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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器及道:紫檀镜像里的中华风骨

The following article comes from 慧的风 Author 黄慧

张以庆是个清醒的造梦者:他旋即又将紫檀椅放置在繁华都市的人行道上,放置在古墓葬群的甬道上,与一群被岁月侵蚀的石人石马为伍。


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喜欢纪录片的人和还不知道自己喜欢纪录片的人。我准备向大家推荐一些有趣、好看的纪录片。今天首推的是湖北广播电视台张以庆导演的新作《君紫檀》。


《君紫檀》是纪录片导演张以庆花费3年多时间打磨的一部新作。他这样解释片名由来:君,尊也(东汉·许慎《说文》),取“君临天下”之意!”片中的主人公顾永琦是一位紫檀家俱工艺大师,自称“小木匠”,习惯听故事的朋友可以把这部片子看作“讲述一个小木匠的家国天下”。 张以庆说,他拍片的初衷是“通过紫檀这个载体,拍出中国手工艺的触觉。”


全片没有解说,通过纪实采访、人物同期声、京剧道白、木作歌谣推进叙事,穿插京剧、评弹、评话、昆曲、越剧、伶歌、水袖等多种艺术形式营造意境、渲染气氛,整部作品意象繁复又和谐统一。我想从文化内涵及影像表现方面写下一点感受,与大家分享。



明、暗线交织的影像叙事


本片有两条线索:明线是江苏南通人顾永琦怎样从“小木匠”变成紫檀工艺大师的故事,在这个层面,紫檀家具是客观纪实的对象,由此我们看到顾永琦复兴传统工艺的智慧和勇气、工匠们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暗线是导演张以庆对于中华传统文化的思考,在这个层面,紫檀变成了一个见证者,一个镜像一般的存在——以紫檀为镜,我们看到曾经存在于诗词、戏曲、书画中的“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士人”的生活方式、审美品位 。当然,这些象征性的影像表达只能是导演对于中华文化的缅怀与想象,不能视作文化史意义上的严谨表述。


明、暗线的交汇体现在片子的中部,张以庆作为提问者和顾永琦交流,并明确表示:“我想借你这块硬木,撬开中国五千年文明这扇厚重的大门,以窥堂奥-----”这段话应作为理解全片的钥匙。



由此观之,“君”字所蕴涵的敬意、君临天下的自信与霸气,不仅指向那些古意十足、华美高贵的紫檀家具,不仅指向那些对自己的手艺无比自信、元气淋漓匠人,也不仅仅指向将梦想变成现实的顾永琦。尤为重要是:片中的每一帧画面,每一声咏叹都指向紫檀背后那个厚重的中华古典文化传统。


张以庆说:“我很怕别人听到‘紫檀’就误以为我要拍木头、拍大国工匠。”在他看来,纪录片体现的所有元素,都只是表象和载体,背后的价值观,才是内容本身。那么,导演是如何构建从具象的仿古家具到抽象的中华传统文化之间的关联呢?


“由器及道”的开掘路径


《周易· 系辞上》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周易》把有形物象称作“器 ”,把无形气场称作“道”。认为自然万物的运动有两种情势:一是有形的物象变化,一是无形的气场运动。物象在气场的作用下发生变化,同时又显示无形气场的特性。


“由器及道”是中华文化史研究的重要途径之一。我们可以把一个时代的文化精神或心理特质视作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场,它渗透到这一时代的器物、制度、国民性格和心理层面。比如:诗词、书法、绘画、造像、建筑、家具等,它们都是特定“时代的大海”的产物,选取一滴海水,就有可能测出大海的浓度和成份,大体把握其神韵。


著名文化史学家冯天瑜教授在其著作《中国文化生成史》的开篇题词中写到“观澜而溯源、振叶以知林”,走的也是这条路径。


张以庆没有止步于“工艺大师是怎样练成的”这类常规路数,而是径直向中华传统文化的纵深处开掘,把一般题材做出不一般的味道,这便是功力所在。


紫檀自古是珍稀木料,明朝时,中国紫檀家具工艺达到顶峰,榫卯严密精巧,造型简练典雅,被视为艺苑奇珍。“道器合一”的思想渗透在明式家具的设计中,体现了古人对器物与人、器物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深邃思考。



本片的主人公顾永琦不仅复兴了几乎失传的紫檀工艺,还超越古人,运用现代科技解决了材质开裂、不耐久存等问题。奇特的是,他同时还是一位饱读诗书的文化人,着意将传统书画艺术融入家具设计,赋予它们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和艺术审美情趣。导演抓住了这个现实切口,通过格物致知、由器及道,展开一段对中华文化的“问道之旅”。



沿着“由器及道”的路径,导演想象、还原了他心目中的“中国人”及中国精神。此时,家具就不再是那个“家具”了,它变成一种唤醒文化记忆的“灵媒”。



《君紫檀》开篇


我们来看开篇影像:紫檀椅子和茶几隐身于一片黑暗之中。突然之间,辽远敞亮的京剧唱段响起:“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在这里,导演借“黄河之水”隐喻古老的中华文化才是滋润和养成中国人的源头活水。



灯亮,紫檀几案的剪影华美而落寞,远远望去,像一些放在博物馆玻璃柜中的文物,一种脱离了它的主人和时代的文化遗存,而一旦穿着月白长衫,气宇轩昂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关栋天稳稳地落坐,那把椅子瞬间活了,仿佛从一个古老的世界苏醒,充满了灵气。片中多次出现这样的画面——在竹叶轻摇的窗棂前,关栋天站起来,在房间走动,唱诵“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这时,紫檀家具不再是文化的“活化石”,它变成了中国风骨的见证者和参与者,那个月光流照、翰墨飘香的书房是如此的气韵生动,令人神往。



古人云“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那个紫檀书案似乎天生就是为着一个经天纬地的男儿,为着一种照临四方的文韬武略而生,他们是如此的浑然一体,相得益彰。这样的场景营造,艺术地再现了古老中华的审美情趣和声明文物。


中华风骨:君子以自强不息


导演为什么会选择顾永琦作为主人公呢?以世俗的标准衡量,顾永琦无疑是人生赢家,然而,我们看到在他豪迈的外表之下,竟是无尽的失落。他坦言:“现在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我想做的事情没有机会做。”他的理想是当一名政治家,治国平天下。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种理想多么古老而经典!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素来以“治国平天下”作为人生的最高成就——“学而优则仕”,“仕”才是成功人生的终极目标,其他的,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生计,不过是为无限接近这个目标而找来的垫脚石。


外人眼里的成功企业家顾永琦,骨子里仍是一个不得志的君子、一个壮志未酬的读书人。这种自我定位和思维定势是中国人根植于古老文化传统的一种自我认知。   


顾永琦,1949年出生于南通木工世家。(南通这个地方人杰地灵,出过清末状元企业家张謇等大批文化名人。)顾永琦初中毕业不久就赶上文化大革命,被迫辍学。他白天在厂里做工,晚上则拼命读书:费尔巴哈、黑格尔的著作、《资本论》《第三帝国的兴衰》《拿破伦传》《尼克松传》,对雨果、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的作品耳熟能详。心怀大志的顾永琦一直默默地努力着、准备着,希望有施展怀抱的一天,然而,机遇之神似乎已将他遗忘,40岁时,因为腰伤,他不得不辞职,做起了生意。


开篇以京剧道白简要介绍了顾永琦的身世后,导演借一位工匠之口,给了顾永琦一个精到的评价:“有人说他是天才,有人说他是疯子,一个疯子如果把事情做成了,那他不就成了天才吗?”


政治生命彻底无望的顾永琦以疯子般的执著在“紫檀家具事业”上奋发努力、精益求精,站上了这个行业的巅峰。


“我不需要太多钱,我的生活很简单。”钱不能给他带来成就感,相反,他反复强调文化的重要性,希望把中国几千年的优秀传统文化推向国际市场。他将中国工笔画、传统文人画的技艺用于家具设计,在紫檀上作画,使其成为世界一流的奢侈品,甚至被爱马仕采购。


面对赞誉,他苦笑着摇头:“这不算什么,这不是我想要的。”当嘉宾陈丹青听完他的讲述,开玩笑地反问一句:“你野心不小啊,是个枭雄似的人物,我感觉你好像有帝王思想?”“这个,不好说!”顾永琦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张以庆毫不掩饰对顾永琦的欣赏:一个原本受困于现实、淹没于草莽的小人物,抓住一丝契机,通过艰苦努力,终于在世界级舞台占据了一席之地。这不也是张以庆自己的故事吗?(张以庆的经历,大家可以网搜。)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改革开放四十年来,很多从困境中闯出一条生路的中国人的真实写照。


从这个角度看,顾永琦这个人的心路历程就具有样本分析的价值,他代表了这样一群中国人——他们从传统中走来,带着传统文化的胎记和烙印,然而,他们并没有徘徊歧路,也没有抛弃传统,而是苦心孤诣地开辟新路、嫁接新枝,让中华文化这棵古老的大树结出芬芳的果实。


顺着这个思路,我们就很好理解导演借一位文化学者之口说出的那句话:“顾永琦就是14亿人,14亿人就是顾永琦。”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是一个君子的底色,也是中华民族的底色。顾永琦极好地诠释了“自强不息”的涵义,从他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新时代的中国人像野草一样蓬勃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也看到中华民族传承千年的硬木基底和硬汉气质。


如果你觉得导演绕了一大圈就是变着法子说“厉害了,中国人!”,那咱们接着往下看吧。


如此美好,但已不属于我们


“紫檀如镜”的意象在片中反复出现,这一方面突出了紫檀光润如镜的质地,实现导演“拍出触觉”的初衷,另一方面,也为艺术想象拓展了空间。


20世纪以来,随着现代心理学和文艺美学的发展,“镜像说”重新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古老的镜子成了现代人观照自我、思考历史、发现社会和理解未来的神奇钥匙。以紫檀为镜,我们看到:婴儿清澈而好奇的眼神、昆曲艺术家优美的身姿、古琴演奏者专注的神情、竹影横斜、彩云穿月------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这些意象都是导演内心情绪的流露,紫檀之镜其实也是他的心灵之镜。



庄子在《应帝王第七》中提出“至人之用心若镜”之语,“用心若镜”是指当人处于无为状态,主体的感受性、敏感性和包容性达到极致的状态。


导演采用通感手法,带领观众深度沉浸于美轮美奂的东方情韵之中:清亮的童音唱诵着顺应二十四节气的木作歌谣;季节流转,朝朝暮暮,工匠们有节奏地敲打着榫卯;昆曲艺术家一唱三叹,演绎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评弹温婉悠扬,古琴如泣如诉;京胡慷慨悲歌,丝绸轻轻滑落;少女之手在紫檀上轻抚------这些精心组合的影像语言,无限接近唐诗、宋词、元曲里的吾国与吾民,艺术化地再现古老中华的喜怒歌哭、盎然诗意。



 从这些精心挑选的戏曲唱段和影像营造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儒的积极事功、禅的空灵闲雅、道的博大精微,这时观众和导演一样陶醉于艺术之梦,“但愿长醉不复醒”。



但是,张以庆是个清醒的造梦者:他旋即又将紫檀椅放置在繁华都市的人行道上,放置在古墓葬群的甬道上,与一群被岁月侵蚀的石人石马为伍。这时的紫檀椅显得突兀、孤独、格格不入。很显然,紫檀所代表的那个时代已经成为历史,顾永琦复兴了明式紫檀工艺,造得出几近逼真的紫檀家具。中华传统文化的遗存还在,但那个时代已经不在了,古典文化的精神已经没落了。



20世纪中叶,美国学者约瑟夫·列文森在《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化命运》一书中首度提出“博物馆化”这个概念。他认为:中国传统文化在很多方面已经“博物馆化”,虽然经典还有人阅读,但这已经不属于他们。“不属于他们”意味着和现实生活没有产生直接的关联,仿佛是放进博物馆的文物。


这些精美的紫檀家具也面临着同样的命运,他们如此美好,但太过昂贵,既不属于制作它们的匠人,也不属于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这是紫檀家具的宿命,某种程度上,也可能是片中那些濒临失传的古老剧种和优秀传统艺术的宿命。



导演撬开厚重的历史之门,带领我们领略了他“心镜”中的中华之美、艺术之梦。《君紫檀》不仅仅是一个中国工艺大师的励志故事,更是张以庆自己的内心戏——那里有他对于顾永琦英雄相惜的同情与理解,也有他对中华传统文化无尽的赞美、无声的叹息、无限的深情------


作者:黄慧,媒体记者(编辑),走南闯北,略有见识。好读书、爱思考,拍纪录片、练瑜伽。


字内容转载自公号“慧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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