个词在许多不同层面的含义和作用力。对个人独立性的强调,以及对归属感的排斥和需求,一直是我成长至今不断面对的情况。2007年,我选择了一个离家庭和作为故乡的四川比较远的城市(南昌)读本科。2012年,我又考去了更远的北京念硕士,此后的大多数时间也都待在那里。我似乎实现了自己想要远离那些过于熟悉且不想触碰的亲密感——它们既来自家庭,也来自四川这个文化圈。

但是,后来的两件事让我开始思考故乡和家庭与自己关系的复杂性。第一件事,是2008年5月12日四川的8.0级地震,在外地上大学的我并未直接经历,地震发生后立刻赶回家的所见所闻,以及自认为应该与亲友感同身受而不得的“缺席”,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作为四川人的“认同感”。第二件事,是父母离婚后的几年,我放假回家需要前往两个家庭生活,相对精确、公平地把时间和精力分配给父亲和母亲,我也必须不断以合适的状态面对父母各自新的伴侣,以及互为新迁入的人所带来的故事和问题。很多时候,我会主动选择变成他们新生活的外来者,或者是旁观者。

物理位置和心态上的双重不在场和游移、后来的调整,以及这几年的相关思考,成为我接触到艺术创作之后种种尝试的来源之一。简单粗暴六字总结:旁观,但不吃瓜。保持距离对我来说安全且合理(我非常拒斥在作品里说服他人),基于此,一次次寻找能说服自己的方式去接近、触碰话题或对象(总归还是很矛盾)。如此在创作实践里留出的空间,自己需要,我觉得别人(一部分的创作对象和受众)可能也会需要。

2016年尝试接近的话题是国外几起恐怖袭击(《从此没人和你说话》)。基于任何理由以暴力夺取他人生命的行径自然是无可辩驳的错误,但问题就在于那些“理由”何以强大到驱使人们如此而为,我无法深入讨论。同时,施暴者与受害者在意识形态和生活方式等层面的差异所引发的断裂,我也无法设身处地。我所知道的是,这里面存在着沟通的障碍——(宏观与微观)不同主体之间,以及死者和生者之间。所以我只能在自己可控的范围内,为作品的观看者开一扇新的门,请他们(再次)留意到我所注意到问题。比如这组作品里的摩尔斯码,就是一条与沟通障碍相关的具体路径,观者选择要不要花点时间来破译,便是我设想的是否要尝试接近的一种象征行为吧。

2004.9.1-9.3 别斯兰人质事件,从此没人和你说话,2016,©️何博

 
2018年的《三月八日的若干回响》是对消失且至今未寻获的马航飞机所扯动的问题的回应,问题核心不再是人与人的沟通障碍,而是在探寻和制造真相的过程中,人们面临的越来越多的声音和选择,以及由这些日益庞杂的信息导致的对“真相”的压制、消解。这种局面下真相的“无效”对我来说是注定的。所以,《从此没人和你说话》里有目标的尝试接近,在这里变成了“围绕”——通过不同的板块来呈现寻而不得的种种境遇。

《三月八日的若干回响》展览现场,“在克诺索斯的迷宫中”群展(何伊宁策展),连州国际摄影年展,2018,©️何博

 
“尝试接近”的结果,于我,重点就在于前面提到的各种“无效”或“无用”。引用老师在上学期期末总结里对我说的,就是“你在寻求了解,同时又能接受不了解”。我无法做到解答,也不想,无时无刻不牵动我的是(大写的和具体的)“困境”本身。我想在作品里强调这种无用、不受控、控制的不精准性,或者有偏差的接近与抵达,或许这些才是生活的常态之一吧。

不过,就算无用,还是想做。以前跟朋友讨论《从此没人和你说话》时说:即便这种接近是一厢情愿。一厢情愿的接近和作为旁人、局外人的接近所产生的(以艺术之名的)结果,依然可以换来观看者从自己立场和经验出发的反馈——不(只)是反馈给我和作品,而是反馈回他们自我。

2016年平遥摄影节期间,《从此没人和你说话》展厅里来了一对法国情侣,他们是法国利摩日国立美术学院的学生(很刻板印象的艺术学生扮相)。相互简单聊了几句,我就出展厅透气了。差不多半小时后,我回去,发现二人还在,男生像在抽泣,女生拍他的肩安慰他。他们面对着展厅最里面的墙,墙上是我拿铅笔写的六起暴恐事件受害者的姓名(对这个行为,至今我还在反思它是否过于刻意)。这组作品本身没有煽情的成分,而这两位法国人的反应最能说明的一点就是:与我相比,他们本身就离这个话题及其中具体的“人”更近。

《从此没人和你说话》展览现场的法国情侣,平遥国际摄影大展,2016,©️何博

 
同样是平遥,2018年《三月八日的若干回响》展览期间发生了相似的一幕。相较于《从此没人和你说话》,这组作品其实更冷淡克制。其中一个部分叫做“浪漫主义”,材质是一条长宣纸,在其上,我以水墨不精确地重绘了澳大利亚为寻找飞机的踪迹而在该国西部海域进行的水下声纳探测的图形结果。宣纸和水墨的构想源于飞机上的国画家和书法家乘客。最终展呈时,这幅长卷被拧成了莫比乌斯环的形式悬挂于展厅。一位看起来像干部或者商务人士的、五六十岁的大叔在作品附近停留了一段时间,没说话,然后挪了两步靠向我说:“有几个画家是我朋友。”后面的一两句我记不得了,只是有印象他(试着)用比较平实的语气在说,接着便继续沉默。后来的几年里,我自己也慢慢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具体而微小的关系,虽然很多时候在群体和更宏大的范畴内,无足轻重得不算什么,但正是这些点对点留下的印记和刻痕,能让我们确认自己的生活和生命是特殊的:某时某刻,我与TA(们),共同经历过只有“我们”才体验过的阶段和瞬间——之后,我们可以记得、想起、缅怀,或者相反,尝试忘记。

浪漫主义,三月八日的若干回响,2018,©️何博

 
法国情侣和大叔,他们知道那些我不知道的人和事。我虽然无法靠得更近,但总有人可以。

这两组关于“接近”的作品里,从不同渠道收集的他人的肖像是非常主要的构成元素。这一层面,创作过程也是持续观看(或者用个更“学术”的词,凝视)一幅幅面孔的过程。《从此没人和你说话》里,为了确认有的受害者的姓名与其肖像是否一致,我在Facebook进行查找,发现Facebook在这些因恐怖袭击去世的账号肖像旁边安放了一支支小蜡烛。日常的分享平台此刻变成了纪念碑,平时在社交媒体上习惯性的交互行为(刷新、滚动页面、点赞等)也静止下来,被作品逻辑需要的复制、截取代替。那时候想到的是,本来可以不用以这种方式认识他们的,或者反过来站在他们的角度,谁也不想如此这般地得到关注。

针对面孔,我在《三月八日的若干回响》最后一部分《Good Night》里,设置了一次略有象征意味的观看体验。基于视觉残留这一基本生理现象,我将媒体公布的机组成员和乘客的肖像反转为负相,每幅肖像停留30秒,之后图像消失,时长10秒的白场出现。如果观者持续盯着屏幕,会在白场中看到这些人的正相浮现,又逐渐褪去。而我对不同观看行为的兴趣也延续至今,在最近新的实践里会有体现。

Good Night,三月八日的若干回响,2018,©️何博

 
“无效”的另一个体现是无法共时,这种不同步也是我创作的兴趣点之一。严肃话题之外,更多轻快的可能性在“时差”之下,在其他的历史里得以展开。比如2016年与许雷合作的《自拍者:尺笺传影》里我对我爸当兵时肖像照片的刻意改造,2018年到2019年《您受累,请问天津还有什么好玩儿的?》邀请几位天津女生对刊登于民国时期《北洋画报》头版的名媛照片施以她们认可的、自用的实体化妆品和护肤品,以及同样的天津项目里,我前往赛马场的旧址放置马蹄铁,希望后人在发现的瞬间产生一丝困惑。

来自何博的第二封信,自拍者·尺笺传影,2016,©️何博&许雷

 

邓懿 1935年(化妆:王艺萱),您受累,请问天津还有什么好玩儿的?,2018-2019,©️何博

 

七种蹄印·旧址(放置马蹄铁的视频截图),您受累,请问天津还有什么好玩儿的?,2018-2019,©️何博

 
接近“无效”的局外人状态,这半年来,对我来说最直接的便是身处更加远离熟悉文化圈的荷兰。谈不上“乡愁”和“身份认同”这两个涉及海外留学的高频词,关键在于“局外人”感被放大。感谢这种放大,我似乎也找到了重启卡壳一年多的、关于家乡以及四川地震话题创作实践的门路(在不断的否定之后,得以说服自己)。就以这半年来的两个尝试来为本文作结吧。

开头提到的投影和镜子作业后不久,系里组织了去荷兰北边的泰瑟尔(Texel)岛“采风”,行前为学生提供了一些当地的资料以供创作参考。阅读资料时,我被二战尾声,岛上的一群外来者——格鲁吉亚士兵起义所触动,采风的作业《I Hear the Wind Call Your Name》便以此为线索展开。

1945年4月,被德军由苏联俘虏至这座岛屿的格鲁吉亚士兵发动起义。他们本应在4月6日离开,去东荷兰与盟军作战。起初,起义进行得很顺利。然而,格鲁吉亚人没能守住南北炮台。德国人迅速向该岛派出增援部队,经过五个星期的激烈战斗,德国人才制服了格鲁吉亚人。战斗夺去了565名格鲁吉亚人、120名泰瑟尔人和大约800名德国人的生命。虽然德国已经在5月5日无条件投降,但泰瑟尔岛的战争持续到了5月20日。因此,格鲁吉亚起义也被称为“欧洲的最后战场”。

这是这群士兵作为外来者的故事。在特殊的历史节点,被裹挟进去的人身不由己,他们所做的决定只是在不同的“坏”里面选一个最合时宜的(即便起义成功,回到苏联也可能会因“叛徒”行径受到制裁)。“幸存”或许是最大的动力,而“尊严”似乎在必死的前夕重新变得重要。

我作为游客的状态前来这座岛屿(即便带着某种临时计划)。游客、格鲁吉亚士兵,以及某种程度上在异文化里求学的自己,可能都享有一种共性:尝试回答在“这里”自己的位置和目的——它们甚至仅仅由某种动机驱动,而无法预期过程和效果。在下面的视频里,我把镜头对向第比利斯(格鲁吉亚首都)的方向,俯在地上,哼了几句《I Will Always Return》。



I Hear the Wind Call Your Name,2021,©️何博

 
所以我的位置在哪?在远离家乡之地,继续思考一直难以解答的如何介入“四川地震”话题的结果之一,是《祝你愉快》。

我关注灾难话题,但不愿直接触碰亲历者,重启宁愿没发生的记忆残酷且无意义,就依然绕着走吧。前段时间,重看这十几年关于地震的新闻报道时,在一篇人物访谈里,我看到受访者公开出来的一张兄弟姐妹合影。当时盯着照片很久,想到的是:现在我们可以看到这些普通的日常的照片,是因为TA们的离去:其中的人,以及合影“正常”情况下位置和功能(放在相册和电脑里,偶尔拿出来看看)的提前丧失、转换——不再是可用于分享的、对生者阶段性的记录,而迅速变成了寄托情感和回忆的唯一媒介,太重了。《祝你愉快》以这些本无可能和必要被我等外来者看到的地震相关人士的合影照片为底,通过相对细小的文字书写,来重构照片的图像。这些文字既包括我实时观看照片时的联想,也包括作为摄影实践者,对于合影拍摄前后(作为事件的摄影)一些细节的猜测,还涉及我作为四川人,由照片中人物和场景呈现出的细节激起的记忆共鸣。我尝试依靠这种建立在某种程度的共性之上,于我而言相对长时间的观看(第一张图像观看了半个月)或“共时”(依然一厢情愿),去一边接近,一边说出一些想说的话。

这些合影图像虽然以新闻报道配图或者搜素引擎里存档的形式得以公开被人们看到,但我在连续的时日里与照片中人物的目光不断“相互”碰触时,不时会感受到矛盾:我觉得拿这些图像作为素材有些不合适,因为对今后作品的观者来讲,它们的性质首先就变成了“材料”,同时也意味着更加脱离了保存着它们的至亲至之人的控制;另一方面,确实是这些图像,带给我了很真切的触动。矛盾很矫情,亦无解,只能继续做着,没什么用,做给自己看吧——那种想接近又希望保持距离的归属感,是不是就能找到呢?

祝你愉快01,2022,©️何博

祝你愉快01局部,2022,©️何博

 



关于创作者




何博,1989年出⽣于四川德阳,北京电影学院图片摄影创作及理论硕⼠,曾赴法国巴黎第⼋大学交流,目前学习于荷兰海牙皇家艺术学院“摄影与社会”硕士项目。围绕现成图像、业余影像、灾难与暴⼒事件、摄影的真实性,以及摄影图像在构建历史和权力运作过程中的功能等话题进⾏艺术实践,作品包括《延伸的刺点》(2013-2015)、《从此没人和你说话》(2016)、《自拍者:尺笺传影》(与许雷合作,2016)、《三月八日的若干回响》(2018)、《您受累,请问天津还有什么好玩儿的?》(2018-2019)等。

曾获荷兰LensCulture曝光奖评委选择奖(2020年),入选荷兰Foam Talent Call (2018年)、第9届三影堂摄影奖(2017年)。获2016年、2018年平遥国际摄影大展优秀摄影师奖,2018年西双版纳国际影像展优秀展览奖。作品曾在阿姆斯特丹、纽约、伦敦、法兰克福、赫尔辛基、伊斯兰堡、曼谷、清迈及国内多地展出。
个人网站: hebo.photogra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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